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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驚悚十二村 介子栗仁 137437 字 2025-07-26 07:4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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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本上那行“轉正申請”的墨跡,正被一滴濃稠的褐色液體暈開、吞噬,像一條丑陋的寄生蟲鉆進了紙頁的肌理里。主編王莉涂著鮮紅豆蔻的手指,隨意地按在杯沿上,那杯剛沖好的、冒著廉價香氣的速溶咖啡,就擱在我攤開的采訪本上。

“小林啊,”她的聲音裹著一層人造蜜糖,膩得發(fā)齁,眼神卻像兩片淬了冰的刀片,在我臉上刮過,“不是姐不幫你,實在是……大環(huán)境不好,上頭壓下來的指標。你懂的?!彼柭柤纾粋€精心設計過的、表達無奈的動作,肩膀上的名牌絲巾跟著晃了晃,“咱們雜志,得活下去,對吧?”

咖啡漬貪婪地蔓延,徹底淹沒了“轉正”兩個字。那本子是我省吃儉用買的,記錄著我跑斷腿才挖來的零星線索和深夜趕稿的心血。此刻,它只是一塊廉價的杯墊,墊著她的咖啡,也墊著我正在融化的職業(yè)生涯。一股混雜著劣質咖啡香精和紙張霉味的濁氣猛地沖進鼻腔,堵在喉嚨口,又沉甸甸地墜下去,砸得胃里一陣抽搐的冰涼。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得像被砂紙磨過,一個字也擠不出來。辦公室慘白的頂燈嗡嗡作響,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蒼蠅,把空氣都攪得黏稠滯重。窗外的城市被切割成無數灰蒙蒙的方塊,模糊而遙遠。

就在這時,格子間的隔板被輕輕叩響,聲音不大,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金茂那張圓胖、總是帶著幾分木訥的臉探了出來,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在燈光下微微發(fā)亮。他幾乎是擠進來的,格子間狹小的空間瞬間被他那敦實的身板填滿,空氣都稀薄了幾分。他搓著手,眼睛飛快地掃了一眼王莉,又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局促和興奮的光。

“林…林晚,”他舔了舔有點干裂的下唇,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神秘兮兮的味道,目光卻灼熱地盯著我,“五一,跟我回趟老家吧?”

王莉挑了挑精心描畫的眉毛,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

2

金茂像是得到了某種鼓勵,語速加快,那點木訥被一種近乎狂熱的興奮取代:“我們村!眉水村!老底子傳下來的猴戲,絕活兒!外面根本見不著!獨家!絕對的獨家大新聞!”他用力點著頭,唾沫星子差點濺到王莉的絲巾上,“搞成了,林晚,你的飯碗……保準穩(wěn)了!”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拍著胸脯吼出來的,震得小小的格子間嗡嗡作響。

王莉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我和金茂之間來回掃射,那審視的意味幾乎要剝掉我的皮。幾秒鐘的死寂,只有空調出風口的低鳴和金茂略顯粗重的呼吸。終于,她涂得猩紅的嘴角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個標準的、毫無溫度的職場假笑。

“哦?猴戲?聽著……倒是挺有噱頭。”她慢悠悠地端起那杯擱在我筆記本上的咖啡,淺淺啜了一口,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帶著一絲施舍般的玩味,“小林,機會這不就來了?金茂可是‘舍命’幫你啊?!彼桃饧又亓恕吧崦眱蓚€字,尾音拖得長長的,“把握住。能不能留下,看你這次的本事了?!?/p>

金茂立刻點頭哈腰,臉上堆滿了笑:“主編放心!包在我身上!絕對沒問題!”

我盯著筆記本上那灘不斷擴大的、令人作嘔的咖啡漬,它像一塊丑陋的胎記,牢牢烙在我的“轉正申請”上。那股冰冷滑膩的感覺再次從胃里翻涌上來,比剛才更甚。金茂眼中那過分熾熱的光,王莉話里話外那冰冷的敲打,像兩股無形的繩索,一熱一冷,猝然絞緊了我的心臟,勒得生疼,幾乎喘不過氣。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心底尖叫:不對!這不對!

可那“轉正”兩個字,被污漬覆蓋的“轉正”兩個字,是我在這座冰冷城市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好?!甭曇舾蓾貌幌褡约旱?,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我甚至沒有抬頭看金茂那張汗涔涔的、興奮得發(fā)亮的臉。只是盯著那片污跡,手指在桌下死死攥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這就對了嘛!”金茂猛地一拍大腿,巨大的聲響在狹小空間里回蕩,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他臉上瞬間綻開一個心滿意足、甚至稱得上憨厚的笑容,仿佛做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那笑容里,卻莫名地讓我脊背竄過一絲寒意。

3

五月的風本該帶著暖意,但越接近眉水村,空氣里那股濕冷的、帶著腐爛草木和泥土腥氣的味道就越濃重。盤山公路像一條僵死的巨蟒,扭曲地纏繞著陡峭的山體。金茂那輛老舊的面包車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每一次轉彎,車身都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墨綠層層疊疊,遮天蔽日,陽光被曬成稀薄的光斑,吝嗇地灑在坑洼的路面上。偶爾瞥見山谷深處,幽暗得如同無底深淵,吞噬著一切光線和聲音。

“快到了,快到了!”金茂的聲音在發(fā)動機的嘶吼里拔高,帶著一種回到自家地盤的亢奮。他一手扶著劇烈抖動的方向盤,另一只手胡亂地擦著額頭上不斷滲出的汗珠,圓胖的臉頰因為激動而泛著油光。

終于,面包車猛地一個顛簸,沖出了最后一片令人窒息的密林。眼前豁然……不,是驟然一暗。

兩座巨大、陡峭、寸草不生的黑色山崖如同兩扇沉重的、被強行推開的石門,沉默地矗立在道路盡頭。它們投下的陰影冰冷而巨大,像墨汁一樣潑灑下來,將夾在中間的一小片谷地完全籠罩。那便是眉水村。低矮的房屋緊緊擠挨著,清一色是黯淡、濕滑的黑灰色石頭壘砌而成,屋頂覆蓋著厚厚的、深黑色的苔蘚。一條渾濁發(fā)黑、水流遲滯的小河,如同一條潰爛的傷疤,無聲地穿過村子中央。

