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醫(yī)室里葉舒韻戴著雙層手套正在進行一場與尸體之間的“對話”。
尸體胸腔被打開,暴露出發(fā)紫的、停止工作的臟器,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和福爾馬林混合的味道,掩蓋了死亡本身的氣息。
這是一起看似普通的酒后斗毆致死案。
舒韻專注地檢查著心臟上的淤傷,排除其他致死因素的可能性。
突然,口袋里的手機劇烈震動起來,嗡嗡聲在寂靜的解剖室里顯得格外刺耳,舒韻的手懸停在半空頓了一下,她工作時極少被打擾,私人號碼更是只限家人和幾個密友知道。
她皺了皺眉,依然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只是側(cè)頭示意旁邊的助手小林:“幫我看看是誰?!?/p>
小林連忙放下記錄本,小心翼翼地從舒韻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臉色瞬間變了:“葉老師……是……是市局刑警隊的陳鋒隊長?!?/p>
陳鋒?舒韻的心莫名地往下一沉,陳鋒是市局重案支隊的骨干,也是少數(shù)幾個她因工作關(guān)系比較熟悉的刑警,人很干練,他直接打她的私人電話,還挑這個時間……
“接,開免提?!?/p>
舒韻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解剖刀尖卻懸停在半空。
小林趕緊接通,按下免提鍵,陳鋒急促的聲音立刻在冰冷的房間里炸開,帶著一種極力壓抑卻仍泄露出來的焦灼:
“舒韻!你在哪?在解剖室?快出來!聽我說!”
舒韻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像冰冷的蛇,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她放下刀,示意小林停止錄像,對著手機沉聲道:“我在,陳隊,什么事?”
電話那頭,陳鋒似乎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語速放慢了些,但每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舒韻的耳膜:
“舒韻……你……冷靜點聽我說,你妹妹……葉舒雅……出事了?!?/p>
解剖室里死一般的寂靜,福爾馬林的味道仿佛凝固了,小林驚恐地捂住了嘴,舒韻的身體僵住了,她感覺整個世界的聲音瞬間被抽離,只剩下陳鋒那句“你妹妹……出事了”在腦海里瘋狂回蕩。
“出……什么事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遙遠,不像是自己的。
“……”陳鋒那邊沉默了幾秒,這短暫的空白幾乎讓舒韻窒息,終于,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死了?!?/p>
“轟——!”
舒韻感覺像是有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太陽穴上,眼前猛地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手肘重重磕在冰冷的解剖臺邊緣,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解剖刀“當啷”一聲掉落在托盤里,刺耳得讓人心悸。
“葉老師!”小林驚呼著想去扶她。
舒韻猛地抬手制止了他,指甲隔著薄薄的手套掐進了掌心,劇痛讓她混亂的腦子強行拉回一絲清明,她死死盯著那具被打開的尸體,仿佛想從中汲取某種虛假的穩(wěn)定感,不可能的!
舒雅……她那活蹦亂跳、永遠充滿干勁的妹妹……死了?
“你……確定?”她的聲音抖得厲害,帶著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祈求,“沒……認錯人?” 她甚至荒謬地想,也許是雙胞胎的誤會?
“舒韻……”陳鋒的聲音充滿了痛苦和無奈,“現(xiàn)場……有她的證件,還有……她的臉……我們確認了,就在市郊西河灣下游,剛撈上來不久,初步看……像是……意外溺水,也可能是……自殺?!?/p>
“意外?自殺?”舒韻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荒誕的笑話,那個昨天還在電話里興奮地說“姐,我好像摸到德康的邊了!等我好消息!”的舒雅?那個生命力旺盛得像野草一樣的舒雅?會意外溺水?會自殺?!
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疼痛瞬間淹沒了她,她眼前發(fā)黑,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摘下沾滿血污的手套和口罩,胡亂扔在一邊,踉蹌著沖出了解剖室,沖向洗手池,冰涼的自來水嘩嘩地沖刷著她的臉和手臂,試圖澆滅那幾乎要將她焚毀的恐慌和劇痛,但無濟于事,水珠順著她的下巴滴落,混合著不知何時涌出的滾燙液體。
“地址!給我地址!”她對著手機嘶吼,聲音破碎不堪。
西河灣下游,警戒線在蕭瑟的河風中獵獵作響,紅藍警燈無聲地旋轉(zhuǎn),將周圍枯黃的蘆葦和泥濘的河岸染上一種怪淡而壓抑的顏色,空氣中混雜著河水的腥氣、淤泥的土腥味和一種若有若無的、屬于死亡的冰冷氣息。
幾輛警車停在路邊,穿著制服的警察和便衣在忙碌,幾個穿著防水服的打撈隊員正靠在一邊抽煙,臉上帶著疲憊和麻木,圍觀的人群被遠遠地擋在外面,議論聲嗡嗡地傳來,像一群討厭的蒼蠅。
葉舒韻的車幾乎是撞到路邊停下來的。
她推開車門,腳步虛浮地沖下來,甚至都忘了熄火,陳鋒已經(jīng)快步迎了上來,他臉色沉重,眉頭緊鎖,眼神里充滿了擔憂和歉意。
“舒韻……”陳鋒想扶她一把,被她猛地甩開。
“她在哪?!”舒韻的聲音嘶啞,眼睛通紅,她根本不敢去看河邊那片被白布覆蓋的區(qū)域,卻又無法控制地死死盯著那里。
她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兩個年輕警察,幾乎是撲到了那具蓋著白布的遺體前。
周圍的人都愣住了,看向陳鋒,陳鋒痛苦地閉了閉眼,揮揮手,示意大家別攔。
白布下,是一個熟悉的、嬌小的輪廓,舒韻的手抖得不成樣子,指尖冰冷,她深吸一口氣,她猛地掀開了白布的一角。
