秦嶺主峰的道觀廢墟前,王槐月突然指著一塊斷裂的石碑尖叫。
石碑上的“鎮(zhèn)邪”二字被根須蛀空,露出里面的青銅骨架,骨架縫隙里嵌著半張人皮,左眼角的青痕正慢慢變成鱗片。更詭異的是,人皮上的針腳和李醫(yī)生后頸的一模一樣,甚至能看清每根線頭纏繞的圈數(shù)——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二圈,對應著七十二座分壇。
“這是……王家的先祖?”年長的警察聲音發(fā)顫,他認出人皮領口繡著的銀戒指圖案,和王婆婆那枚磨亮的戒指如出一轍。
張之年蹲下身,指尖的幽藍血珠滴在青銅骨架上,血珠順著紋路流淌,在地上畫出幅微型地圖:七十二座分壇的紅點在華夏大地上閃爍,像串被線牽著的燈籠,而線的另一端,都系在秦嶺主峰的青銅鼎上。
“不是王家先祖,是‘門’的鎖芯。”張之年的左眼角鱗片突然發(fā)燙,“你看這針腳的走向——不是縫人皮,是在刻陣。”
他用骨刃刮去人皮表面的血垢,下面果然露出細密的刻痕,組成段古老的讖語:“壇海生門,門藏萬相,相噬其主,主破其章?!?/p>
“章?什么章?”李念安的后頸疤痕滲出汁液,滴在石碑上,青銅骨架突然發(fā)出嗡鳴,“我爺爺?shù)娜沼浝镏徽f總壇有‘章’,沒說是什么。”
話音未落,道觀廢墟的地磚突然裂開,露出下面的階梯,階梯兩側的石壁上嵌滿了顱骨,每個顱骨的眼眶里都插著根幽藍色的根須,根須頂端的吸盤正吸附在石壁深處的青銅門上——那扇門足有三人高,表面鑄滿了重疊的人臉,左眼角都嵌著鱗片,像無數(shù)只緊閉的眼睛。
“這就是總壇的門?!睆堉昱e起那把生銹的鑰匙,鑰匙柄上的符號突然亮起,與青銅門上最中間那張人臉的鱗片重合,“而‘章’,應該在門后面?!?/p>
王槐月突然指著門左下角的裂縫,那里卡著半塊玉佩,玉佩上的“張”字已經(jīng)被根須侵蝕了大半,卻仍能看清邊緣刻著的小字:“民國二十三年,攜章入秦嶺,未果?!?/p>
“是太爺爺?shù)挠衽?!”張之年的呼吸驟然急促,“他當年真的來過!”
玉佩的斷面滲出墨綠色的汁液,在地上匯成個模糊的人影——穿長衫的男人正往青銅門里鉆,懷里抱著個黑色的木盒,盒蓋上的符號與張之年骨核上的印記完全一致。可他剛邁進半只腳,門里就伸出無數(shù)根須,纏住他的腳踝,木盒摔在地上,滾出一卷泛黃的帛書,上面寫著“七十二章經(jīng)”。
“章是《七十二章經(jīng)》!”李念安突然想起爺爺日記里的插畫,某頁畫著個打開的木盒,里面的帛書正化作根須鉆進人的心臟,“分壇養(yǎng)相,總壇藏章,集齊七十二章,就能……”
他的話被青銅門的震動打斷。門表面的人臉突然睜開眼睛,眼眶里流出的不是淚,是半透明的黏液,滴在地上凝成細小的骨刃,刃口都刻著不同的分壇編號:“7352”“8147”“9021”……
“看來‘祂’知道我們來了。”張之年握緊骨刃,左眼角的鱗片映出門后的景象——不是黑暗,是片無邊無際的骨海,海面上漂浮著無數(shù)個木盒,每個木盒里都裝著卷帛書,帛書的邊角正慢慢化作根須,往海底的巨大心臟里鉆。
那心臟足有小山那么大,表面覆蓋著深紫色的花瓣,花瓣張開的縫隙里露出無數(shù)張嘴,每張嘴里都在念叨著不同的執(zhí)念:有求長生的王侯,有想復仇的囚徒,有渴望掌控萬相的術士……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像無數(shù)根針往人的腦子里扎。
“祂靠《七十二章經(jīng)》吸收執(zhí)念。”張之年突然明白,“每章經(jīng)對應座分壇,分壇養(yǎng)出的‘相’越強烈,經(jīng)卷的力量就越盛。太爺爺當年是想毀掉經(jīng)卷,卻被根須纏住了?!?/p>
青銅門的縫隙越來越大,根須像潮水般涌出來,這次不是白色也不是幽藍色,而是純黑色,根須頂端的吸盤上長著細小的牙齒,正往他們的七竅里鉆。
“小心!這是‘祂’的本源根須!”李念安將骨刃橫在胸前,刀刃上的李娟殘魂突然睜開眼睛,發(fā)出刺耳的尖嘯,黑色根須碰到刀刃的瞬間,像被點燃的油脂般滋滋作響。
王槐月突然將書包里的種子撒在地上,種子接觸到黑色根須的瞬間破土而出,長成株奇怪的植物——樹干是白骨,樹葉是人皮,花瓣是眼球,正死死咬住根須往回縮,“媽媽說這是‘鎮(zhèn)魂樹’,用分壇廢墟里的骨灰種的!”