沒有雞鳴犬吠,沒有人聲喧嘩。整個村子像一頭蟄伏在陰影里的巨獸,沉默得令人心悸。只有河水緩慢流動時發(fā)出的、粘膩的汩汩聲,固執(zhí)地鉆進耳朵里。

面包車在村口一塊略平整的泥地上熄了火。車門拉開,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水腥、苔蘚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腐氣味猛地灌了進來,嗆得我一陣反胃。

“媽!”金茂跳下車,沖著村口方向大聲吆喝,聲音在死寂的山谷里激起突兀的回響,顯得格外刺耳。

一個身影從村口那株虬結扭曲的老槐樹后閃了出來。那是個矮小干瘦的老婦人,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樣式古怪的靛藍布衣。她的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緊得一絲不茍的小髻,臉上布滿刀刻般的深紋。她走路的姿勢很奇特,步子小而快,幾乎沒有聲音,像一只貼著地面滑行的蜥蜴。她的目光,像兩枚冰冷的鐵釘,在我下車的瞬間,就精準地、牢牢地釘在了我的腰上。

“茂娃回來了?!彼穆曇羲粏。缤凹埬Σ?。她走到我面前,距離近得我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濃郁的、類似陳舊草藥和香灰混合的古怪氣味。她那雙枯瘦、關節(jié)粗大的手,毫無預兆地就伸了過來,不是握手,而是直接探向我的腰側。

粗糙冰涼的手指觸碰到我薄薄的T恤下擺,我像被電擊般猛地一縮,渾身汗毛倒豎:“阿姨?”

“嘖,”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不滿的咕噥,渾濁發(fā)黃的眼珠在我臉上銳利地掃了一圈,那雙枯手卻異常固執(zhí)地再次貼上來,甚至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隔著衣服,精準地丈量著我的腰圍,從后腰摸到小腹,動作又快又熟練。她的指尖帶著一股陰冷的濕氣,凍得我皮膚起栗。

“細……倒是個細溜的?!彼洁熘?,丈量完畢,枯手收回,目光卻依舊黏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祭品般的專注,嘴角向下耷拉著,像是在確認某種結果,“幾月……初幾生的?”

這突如其來的、侵入性的問題讓我頭皮發(fā)麻。金茂搶著回答,語氣里帶著一種奇異的邀功意味:“媽,林記者是陰歷七月十五!正午!我跟你說過的,一點不差!”

老婦人的眼睛瞬間瞇了起來,臉上那些深刻的皺紋詭異地舒展開,形成一個極其短暫、卻又讓人毛骨悚然的“滿意”表情,快得像幻覺。“哦……七月十五,午時……”她嘶啞地重復了一遍,渾濁的眼珠深處,那點奇異的亮光一閃而逝,“好……好時辰啊?!彼辉倏次?,轉向金茂,嘶啞的聲音壓得更低,“帶你同學先去歇腳,地方都收拾好了?!彼匾饧又亓恕巴瑢W”兩個字,帶著一種刻意的撇清。

金茂連連應聲,臉上堆著笑,殷勤地幫我拎起背包。我僵硬地跟在他身后,腳步像灌了鉛。老婦人那句“好時辰”和丈量腰肢時那冰冷的觸感,像兩條濕冷的毒蛇,纏繞上我的脊椎,一路向上,盤踞在后頸。背上那個裝著我全部吃飯家伙——錄音筆、相機、筆記本的背包,此刻沉重得如同壓著一塊寒冰。

4

金茂家的老屋在村子深處,比村口的那些更顯破敗、低矮。石頭墻壁濕漉漉地滲著水珠,墻角爬滿濃密的深綠色霉斑,散發(fā)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陰濕土腥味。屋子里光線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木格窗,糊著發(fā)黃的舊紙,透進些許慘淡的光??諝饽郎?,混合著陳年木頭腐朽、草藥和若有若無的……某種難以形容的腥甜氣味。

金茂把我安頓在西邊一間逼仄的小廂房。一張硬板床,一張三條腿不穩(wěn)的破木桌,就是全部家當。床鋪倒是新換的粗布被褥,但那股濃重的、帶著霉味的潮氣依舊頑強地鉆出來。

“條件簡陋,林記者多擔待!好好休息!采訪的事,明天,明天我?guī)闳ヒ娎习咽?!”金茂搓著手,臉上依舊是那副近乎憨厚的笑容,眼神卻有些閃爍,不敢與我對視太久。他放下我的背包,幾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還細心(或者說,是警惕地)帶上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木門。

門軸摩擦的刺耳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清晰,如同某種不祥的宣告。我靠在冰冷的石頭墻壁上,那股寒意透過薄薄的衣衫直往骨頭縫里鉆。環(huán)顧這昏暗、散發(fā)著腐朽氣息的牢籠,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一下,又一下。

不能慌。我用力吸了一口帶著霉味的空氣,強行壓下胃里的翻攪。記者,林晚,你是記者。我默念著,像是給自己打一針強心劑。打開背包,手指觸碰到冰冷的金屬外殼——那支我賴以生存的錄音筆,還有旁邊小巧的卡片相機。指尖的冰涼觸感帶來一絲奇異的鎮(zhèn)定。筆記本也在,雖然封面沾染了主編辦公室那該死的咖啡漬,但內頁完好。

我拿出錄音筆,習慣性地檢查電池,指尖劃過開關。就在這絕對安靜的環(huán)境里,錄音筆內置的微型麥克風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心跳掩蓋的電流嘶嘶聲。非常微弱,但持續(xù)不斷。我的動作瞬間僵住。這聲音……不對勁。普通錄音筆待機時不該有這種持續(xù)的背景底噪,除非……

一個冰冷的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監(jiān)聽?它被改裝過?還是……這房間里本身就有東西?