一張慘白浮腫、毫無生氣的臉暴露在昏暗的天光下,濕漉漉的頭發(fā)黏在額角和臉頰,嘴唇是青紫色的,那雙總是閃爍著狡黠和熱情光芒的眼睛,此刻緊緊地閉著,覆蓋著一層灰敗的死氣。
是舒雅。
真的是舒雅。
那一刻,舒韻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捏碎了。
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和顏色,只剩下眼前這張毫無生氣的、屬于她雙胞胎妹妹的臉,一種滅頂?shù)慕^望和冰冷的空洞感瞬間吞噬了她。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從她喉嚨深處擠出來,她雙腿一軟,幾乎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眼淚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在舒雅冰冷的臉頰上,又滾落進泥土里。
陳鋒趕緊蹲下扶住她:“舒韻!舒韻!振作點!”他的聲音也帶著哽咽。
不知過了多久,那陣撕心裂肺的劇痛才稍稍退潮,留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舒韻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陳鋒,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怎么回事?!她為什么會在這里?!你們憑什么說她是自殺?!”她的聲音因為壓抑的悲痛和憤怒而扭曲。
陳鋒示意旁邊的技術(shù)員遞過來一個裝在透明證物袋里的東西:“初步判斷是意外落水或者……自殺。
現(xiàn)場沒有明顯的打斗痕跡,我們趕到時,她就漂在岸邊淺水區(qū),這是在她外衣口袋里發(fā)現(xiàn)的?!?/p>
舒韻的目光落在證物袋上。
那是一個小小的、廉價的、像是地攤貨的合金吊墜,形狀是一只……有些奇怪的蝴蝶。
翅膀的紋路刻得很粗糙,線條僵硬,透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不像常見的蝴蝶那么優(yōu)美,反而……有點像是……用骨頭拼湊出來的輪廓?
一種本能的、屬于法醫(yī)的警覺,像冰針一樣刺破了舒韻巨大的悲痛,這個吊墜……她從未見舒雅戴過,妹妹的飾品雖然不貴,但都很有設(shè)計感,絕不會戴這種粗制濫造的東西。
“這是什么?”舒韻的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不清楚,可能是河邊小攤買的?”一個年輕的現(xiàn)場勘查員插了一句。
舒韻沒理他,目光重新回到舒雅的臉上。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職業(yè)的本能開始一點點壓過崩潰的情緒她顫抖著伸出手,不是去撫摸妹妹的臉,而是像對待任何一具需要她檢驗的尸體一樣,撥開黏在她額角的濕發(fā),仔細查看她的額頭、臉頰、頸部……
“初步體表檢查做了嗎?”她問,聲音依舊嘶啞,卻帶上了一絲法醫(yī)的冷靜。
“做了,就像陳隊說的”旁邊刑警老周低聲回答,看著舒韻的眼神充滿同情和為難,“舒韻,要不……你回避一下?讓他們……”
“我是她姐姐!但我也是個法醫(yī)!”舒韻猛地打斷他,眼神銳利得嚇人,“沒人比我更合適!告訴我,你們初步看到了什么?!”
陳鋒說“之前法醫(yī)發(fā)現(xiàn)口鼻有蕈狀泡沫,指甲縫里有泥沙和水草,符合溺水特征,體表……暫時沒看到明顯的致命外傷或抵抗傷,衣著完整,沒發(fā)現(xiàn)被撕扯的痕跡,隨身物品……除了這個吊墜,還有她的記者證、一點零錢和一部泡了水的手機,已經(jīng)送去技術(shù)科了?!?/p>
溺水特征?衣著完整?無抵抗傷?
舒韻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入冰窟,這表面看起來,確實太像意外或者自殺了,可是……這怎么可能?!她的妹妹葉舒雅,絕不可能自殺!至于意外……舒雅水性不差,這條河這一段水流也并不湍急!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個詭異的蝴蝶吊墜上,廉價,粗糙,卻帶著一種不祥的氣息,它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舒雅身上?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
“我申請,我要親自給她做尸檢?!?/p>
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聲音在臨時搭建的簡易工作棚里響起,舒韻已經(jīng)換上了干凈的手術(shù)服,戴上了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雙布滿血絲卻異常冷靜的眼睛。
她盯著陳鋒和老周。
陳鋒面露難色:“舒韻,這……這不合規(guī)矩,你是直系親屬,按照規(guī)定必須回避……”
“規(guī)矩是死的!”舒韻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爆發(fā)力,“死的那個是我唯一的妹妹!你們告訴我她是自殺?是意外?好!拿出鐵證來!讓我親眼看看!讓我親手……確認!” 最后幾個字,她說得異常艱難,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又無比堅決。
老周嘆了口氣,看向陳鋒:“鋒子……舒韻的能力和專業(yè)素養(yǎng)我們清楚,而且……這案子目前看是意外或自殺,家屬有強烈異議要求重新檢驗,也是可以理解的,由她親自做,或許……更能解開她心里的結(jié)?!?老周的話很委婉,但也點明了關(guān)鍵:不讓舒韻親自確認,她絕不會罷休,甚至可能鬧出更大的事。
陳鋒看著舒韻那雙幾乎要噴出火卻又冰寒刺骨的眼睛,知道再多的規(guī)矩也攔不住一個失去至親、又對死亡真相有著本能執(zhí)著追求的法醫(yī)。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好吧。周叔,你全程協(xié)助,務(wù)必……務(wù)必確保程序合規(guī),記錄詳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