張之年趁機沖向青銅門,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整座道觀開始劇烈搖晃,石壁上的顱骨紛紛墜落,露出里面的竹簡,竹簡上的甲骨文正在慢慢活過來:
“昔者,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余孽墜于秦嶺,化而為槐,以骨為根,以血為肥……”
“原來‘祂’是共工的殘魂!”張之年的聲音在骨海里回蕩,“上古時候被女媧鎮(zhèn)壓在秦嶺,那些所謂的‘相’,都是祂吞噬的上古神祇殘魄!”
鑰匙轉動的“咔噠”聲里,青銅門緩緩打開,露出門后的景象:骨海中央的巨大心臟上,插著把生銹的青銅劍,劍柄上刻著“女媧”二字,劍身上纏著最后一卷《七十二章經(jīng)》,經(jīng)卷的邊角已經(jīng)與心臟長在一起,化作無數(shù)根黑色根須,往四面八方蔓延。
而在心臟的頂端,坐著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正用銀戒指里的根須編織著什么,她的左眼角沒有鱗片,只有個黑洞洞的窟窿,窟窿里滲出的不是血,是無數(shù)張人臉——那是王婆婆!
“王秀蘭!你沒死?”年長的警察舉起槍,手指卻在顫抖,“你一直在總壇?”
王婆婆慢慢轉過頭,臉上的皮膚開始剝落,露出下面的青銅骨架:“我死了七十年了?,F(xiàn)在的我,是祂的‘織相人’——用你們的執(zhí)念,織成新的章經(jīng)?!?/p>
她舉起手里的編織物,那是張巨大的網(wǎng),網(wǎng)眼里嵌著無數(shù)個人影:有民國二十三年被燒死的病人,有被李醫(yī)生埋在槐樹下的人皮主人,有被王婆婆灌了艾草水的嬰兒……他們的左眼角都亮著鱗片,正往網(wǎng)中心的黑洞里鉆。
“這才是‘換壇’的終極目的?!蓖跗牌诺穆曇糇兂闪藷o數(shù)人的合唱,“用七十二座分壇的‘相’織成網(wǎng),把整個人間拖進骨海,讓祂重獲肉身,再掀翻四極,回到天地傾覆的混沌時代!”
黑色根須突然加速涌來,李念安的骨刃開始發(fā)燙,李娟的殘魂在刀刃上痛苦地扭曲:“祂在吸收章經(jīng)的力量!劍快撐不住了!”
張之年突然沖向青銅劍,黑色根須纏住他的腳踝,往骨海里拖。他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正在骨海里掙扎,無數(shù)個平行時空的“張之年”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有的已經(jīng)抓住劍柄,有的剛被根須拖入海底,有的還在往心臟的方向爬。
“原來每個時空的我們,都在做同樣的選擇?!睆堉甑淖笱劢趋[片全部亮起,映出所有“自己”的記憶——有的太爺爺成功毀掉了章經(jīng),有的李娟沒被燒死,有的王婆婆選擇了反抗,“但他們都失敗了,因為他們只想著毀掉祂,沒想過……”
他突然松開骨刃,任由黑色根須鉆進自己的心臟,幽藍的血液順著根須往心臟里流,所過之處,黑色根須紛紛變成白色,像被凈化的蛇,“沒想過祂也是天地的一部分!”
巨大的心臟突然劇烈收縮,花瓣紛紛張開,露出里面的真相——心臟中央不是血肉,是塊巨大的五色石,正是女媧補天時剩下的那塊,上面布滿了裂紋,黑色根須正從裂紋里往外鉆。
“祂不是想毀滅世界,是想補好這塊石頭!”張之年的聲音響徹骨海,“天柱折時,祂的殘魂與五色石嵌在了一起,這些年吞噬的執(zhí)念,都是在修補石頭的裂紋!”