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我猛地抬頭,昏暗的光線下,視線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屋頂的椽子、墻壁的縫隙、那張破木桌的每一個角落。視線最終定格在頭頂那根最粗的橫梁上。那里,似乎有個極小的、不起眼的黑色凸起,比一顆豌豆還小,幾乎融入木頭的紋理。

我的呼吸驟然屏住。心臟在那一瞬間似乎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狂野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發(fā)出沉悶的巨響。不是錯覺!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不是金茂那種沉重拖沓的步子,而是細碎、急促,像是小獸在躡足潛行。腳步聲停在了我的門外。

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悄無聲息地,我?guī)缀跏瞧林粑?,挪到門邊,身體緊貼著冰冷粗糙的石頭墻壁。耳朵緊緊貼在門板上粗糙的木紋上。

5

外面一片死寂。時間仿佛凝固了。就在我懷疑自己是否聽錯時,門板下方,那狹窄得幾乎看不見的門縫里,有什么東西窸窸窣窣地被塞了進來。

一張折疊得極小的、邊緣毛糙的草紙。

我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飛快地蹲下身,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迅速地將那張紙片勾了進來。冰涼的觸感。

展開。上面是用燒焦的炭條,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筆畫稚嫩,卻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懼:

“姐姐快跑!下一個新娘是你!別信他們!”

每一個扭曲的炭痕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新娘?跑?別信他們?

“誰?!”我猛地拉開門,心臟在喉嚨口狂跳。

門外空空蕩蕩。只有昏暗的光線在石頭地面上投下扭曲的陰影。遠處,傳來幾聲單調、拖沓的梆子聲,像是某種信號,又像是不祥的計時。一個瘦小的、穿著同樣靛藍破舊布衣的身影,正飛快地消失在對面房屋狹窄巷道那深不見底的黑暗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墨池。只有那背影腳踝處,一點刺目的猩紅,在昏暗中一閃而逝——一根細細的紅繩。

我死死攥緊那張帶著小女孩恐懼余溫的草紙,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石墻透過單薄的衣衫,將寒意源源不斷地注入我的身體。下一個新娘?是我?金茂那張憨厚的臉,他母親枯手丈量腰肢的冰冷觸感,還有那“好時辰”的低語,瞬間被賦予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含義。寒意不再是皮膚的感覺,而是像無數細小的冰針,從骨髓深處向外迸發(fā)。

跑?這個念頭瘋狂地叫囂著??稍趺磁??村口在哪里?那兩座巨大的黑崖是唯一的出口嗎?金茂和他那個詭異的母親,還有那些沉默如鬼魅的村民……他們會讓我走嗎?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但另一種更強烈的本能——記者挖掘真相的本能,卻在恐懼的土壤里瘋狂滋生。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手指幾乎痙攣地撫過背包里錄音筆冰冷的金屬外殼。監(jiān)聽……紙條……新娘……祭品?碎片在腦海中旋轉碰撞,試圖拼湊出一個恐怖的輪廓。

我猛地想起背包夾層里,還藏著另一支備用的、最老式的磁帶錄音筆。那是剛入行時買的,笨重,待機時間短,但有一點好處——它結構簡單,幾乎沒有電子元件,理論上無法被遠程監(jiān)聽或干擾。純粹的機械,在這個鬼地方,反而可能成為最安全的武器。

我飛快地拿出那支老古董,檢查了一下,里面還有半卷空白磁帶。沒有猶豫,我按下錄音鍵,將麥克風湊近嘴邊,聲音壓得極低,語速快得像在倒豆子:

“眉水村異常記錄。時間:五月一日下午。地點:金茂家西廂房。疑點:一、金母行為詭異,丈量腰圍,詢問生辰(陰歷七月十五午時),稱‘好時辰’。二、收到匿名警告紙條,內容:‘姐姐快跑!下一個新娘是你!別信他們!’遞紙條者為穿靛藍布衣小女孩,腳踝系紅繩。三、錄音筆疑遭監(jiān)聽改裝,房間橫梁發(fā)現可疑裝置。四、村民行為高度統(tǒng)一,無正常生活聲響,死寂。五、金茂態(tài)度可疑,過度熱情后回避眼神。初步推斷:此地存在嚴重人身安全威脅,可能與某種‘新娘’獻祭儀式有關。目標:我。行動建議:伺機逃離,搜集關鍵證據。”

錄完,我立刻按停,將這支沉重的老式錄音筆塞進貼身的運動內衣里層,緊貼著皮膚,冰冷的金屬外殼激得我一哆嗦。那份重量和冰涼,此刻卻帶來一絲詭異的安心感。背包里那支可能被監(jiān)聽的現代錄音筆,我故意將它放在破木桌最顯眼的位置,甚至還打開了電源指示燈,讓它閃爍著微弱的綠光——一個誘餌,一個靶子。

6

做完這一切,我才感覺稍稍能喘口氣,但那根緊繃的神經絲毫不敢放松。外面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濃重的、如同墨汁般的黑暗從門窗縫隙里無聲地滲透進來。梆子聲停了,整個村子陷入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死寂,仿佛沉入了水底。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再次響起腳步聲,這次是金茂那熟悉的、拖沓沉重的步子。

“林記者?睡了嗎?”他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一種刻意放大的熱情,“出來吃點東西吧?我媽特意給你煮了甜湯!”

