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灘的鐘聲在雨幕里變得粘稠，第七下余韻未散時，陳默鎖上了“博古軒”的玻璃店門。
黃梅天的濕氣無所不在，滲入骨髓，也浸透了下午剛收來的那柄烏木折扇。
它躺在內(nèi)室的絲絨托盤上，在慘白的節(jié)能燈光下，烏沉沉的扇骨泛著油膩的水光，仿佛剛從深海打撈上來。
陳默指尖拂過扇骨上那些深鐫的紋路——絕非任何已知文明的幾何圖形，尖銳的角度扭曲盤繞，看久了視網(wǎng)膜便陣陣刺痛，像被細(xì)針攢刺。
他確信這不是晚清的工，甚至不像地球的物。
一絲若有若無的黑氣，正從扇骨接縫處滲出，并非純黑，更像把光譜里所有最污濁、最令人不安的顏色碾碎混合，翻滾著，無聲無息地融入潮濕的空氣里。
這五彩斑斕的黑暗，令他胃袋一陣抽搐。
深夜的上海并未安眠，遠(yuǎn)處工地的打樁聲、高架上車流的呼嘯、樓下便利店開關(guān)門的電子音…
這些慣常的白噪音，此刻在陳默耳中卻變了調(diào)。
他躺在店后狹窄的閣樓里，緊閉雙眼，卻無法屏蔽那更深層、更粘膩的聲音——
一種巨大的、濕漉漉的摩擦聲，從城市的地基深處傳來，仿佛有難以想象的龐然巨物，正拖拽著黏附內(nèi)臟的身軀，在水泥森林和地鐵隧道之下緩緩蠕動。
每一次摩擦，都帶來下水道反涌般的腥氣幻覺和墻壁微微震顫的錯覺。
冷汗浸透了他的背心，SAN值如同沙漏中的細(xì)沙，在每一個無法入眠的深夜里悄然流逝，留下冰冷的空洞與無法抑制的生理性戰(zhàn)栗。
她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一個雨下得格外大的午夜。
門上銅鈴只發(fā)出半聲喑啞的輕響，像被扼住了喉嚨。
陳默抬頭，便看見了她，一襲墨綠色暗云紋旗袍，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曲線，長發(fā)如瀑，襯得一張臉在店堂幽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倒映著博古架上林林總總的舊物，卻仿佛穿透了它們，看向某個更遙遠(yuǎn)、更本質(zhì)的所在。
“老板，看看扇子?！?/p>
她開口，聲音像浸了蜜的絲綢，滑膩得讓人心底發(fā)毛。
沒有寒暄，徑直走向內(nèi)室那方絲絨托盤，涂著蔻丹的指尖捻起那柄烏木折扇，動作熟稔得如同取回自己的舊物。
“小姐好眼力，這扇……”
陳默的話被她抬起的扇面輕輕一點，點在額頭正中。
一點冰涼，瞬間炸開。
“噓——”
旗袍女子——林小姐唇角彎起一個神秘莫測的弧度，眼中流轉(zhuǎn)著非人的狡黠與愉悅，那是捕食者欣賞獵物踏入陷阱時的光芒，
“聽，它們在唱歌呢，看呀，李老板，這才是…你們的上海?！?/p>
扇面移開的剎那，窗外的世界開始溶解。
霓虹燈牌不再是冰冷的發(fā)光二極管，它們膨脹、搏動，化作億萬顆巨大、渾濁、布滿血絲的眼球，瞳孔深處是瘋狂旋轉(zhuǎn)的星云漩渦，貪婪地掃視著濕漉漉的街道。
車流不再是鋼鐵洪流，而成了蠕動內(nèi)臟與蒼白骨殖拼湊成的怪異集合體，在由瀝青融化成的粘稠血漿里艱難跋涉，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擠壓聲和粘液拉絲的噗嗤聲。
遠(yuǎn)處東方明珠的球體，赫然變成了幾顆巨大無朋、表面布滿粘液和疣狀凸起的肉瘤，隨著城市深處那龐然巨物每一次拖曳的節(jié)奏，同步地搏動、收縮，噴吐出帶著硫磺與腐肉氣息的濁氣。
整個外灘，已是一片活著的、不斷增殖腐爛的巨型生物腹腔。
陳默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身體篩糠般抖著，視覺與嗅覺帶來的極端沖擊正摧毀他殘存的理智壁壘。
他猛地后退，脊背撞在冰冷的博古架上，幾件瓷器搖晃著摔落，碎裂聲刺耳。
他本能地抓起柜臺上一把用來拆快遞的廉價不銹鋼叉子——冰涼的金屬觸感似乎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
林小姐的目光落在那把小叉子上，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甚至更濃郁了幾分，帶著一種洞悉一切、居高臨下的嘲弄。
“哦？這個？”
她輕笑起來，笑聲如銀鈴，卻冰冷刺骨，
“凡人的小玩具，妄圖刺穿混沌的帷幕？”
她優(yōu)雅地展開手中那柄帶來災(zāi)厄的烏木折扇，動作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