所有的黑色根須突然停止蠕動,王婆婆編織的網(wǎng)開始消散,骨海里的人影紛紛抬起頭,左眼角的鱗片亮得像星星。張之年看見太爺爺?shù)娜擞皬墓呛@锔〕鰜?,手里捧著那卷《七十二章?jīng)》,經(jīng)卷上的文字正在慢慢變成金色:
“章非章,是補天的針腳;壇非壇,是撐天的骨架;相非相,是填縫的泥土?!?/p>
“所以守門人的使命不是斬滅,是縫合?!睆堉晟斐鍪郑兆∏嚆~劍柄,五色石的裂紋里滲出金色的汁液,順著他的手臂往心臟里流,“用我們的血脈當線,用執(zhí)念當針,把祂和五色石重新縫在一起!”
李念安和王槐月同時握住他的手腕,三人的血順著劍柄流進青銅劍,劍身上的“女媧”二字突然亮起,化作道金光,將整個骨海照得如同白晝。黑色根須紛紛褪去顏色,變成純白色的絲線,順著金光往五色石的裂紋里鉆,像無數(shù)根正在縫合的針。
王婆婆的青銅骨架突然散架,化作無數(shù)根銀色的絲線,與白色絲線纏在一起,往最大的那條裂紋里鉆。她最后的聲音帶著解脫:“原來……織相不是為了拖人下水,是為了……補天……”
骨海開始慢慢退去,露出下面的土地,土地上長出嫩綠的青草,草葉間點綴著白色的槐花。青銅門后的世界正在變化,深紫色的天空變成純凈的藍,根須織成的網(wǎng)化作白云,連空氣里都彌漫著薄荷的清香。
張之年松開劍柄,青銅劍慢慢化作光點,融入五色石的裂紋里。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心臟,那里的根須已經(jīng)變成金色的紋路,像枚永遠不會消失的印記。
“結束了?”王槐月的書包里長出朵白色的槐花,花瓣上的幽藍血珠正在變成露珠。
“是新的開始。”張之年看向華夏大地的方向,七十二座分壇的紅點正在慢慢變淡,化作顆顆流星,往秦嶺的方向墜落,“分壇不會消失,只是不再養(yǎng)相,改養(yǎng)……希望?!?/p>
年長的警察突然指著天空,那里的白云正在變成張巨大的地圖,地圖上的每個分壇位置都長出了棵槐樹,開著白色的花,樹下站著左眼角有青痕的人——他們是新一代的守門人,有的在醫(yī)院里給病人換藥,有的在菜市場賣薄荷,有的在警察局里整理檔案,臉上都帶著平靜的笑。
青銅門開始緩緩關閉,門表面的人臉紛紛閉上眼,鱗片化作點點星光,往四面八方散去。最后關閉的縫隙里,張之年看見太爺爺?shù)娜擞皩χ麚]手,手里的《七十二章經(jīng)》正在化作漫天的槐花。
“看來真相不是找到的,是活出來的?!睆堉甑淖笱劢趋[片慢慢變淡,變成道淺淺的疤痕,像枚愈合的勛章。
他們走出道觀時,秦嶺的槐花正在凋謝,白色的花瓣落在地上,長出新的種子,種子上刻著的不再是“平安”,而是“傳承”。
李念安的后頸疤痕長出了新的皮膚,只有在陰雨天還會隱隱作痛,提醒他曾經(jīng)的掙扎;年長的警察把王婆婆的銀戒指埋在了槐樹下,戒指入土的瞬間,長出了株薄荷,葉片上的露珠里映著王槐月的笑臉;王槐月的書包里多了本新的《壇海志》,第一頁是張之年寫的話:“所謂門痕,不是鱗片,是敢直面黑暗的眼睛?!?/p>
張之年站在秦嶺主峰上,看著遠處的城市燈火,左眼角的疤痕在夕陽下泛著微光。他知道總壇的門沒有消失,只是換了種方式存在——在每個守門人的血脈里,在每座城市的記憶里,在每個敢說“我沒輸”的執(zhí)念里。
或許有一天,新的根須還會鉆出來,新的分壇還會出現(xiàn),新的“相”還會滋生。但那又怎樣?
只要還有人記得怎么用骨刃斬念,怎么用血脈補天,怎么在瘋癲里保持清醒,門就永遠關得緊。
張之年笑了笑,轉身往山下走。李念安和王槐月跟在他身后,三人的影子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像條永遠不會斷裂的鎖鏈,一頭系著過去,一頭連著未來。
路還很長。
但只要有人走,就永遠不會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