甜湯?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警告紙條上“別信他們”四個字在眼前瘋狂閃爍。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甚至帶著點剛睡醒的慵懶:“金茂?就來!稍等一下,我剛整理東西呢。”我故意提高音量,還踢了一下桌腿,制造出一點聲響。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條縫,金茂那張圓胖的臉擠了進來,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他目光飛快地在房間里掃視了一圈,尤其在我放在桌上的背包和那支閃著綠光的錄音筆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堆起笑容:“不急不急,甜湯熱乎著呢,我媽熬了一下午,加了山里特產的野蜂蜜,補身子!”他搓著手,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在我臉上和身上來回逡巡,似乎在確認我的狀態(tài)。

“麻煩阿姨了,我這就來?!蔽页冻鲆粋€盡可能自然的微笑,站起身,故意把桌上那本沾染著咖啡漬的筆記本也拿起來,做出要去記錄的樣子。起身的瞬間,貼身藏著的那個硬物硌在肋骨上,帶來一陣輕微的刺痛感,也帶來一種隱秘的力量。

跟著金茂穿過黑暗、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的石頭巷道,腳下是濕滑粘膩的青苔。村子里依舊死寂一片,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后面,仿佛蟄伏著無數雙眼睛。空氣里那股腐朽潮濕的土腥味,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香燭燃燒后的余燼氣息,愈發(fā)濃重。

金茂家的堂屋里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豆大的火苗在燈罩里不安地跳動,將人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上。金母佝僂著背,正從一口黑黢黢的大鍋里舀出濃稠的、顏色深褐的湯水,盛進一只粗陶碗里。碗口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散發(fā)出一股極其甜膩、甜得發(fā)齁、又隱隱帶著點土腥和草藥的味道。

“來了?快,趁熱喝。”金母頭也沒抬,嘶啞的聲音像砂紙摩擦著耳膜。她把碗重重地放在那張油膩膩的木桌上,渾濁的眼睛在油燈的光暈里瞟了我一下,目光飛快地掃過我的腰腹位置,又迅速垂下。

那碗深褐色的湯,在昏黃的燈光下,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塊,表面還漂浮著幾顆難以辨認的、煮得爛軟的果子。那股甜膩到令人作嘔的氣味直沖鼻腔。金茂站在桌邊,臉上掛著那副一成不變的、敦厚的笑容,眼神卻像焊在了我身上。

“謝謝阿姨?!蔽覐娙讨咐锏姆v,臉上擠出感激的笑容,雙手捧起那只粗陶碗。碗壁滾燙,灼燒著指尖。我把它湊近嘴邊,做出要喝的樣子,嘴唇輕輕碰了一下那粘稠的液體。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過度甜味和腐敗植物根莖的怪味瞬間在舌尖炸開。

“嘔……”生理性的厭惡幾乎讓我當場嘔吐。我猛地偏開頭,劇烈地咳嗽起來,趁機將碗放回桌上,手一抖,故意潑灑出小半碗深褐色的湯汁在油膩的桌面上。

“哎呀!瞧我這笨手笨腳的!”我懊惱地叫了一聲,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慌和歉意,“對不起阿姨,這湯太燙了,我……”

金母臉上的皺紋瞬間擰緊,形成一個極其陰沉的表情,渾濁的眼珠里閃過一絲兇戾的光。金茂的笑容也僵了一下,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沒事,”金母的聲音像從冰窖里撈出來,嘶啞而冰冷,“山里東西,粗,城里人喝不慣?!彼菔莸氖稚爝^來,不由分說地又端起那碗湯,作勢要塞回我手里,“喝!涼了,藥性就散了!喝了身子暖,夜里睡得安穩(wěn)!”她的力氣大得驚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

“媽!林記者是客人!”金茂忽然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和警告。他上前一步,橫插在我和他母親之間,臉上重新堆起憨厚的笑容,動作卻帶著點強硬地將他母親的手擋了回去。“林記者可能路上顛簸,胃口不好。喝不下就別勉強了。明天,明天還有正事呢,采訪要緊!”他一邊說,一邊對我使著眼色,那眼神里分明寫著:別惹她。

金母被兒子擋住,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含混的、如同野獸低吼般的咕嚕聲,最終狠狠地收回手,端起那碗湯,轉身重重地頓在灶臺上,碗底和石頭碰撞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7

堂屋里的空氣凝固了。油燈的火苗劇烈地跳動了幾下,光影在墻壁上瘋狂舞動,如同鬼影幢幢。金茂打著哈哈,試圖緩解氣氛,但笑聲干澀空洞。我站在桌邊,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指尖冰涼。那碗沒喝下去的甜湯,像一塊沉重的鉛,墜在我的心頭。藥性?睡得安穩(wěn)?每一個詞都透著不祥的寒意。

金母轉過身,不再看我,佝僂著背,對著墻壁上一個模糊不清的、似乎是某種神龕的陰影,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進行某種惡毒的詛咒。

這一夜,注定無眠。

躺在硬板床上,身下粗糙的被褥摩擦著皮膚。黑暗中,感官被無限放大。窗紙偶爾被風吹動,發(fā)出細微的窸窣聲,像有什么東西在窗外用指甲輕輕刮擦。更遠處,似乎有極其輕微、拖沓的腳步聲在巷道里徘徊,時斷時續(xù)。每一次聲響都讓我的心臟驟然緊縮。

貼身藏著的錄音筆外殼冰冷堅硬,硌在肋骨上,卻成了唯一的慰藉。我像一具僵硬的尸體,一動不動,所有的神經都繃緊到了極致,捕捉著黑暗中任何一絲異常的動靜。腦海里反復回放著金母那怨毒的眼神,金茂那圓滑的足攔,還有那碗散發(fā)著詭異甜膩氣味的深褐色湯汁。

時間在死寂和黑暗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凌晨最黑暗的時刻,窗紙透進來的微光徹底消失,黑暗濃稠得如同實質。

突然,一陣極其詭異的聲音,穿透了厚重的石墻和死寂的夜幕,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

咚……咚……咚……

沉重,緩慢,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規(guī)律性。不是梆子,更像是……巨大的木槌,在敲擊一面蒙著皮革的鼓?聲音沉悶而壓抑,每一次落下,都像直接敲在人的心臟上,震得胸腔發(fā)麻。

緊接著,一種更加尖銳、凄厲的聲音加入了進來。是嗩吶!但那調子完全不是喜慶的旋律,而是扭曲、尖利、如同無數冤魂在絕望中拖長了調子的哀嚎,一聲高過一聲,帶著一種強行拔高的、撕裂般的瘋狂,在死寂的山谷里瘋狂回蕩,直往人的骨頭縫里鉆!