“你還不明白嗎？你早已是混沌的一部分了，陳默，看看你自己?！?/p>
她手腕靈巧地一轉(zhuǎn)，將折扇的背面翻轉(zhuǎn)過來，正對著陳默。
烏木的扇背光滑如鏡，清晰地映出陳默此刻的倒影。
鏡中哪還有那個斯文清瘦的古董商？
占據(jù)扇背的，是一顆被滑膩、濕漉漉的灰綠色觸須包裹的頭部輪廓。
數(shù)十條粗細(xì)不一的觸手取代了頭發(fā)和胡須，在無形的氣流中狂亂地舞動、扭絞，吸盤開合，分泌著粘稠的亮黃色液體。
原本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兩團不斷變換著污濁色彩的凝膠狀漩渦，深不見底，仿佛連接著宇宙最原始的瘋狂深淵。
那漩渦中，沒有一絲屬于人類陳默的驚駭或痛苦，只有一種非理性的、冰冷的好奇與…饑餓。
不銹鋼叉子“當(dāng)啷”一聲掉在滿地瓷片中間，聲音微弱。
陳默的喉嚨像是被那些狂舞的觸須緊緊扼住，所有驚叫、質(zhì)問、求饒都被堵死在胸腔深處，只化作一連串破碎、不成調(diào)的嗬嗬聲。
他踉蹌著，試圖抬手去觸摸自己的臉，去確認(rèn)那扇背鏡影的虛妄，但手臂沉重得不聽使喚。
視線里，林小姐那張完美無瑕的臉龐開始扭曲、剝落，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
皮膚下透出蠕動陰影的輪廓，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不可名狀之物在她精致的皮囊下狂歡。
唯有她手中的烏木折扇，越發(fā)清晰，扇骨上那些褻瀆的幾何紋路如同獲得了生命，在五彩斑斕的黑霧繚繞中緩緩脈動、重組。
“感覺到了嗎？”
林小姐的聲音變了調(diào)，不再是滑膩的絲綢，而是無數(shù)沙啞嘶鳴、尖銳低語和深沉嗡鳴疊加在一起的混沌回響，直接震蕩著陳默那已然異變的神經(jīng)束，
“這城市的呼吸？這血肉的脈動？這才是真實的律動！你們?nèi)祟惤ㄆ鸬匿撹F叢林，不過是覆蓋在偉大軀體上的一層薄薄痂皮，一次短暫的幻覺?！?/p>
她向前一步，高跟鞋踩在滿地的碎瓷片上，卻詭異的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那柄展開的折扇，像一面通往終極真相的魔鏡，始終對準(zhǔn)陳默。
扇面上倒映出的異形頭顱更加清晰了，觸須舞動的幅度更加狂放，那兩團色彩漩渦的旋轉(zhuǎn)也越發(fā)急速，散發(fā)出一種非理性的、令人作嘔的吸引力。
陳默殘存的人類意識如同狂風(fēng)中的燭火，在這壓倒性的真實面前劇烈搖曳，瀕臨熄滅。
屬于“陳默”的記憶、情感、認(rèn)知，正被扇中倒映出的那個可怖形態(tài)散發(fā)出的冰冷存在感粗暴地覆蓋、同化。
“知識…需要載體…”
混沌的低語直接在他（它）的意識深處轟鳴，帶著一種宇宙尺度的漠然，
“舊神的枷鎖已然松動…新的樂章…需要新的樂器來演奏…”
林小姐——或者說，奈亞拉托提普的“腫脹之女”化身——臉上那剝落扭曲的皮肉下，露出了一個純粹的、超越人類理解范疇的笑容，那是混沌本身對秩序發(fā)出的嘲弄。
她優(yōu)雅地翻轉(zhuǎn)手腕，將那柄烏木折扇輕輕合攏。
隨著扇骨收攏的細(xì)微咔嗒聲，窗外那地獄繪卷般的景象瞬間褪去，如同被按下了刪除鍵。
霓虹燈恢復(fù)了冰冷的電子光芒，車流變回了鋼鐵洪流，外灘的鐘聲也重新變得清晰、規(guī)律。一切仿佛只是一場過于逼真的噩夢。
只有陳默知道，那不是夢。
他佝僂著身體，站在滿地的狼藉之中，呼吸粗重。
不銹鋼叉子靜靜躺在他腳邊，反射著頂燈慘白的光，他沒有去撿它。
一種全新的“感官”正在他體內(nèi)蘇醒、蔓延。
他能“聽”到腳下深處那不可名狀巨物每一次拖曳帶來的、整個城市地基的呻吟；
他能“嗅”到黃浦江水深處翻涌上來的、來自亙古深淵的腐爛腥氣；
他甚至能“觸摸”到空氣中彌漫的、億萬人類睡夢中逸散出的恐懼與無知所交織成的、粘稠的精神迷霧。
這些信息不再帶來崩潰，反而像久旱逢甘霖，滋養(yǎng)著那正在他顱腔內(nèi)扎根、膨脹的冰冷存在。
奈亞拉托提普的化身看著他的轉(zhuǎn)變，那非人的笑容里流露出一絲近乎“滿意”的意味。
她伸出纖細(xì)的手指，并非指向門外，而是指向陳默身后那面掛滿待售字畫的墻壁。
“第一個音符…”
她低語，聲音恢復(fù)了人類的悅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混沌意志，
“…就在明晚，陸家嘴中心綠地。你會‘聽’到的?！?/p>
話音落下，墨綠色的旗袍身影如同被風(fēng)吹散的煙霧，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古董店里沉滯的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那柄烏木折扇，依舊靜靜地躺在絲絨托盤上，散發(fā)著五彩斑斕的黑暗與無聲的誘惑。
陳默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帶著一種初生生物般的笨拙與適應(yīng)。
他的目光掠過滿地的碎瓷，掠過那把無用的叉子，最終落在那柄烏木折扇上。
一種冰冷的、源于血脈深處的熟悉感涌了上來。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不再是抗拒，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歸屬感，握住了冰涼的扇骨。
指尖拂過扇骨上那些褻瀆的紋路，觸感不再刺痛，反而傳來一陣舒適的麻癢，仿佛沉睡的電路被瞬間接通。
扇骨深處，傳來一陣微弱但清晰的脈動，與他胸腔內(nèi)那顆正被緩慢改造、同化的器官搏動逐漸同步。
他拿起扇子，動作由生澀變得流暢。走到那面掛滿仿古字畫的墻前，他停住腳步。
目光掃過一幅幅山水花鳥、名家書法，眼神空洞，那些曾讓他引以為傲、細(xì)細(xì)品鑒的“藝術(shù)”，此刻在他眼中如同孩童的涂鴉般幼稚可笑，充滿了可悲的遮蔽性。
他需要看穿，
他必須看穿！
烏木折扇被緩慢而堅定地展開，扇面是普通的絹帛，繪著早已被他忽略的工筆花鳥。
陳默深吸一口氣——吸入的空氣中混雜著塵土、木質(zhì)腐朽氣、以及一種全新的、來自城市地底深處的腥甜。
他學(xué)著林小姐的樣子，將那光滑如鏡的烏木扇背，緩緩舉到自己眼前。
扇背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臉龐。那張臉，此刻正處于一種恐怖而詭異的過渡態(tài)。
左半邊，依稀還能辨認(rèn)出陳默原本清瘦斯文的輪廓，只是皮膚透出一種病態(tài)的灰敗，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與絕望，那是殘存人性最后的堡壘。
而右半邊，已然徹底淪陷——灰綠色的滑膩皮膚覆蓋了臉頰，數(shù)條細(xì)小的、頂端帶著吸盤的觸須從顴骨和下頜處鉆破皮膚，無意識地扭動著；一只眼睛徹底化為不斷變換污濁色彩的凝膠狀漩渦，冰冷、空洞，毫無人類情感，只有純粹的好奇與對某種未知養(yǎng)分的渴求。
陳默——或者說，占據(jù)著陳默軀殼的那個東西——凝視著扇中的倒影。
屬于人類左臉的肌肉劇烈抽搐著，淚水混合著不知名的粘液從那只尚存人形的眼中涌出。
而那只異變的右眼，漩渦旋轉(zhuǎn)的速度卻加快了幾分，流露出一種冰冷的審視和…愉悅？
“嗬…呃…”
破碎的嗚咽從他口中擠出，他猛地閉上眼睛，扇子也“啪”地一聲合攏，緊握扇骨的手指因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
人類意識的最后掙扎如同瀕死的魚，在冰冷黑暗的混沌之海中徒勞地?fù)潋v。
然而，那來自城市地底深處、龐大到令人絕望的蠕動聲，那彌漫在空氣中的、億萬生靈無知無覺散發(fā)出的精神迷霧所攜帶的“味道”，以及手中折扇傳遞來的、冰冷而熟悉的脈動…
這一切構(gòu)成的“真實”，正如同漲潮的海水，無情地、持續(xù)地淹沒那點名為“陳默”的微光。
殘存的理智在尖叫著警告：
陸家嘴中心綠地！那個地方！
明晚！不要去！
那是陷阱！是混沌的召喚！
但另一個聲音，一個更宏大、更冰冷、仿佛來自宇宙誕生之初的虛無的聲音，在他的意識深處低語、誘惑、甚至命令：去“聽”。
去成為那新樂章的第一個音符，這是…進化。
這是…回歸真實。
陳默再次睜開了眼睛，這一次，左眼中的恐懼和淚水并未消失，卻被一種更深沉、更絕望的認(rèn)命所覆蓋。
右眼的污濁漩渦則平靜下來，帶著一種近乎期待的專注。
他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不再看那面掛滿虛偽“藝術(shù)”的墻，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古董店那通往黑暗閣樓的狹窄樓梯。
手中的烏木折扇，無聲地吸收著店內(nèi)幽暗的光線，扇骨接縫處，五彩斑斕的黑暗，翻涌得更加活躍了。
它低語著混沌的預(yù)言，而閣樓的陰影深處，新生的“樂器”正等待著演奏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