來了!

祠堂!

我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中,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束縛。沒有一絲猶豫,我抓起床頭早已準備好的深色外套(白天特意觀察過,和金茂家那靛藍布衣顏色接近),飛快地套上,拉鏈拉到頂。背包不能帶,太顯眼。我只抓起那支放在桌上做誘餌的現代錄音筆,緊緊攥在手心——它現在是唯一的明面“武器”和誘餌。貼身藏好的老式錄音筆緊貼著皮膚,那冰冷的觸感是最后的底牌。

動作輕得像一只貓,我悄無聲息地溜到門邊。門是從外面插上的!白天金茂離開時那“細心”的關門動作……我心頭一沉。指尖在冰冷的木門和粗糙的石墻縫隙間快速摸索。該死!插得很死!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涌上。

咚!咚!咚!鼓聲更加沉重急促。嗩吶的尖嘯拔高到刺穿耳膜的程度,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癲狂。

不能被困死在這里!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這間囚籠。唯一的出口是那扇小小的、糊著發(fā)黃舊紙的木格窗!我撲到窗邊,指甲摳進窗框的縫隙,用盡全身力氣向上猛抬!

“嘎吱——吱呀——”木頭摩擦發(fā)出刺耳欲裂的呻吟,在寂靜的夜里如同驚雷!我渾身汗毛倒豎,動作瞬間僵住。

萬幸,外面那瘋狂喧囂的鼓樂聲浪滔天,完全淹沒了這微不足道的動靜。窗子被我抬起了一條足以鉆出的縫隙!冰冷的、帶著濃郁香燭紙灰味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

不再猶豫!我深吸一口氣,像一尾魚,側身從那狹窄的縫隙里硬擠了出去。粗糙的石頭外墻摩擦著衣服和手臂的皮膚,火辣辣地疼。雙腳剛踏上外面冰冷的泥地,那鼓樂聲浪如同實質的音墻,裹挾著瘋狂的氣息撲面而來,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8

聲音的來源清晰無誤——村子中心,祠堂的方向!

我立刻矮下身,像一道貼著墻根移動的影子,利用房屋投下的濃重陰影作為掩護,朝著那喧囂的核心快速潛行。巷道狹窄曲折,腳下濕滑粘膩。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巨大的鼓點,每一次呼吸都吸入那混雜著香灰、紙錢焚燒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腥甜氣息的冰冷空氣。

越靠近祠堂,那鼓樂聲就越發(fā)震耳欲聾,仿佛要將人的魂魄都震散。空氣里彌漫的香燭煙霧也更加濃重,白茫茫一片,帶著嗆人的氣味。祠堂前的小空地上,影影綽綽擠滿了人!所有的村民,無論男女老少,都穿著那死氣沉沉的靛藍布衣,像一群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幽靈,沉默地圍成一個巨大的半圓。他們的臉在濃霧和跳躍的火光映照下,模糊不清,只有無數雙眼睛,空洞地、直勾勾地望向祠堂大門的方向。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交頭接耳。只有那震天的鼓樂,在死寂的人群頭頂瘋狂肆虐。

祠堂大門敞開著,里面火光通明!巨大的火盆熊熊燃燒,跳躍的火焰將門內的一切映照得如同地獄幻境。門楣上,懸掛著猩紅的、寫著巨大黑色“囍”字的布幔!但那“囍”字在跳躍的火光下,扭曲得如同一個猙獰的鬼臉。

就在那猩紅的布幔之下,祠堂高高的門檻內側,幾個小小的身影在瘋狂地扭動、翻滾、跳躍!

是猴戲!

但眼前的景象,讓我的血液瞬間凍結!

那根本不是猴子!是幾個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的男孩!他們臉上涂著厚厚的、慘白如紙的油彩,臉頰上卻畫著兩坨極其刺目、如同鮮血般的圓形腮紅。嘴唇涂得漆黑。最恐怖的是他們的眼睛——空洞,呆滯,沒有任何屬于活人的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玩偶。

他們身上穿著破爛不堪、勉強能看出是猴形道具的破布,四肢卻以一種完全違背人體骨骼結構的角度扭曲著!一個男孩反弓著腰,頭顱幾乎貼到了腳后跟,像一張被強行折疊的紙;另一個則手腳并用在地上爬行,但膝蓋和手肘的關節(jié)卻詭異地反向彎折,如同真正的猿猴,卻又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僵硬感。他們的動作看似敏捷,翻滾跳躍,模仿著猴子的姿態(tài),但每一個動作都透著一股非人的機械和僵硬,伴隨著關節(jié)發(fā)出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咔吧”輕響。

這不是表演!這更像是……被某種無形的絲線操控著的、關節(jié)被強行改造過的……活傀儡!

咚!一聲前所未有的沉重鼓點,如同喪鐘敲響!

祠堂內所有的動作瞬間定格!那幾個扭曲的“猴戲”少年保持著他們怪異的姿勢,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的提線木偶。鼓聲驟停。嗩吶那撕裂般的尖嘯也戛然而止。

死寂。絕對的死寂降臨。連祠堂外那些沉默如鬼魅的村民,呼吸聲都仿佛消失了。只有火盆里木柴燃燒發(fā)出的噼啪聲,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9

祠堂深處,那片被跳躍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如同血池的陰影里,一個高大、佝僂的身影緩緩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身同樣靛藍、但明顯材質更“好”、繡著復雜詭異暗紋的長袍。臉上,覆蓋著一張用整塊陰沉木雕刻而成的巨大猴王面具!面具的眼眶深陷,里面是兩團跳動的、如同鬼火般的幽光。面具的嘴角向上夸張地咧開,露出一個永恒凝固的、充滿惡意和貪婪的獰笑。

他一步步走向祠堂門口,沉重的腳步踏在青石地面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臟上。

最終,他在那猩紅的“囍”字布幔下站定。面具上那兩團幽綠的火光,穿透濃重的香燭煙霧和祠堂外的黑暗,精準無比地……鎖定了我藏身的陰影角落!

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凍結。被發(fā)現了!

戴著猴王面具的高大身影緩緩抬起一只枯瘦、布滿青筋的手。那手在跳躍的火光下,皮膚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蠟黃色,指甲又長又尖,微微彎曲。

他的手,指向了我藏身的陰影。

不需要言語。祠堂外,那片沉默的、穿著靛藍布衣的“幽靈”之海,瞬間動了。所有的頭顱,以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整齊劃一,齊刷刷地轉向我所在的方向!無數雙空洞、麻木的眼睛,在濃霧和昏暗的光線下,匯聚成一片死寂的、令人絕望的凝視之墻!

“時辰——到——!”一個嘶啞、蒼老、仿佛用砂紙摩擦著生銹鐵片的聲音,從猴王面具后面發(fā)出。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力量,清晰地蓋過了火盆的噼啪聲,在死寂的祠堂內外回蕩。

“新娘——歸位——!”

轟隆——?。?!

沉重的、包著鐵皮的祠堂大門,如同兩扇巨大的鍘刀,帶著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和木頭不堪重負的呻吟,被外面幾個壯碩的村民猛地從兩側狠狠推上!巨大的撞擊聲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顫抖,門軸發(fā)出瀕死般的尖嘯,激蕩起一片嗆人的灰塵。

關門打狗!甕中捉鱉!

最后的退路被徹底斬斷!冰冷的絕望像無數條滑膩的毒蛇,瞬間纏繞上我的四肢百骸,勒得我?guī)缀踔舷?。祠堂內,空氣瞬間變得粘稠灼熱,充滿了香燭焚燒的濃煙、火盆的焦糊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和甜腥混合的怪味。

那幾個保持著怪異扭曲姿勢的“猴戲”少年,在祠堂大門轟然關閉的巨響中,如同被無形的線猛地一扯,齊刷刷地抬起了他們涂滿慘白油彩的臉??斩此兰诺难劬?,直勾勾地盯向了我。他們喉嚨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如同野獸磨牙般的“嗬嗬”聲,手腳并用,以一種完全違背人體工學的、關節(jié)反折的詭異姿態(tài),像真正的猿猴一樣,飛快地攀爬上了祠堂兩側粗大的木梁!動作快得帶起一道道殘影,伴隨著骨骼錯位的輕微“咔吧”聲,聽得人頭皮炸裂。他們蹲伏在高高的梁上,慘白的臉和漆黑的眼睛在跳動的火光下忽明忽暗,如同幾只擇人而噬的惡鬼。

猴王面具緩緩抬起手,指向祠堂最深處那張巨大的、蒙著猩紅布幔的供桌。供桌上,兩根手臂粗的慘白蠟燭正在無聲地燃燒,淌下粘稠如血的燭淚。燭光跳躍,照亮了供桌后方墻壁上懸掛的一幅巨大、色彩斑駁詭異的壁畫——一個青面獠牙、三頭六臂的猙獰神像,正張開血盆大口,俯視著下方!

“帶上來?!泵婢吆竺妫莻€砂紙摩擦般的嘶啞聲音再次響起,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情感。

兩個同樣穿著靛藍布衣、面無表情的壯碩村民,如同兩座移動的石雕,從陰影里大步走出,一左一右,鐵鉗般的手掌瞬間攫住了我的胳膊!他們的手指像冰冷的鐵箍,力量大得驚人,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我甚至來不及掙扎,就被他們粗暴地拖離地面,雙腳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拖行,朝著那張猩紅的供桌拽去!

“放開我!你們要干什么!金茂!金茂!”我嘶聲尖叫,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踢打,指甲在抓住我的手臂上抓撓,但如同蚍蜉撼樹。我的目光瘋狂地在祠堂里搜尋,試圖找到金茂那張圓胖的臉,哪怕一絲愧疚或猶豫也好!

沒有。祠堂內除了那個戴著猴王面具的身影、梁上的“猴戲”傀儡、這兩個抓住我的壯漢,以及供桌旁陰影里垂手肅立的幾個模糊人影,再看不到金茂。他消失了?;蛘哒f,他從來就不需要出現在這里。他只需要把我?guī)怼?/p>

我被狠狠摜倒在冰冷堅硬的供桌前。膝蓋撞在青石上,劇痛鉆心。供桌上猩紅的布幔近在咫尺,散發(fā)著陳舊布料和血腥氣的混合味道。那幅猙獰的神像壁畫在燭光下俯視著我,三雙空洞的眼睛仿佛帶著貪婪的笑意。

猴王面具緩緩踱步上前,停在供桌旁。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面具上那兩團幽綠的火光跳躍著,如同毒蛇的信子。他緩緩抬起枯瘦的手,伸向自己臉上那張巨大、獰笑的猴王面具。

“祭品齊了……”他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解脫般的狂熱,手指摳住了面具的邊緣,“開壇——!”

就在面具即將掀開的一剎那!

被摜倒在地的劇痛和冰冷的絕望,反而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壓下了所有無用的恐懼和尖叫。記者!我是記者!挖掘真相才是本能!這個念頭如同劃破黑暗的閃電。

就在面具人枯瘦的手指摳住面具邊緣,那聲“開壇”的嘶吼即將出口的千鈞一發(fā)!

我懂了!

身體在冰冷的青石地上猛地向側面一滾,動作快得像訓練過無數次!不是逃跑,而是撲向我被絆倒時、因為掙扎而甩脫掉落在一旁的那支現代錄音筆!它正靜靜地躺在離供桌不遠的地上,指示燈還微弱地閃爍著綠光。

“抓住她!”面具后面爆發(fā)出驚怒的嘶吼,聲音因為憤怒而更加扭曲。

左右那兩個鐵塔般的壯漢反應極快,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聲再次抓來!

但我的目標根本不是逃跑!指尖在粗糙的地面擦過,火辣辣地疼,卻精準無比地一把攥住了那支冰涼的錄音筆!沒有絲毫猶豫,在壯漢的手掌即將再次鉗住我的前一秒,我蜷縮著身體,用盡全身力氣,將錄音筆高高舉起,拇指狠狠按下了播放鍵!動作決絕,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咔噠。

一聲輕微的機械啟動聲。

緊接著,一個帶著濃重方言口音、油滑而貪婪的男聲,瞬間被錄音筆的內置喇叭放大,刺耳地、清晰地、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真實感,炸響在死寂的祠堂里,壓過了火盆的噼啪聲,甚至蓋過了面具人那聲未盡的嘶吼:

“……咳,金老哥,你放心!上面撥下來修路的款子,還有那個什么……扶貧專項?數目我心里有數!縣里管賬的小劉,那是我親外甥女婿!賬目做得漂漂亮亮,保證上面查不出一點毛??!大頭……嘿嘿,大頭肯定先緊著咱們村!祠堂要翻新,戲臺子要搭氣派點!剩下的,咱們老兄弟幾個分分,神不知鬼不覺!……哎,就是上回那個省里來的愣頭青記者,非要刨根問底,麻煩!不過也處理干凈了,山里嘛,失足掉下去,太正常了……老規(guī)矩,他那個包,還有相機,都供在神君座下了,晦氣東西,正好鎮(zhèn)一鎮(zhèn)……”

村主任金德貴的聲音!清晰,得意,充滿了對法律和生命的極度蔑視!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破了籠罩在眉水村上空的、那層用古老儀式偽裝的遮羞布!侵吞公款!殺人滅口!赤裸裸的、無可辯駁的罪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了。

祠堂內,死寂得如同真空。

那令人作嘔的錄音還在繼續(xù)播放,村主任金德貴那貪婪油滑的方言,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祠堂內每一個人的神經上。

“抓住她!毀了那東西!”猴王面具后面爆發(fā)出比剛才更加凄厲、更加狂亂的嘶吼,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和暴怒而完全扭曲變形,不再是砂紙摩擦,而是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

左右那兩個壯漢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瞬間反應過來,眼睛因為驚怒而布滿血絲,帶著一股要將我撕碎的兇狠氣勢,再次猛撲過來!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濃重的汗臭和土腥味。

但就在他們撲到一半的瞬間,祠堂深處那片供桌旁的陰影里,響起一聲更加尖銳、更加憤怒、幾乎破音的咆哮:

“金德貴!我艸你祖宗十八代!??!”

一道人影如同被點燃的炮仗,猛地從陰影里沖了出來!是村會計!一個平時沉默寡言、總是低著頭的干瘦老頭!此刻他雙目赤紅,額頭上青筋暴跳,枯瘦的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直指祠堂內某個方向。他身后,另外幾個原本垂手肅立、負責儀式事務的村委成員,臉上也瞬間失去了那種麻木的恭敬,取而代之的是驚愕、難以置信,以及迅速燃起的、被欺騙和出賣的狂怒!

“那是老子的錢!老子拼了命去鎮(zhèn)上跑關系批下來的扶貧款!金德貴!你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八蛋!”另一個粗豪的漢子怒吼著,那是負責村里基建的,他猛地抓起供桌旁的一個銅燭臺,作勢就要往前沖!

“還有我侄兒!去年說去山里采藥摔死的!是不是也是你們滅的口?!”一個婦人凄厲的哭喊聲炸響,帶著血淚的控訴。

祠堂中央,那個戴著猴王面具的高大身影,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他掀開面具的動作徹底僵住。面具下,那雙原本如同鬼火般跳動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驚駭和混亂。精心維持了幾十年的秩序、那層用獻祭和恐懼編織的神圣外衣,在這赤裸裸的、來自內部核心的背叛錄音面前,脆得像一張被戳破的窗戶紙!

混亂!如同在滾油里潑進了一瓢冰水,瞬間炸開了鍋!

原本沉默肅立的村民中,爆發(fā)出驚疑不定的騷動、憤怒的質問、還有對親人枉死的哭嚎!那些被侵吞的款項,那些不明不白死在山里的人命……錄音筆里村主任那輕飄飄的幾句話,瞬間點燃了積壓多年的怨毒和恐懼!祠堂內維持秩序的幾個人根本壓不住,反而被憤怒的人群推搡著。

抓住我的那兩個壯漢,動作也出現了致命的遲滯。左邊那個,下意識地扭頭看向混亂爆發(fā)的中心,臉上寫滿了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右邊那個,雖然依舊兇狠地抓向我,但眼神里也掠過一絲猶豫。

就是現在!

求生的本能和記者挖掘到核心真相的興奮混合在一起,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我像一條滑不留手的泥鰍,身體猛地向下沉,利用矮小的身材優(yōu)勢,從右邊壯漢抓來的手臂下方險之又險地鉆了過去!同時,攥著錄音筆的手狠狠向后一揮,堅硬的金屬外殼帶著全身的力氣,精準地砸在左邊那個還在發(fā)愣的壯漢的太陽穴上!

“呃!”一聲悶哼。那人吃痛,下意識地松開了手。

掙脫!雙腳重新踏上冰冷的地面!沒有絲毫停留!我像一顆出膛的炮彈,朝著祠堂側面那扇緊閉的、蒙著厚厚灰塵的雕花木窗猛沖過去!目標明確!那是整個祠堂唯一看起來相對薄弱的點!外面,就是那條渾濁發(fā)黑、如同潰爛傷疤的眉水河!

“攔住她!別讓她跳河!”猴王面具人終于從巨大的混亂和驚駭中緩過神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咆哮。他猛地扯下臉上的面具,狠狠摔在地上!露出一張同樣布滿深刻皺紋、卻因為暴怒和恐懼而完全扭曲的臉——正是金茂的父親!那張臉此刻猙獰如鬼,右臉頰上,一道扭曲的、如同蜈蚣般的暗紅色刺青,在跳動的燭光下格外刺眼。

梁上那幾個關節(jié)反折的“猴戲”少年,空洞的眼睛瞬間轉向我,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叫,四肢并用,像真正的猿猴一樣,沿著房梁和柱子,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我撲來!動作快如鬼魅!

祠堂大門被憤怒的人群堵死,其他窗戶都釘著粗大的木條。只有這扇側窗!

近了!更近了!我能聞到窗欞上陳年木頭的腐朽氣味!身后,是金茂父親歇斯底里的咆哮,是村民們混亂的怒吼和哭喊,是那幾個傀儡少年關節(jié)反折發(fā)出的“咔吧”聲和破空而來的風聲!

拼了!

在第一個傀儡少年那枯瘦、反折的手爪即將抓住我后領的瞬間,我爆發(fā)出全身最后的力量,合身撞向那扇蒙塵的雕花木窗!

“哐啷——?。?!”

腐朽的木頭發(fā)出刺耳的爆裂聲!木屑紛飛!冰冷的、帶著濃重水腥氣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身體在巨大的沖力下,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出!

失重感瞬間攫住了全身!下方,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條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渾濁的眉水河!

噗通——!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間包裹了全身!渾濁腥臭的河水猛地灌入口鼻,帶著泥沙和腐爛水草的腥氣,嗆得我眼前發(fā)黑,肺里火辣辣地疼!沉重的衣服瞬間吸飽了水,像鉛塊一樣拖拽著我下沉。

黑暗。無邊的黑暗和冰冷。河水瘋狂地涌入耳道,將祠堂里那些混亂的咆哮、哭喊、金茂父親絕望的嘶吼,瞬間推遠、模糊,只剩下水流沉悶的轟鳴和自己心臟瘋狂擂動的巨響。

下沉……身體不受控制地下沉……意識在冰冷的侵蝕下開始模糊……

不!不能死!真相……還沒出去!

求生的本能再次壓倒了冰冷和窒息!我猛地睜開被河水刺痛的眼睛,在絕對的黑暗中憑著感覺奮力向上蹬踹!手腳并用,拼命劃水!肺里的空氣幾乎耗盡,每一次掙扎都帶來撕裂般的疼痛。

嘩啦——!

頭部終于沖破水面!冰冷的空氣帶著水腥味猛地灌入肺里,嗆得我劇烈咳嗽,眼淚鼻涕一起涌出。抹開糊住眼睛的臟水,貪婪地呼吸著。

身后,祠堂方向火光沖天!人影在岸邊瘋狂跑動,火把的光點在黑暗的河岸邊亂晃,如同鬼火。憤怒的吼叫聲和跳入水中的噗通聲隱約傳來。

追來了!

冰冷的河水刺激著神經,反而讓頭腦異常清醒。不能上岸!岸上全是他們的人!唯一的生路,是順流而下!這條河再黑再臭,也是唯一的活路!

我深吸一口氣,不再猶豫,猛地扎入水中,用盡全身力氣,順著湍急的水流方向潛游。身體像一片樹葉,被渾濁的河水裹挾著,在黑暗中急速下沖。每一次浮出水面換氣,都如同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岸上晃動的火把和叫喊聲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被水流聲推遠。

不知過了多久,冰冷的河水仿佛抽干了身體最后一絲熱量,四肢麻木得像不屬于自己。每一次劃水都變得無比艱難。就在意識即將再次被黑暗吞噬的邊緣,前方濃重的黑暗里,隱約透出了一點……不一樣的光?

不是火把跳躍的、令人心悸的紅黃光,而是……一片朦朧的、散碎的、五顏六色的光暈?

城市!是城市邊緣的燈光!

求生的意志再次點燃!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那片光暈的方向掙扎著游去。水流似乎也在這里變得平緩了一些。

10

終于,手指觸碰到了粘稠濕滑的淤泥!是河岸!不再是陡峭的山崖!

我手腳并用地從散發(fā)著惡臭的河灘爛泥里爬出來,渾身濕透,冰冷刺骨,沾滿了黑泥和水草,狼狽得像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水鬼。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腳下發(fā)軟。眼前,是郊區(qū)雜亂無章的棚戶區(qū)邊緣,遠處,城市璀璨而冷漠的霓虹燈招牌在夜色中無聲閃爍,勾勒出高樓大廈模糊的輪廓。一個巨大的、閃爍著俗艷紅光的招牌上,“XX招待所”幾個字清晰可見。

安全了?暫時……安全了?

緊繃到極致的神經驟然松弛,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雙腿一軟,我直接癱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冷……刺骨的冷……從皮膚一直凍到骨髓深處。

但更冷的,是心。

我哆嗦著,手指因為寒冷和用力而僵硬發(fā)白,顫抖著伸進緊緊貼在身上、早已濕透的運動內衣里層。指尖觸碰到那個硬硬的、冰冷的金屬外殼。用盡最后的力氣,將它掏了出來。

那支老式的磁帶錄音筆。黑色的塑料外殼上沾滿了黑泥,但按鍵的輪廓依舊清晰。

它還在。冰冷,沉重,卻是我用命換來的、唯一的、滾燙的真相。

我死死地攥著它,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把它嵌入自己的骨血里。冰冷的金屬外殼硌著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奇異地壓下了身體深處那滅頂的寒冷和疲憊。遠處城市霓虹的彩光倒映在錄音筆濕漉漉的塑料外殼上,流動著虛假的暖意,卻絲毫照不進我眼底。

招待所廉價的白熾燈光慘白刺眼,將墻壁上剝落的墻皮和可疑的污漬照得一清二楚。空氣里彌漫著劣質消毒水和陳年煙味混合的滯重氣息。我裹著招待所那條散發(fā)著漂白粉和霉味的薄毯,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打著寒顫,牙齒咯咯作響。熱水淋浴沖刷掉的只是皮膚表面的污泥,那股來自眉水河底的冰冷腥臭和祠堂里香燭紙灰的詭異氣息,似乎已經滲進了骨髓。

顫抖的手指,近乎痙攣地操作著那臺同樣濕漉漉、外殼邊緣還沾著黑泥的老式筆記本電腦。數據線連接著那支救命的錄音筆。屏幕上,進度條緩慢地、固執(zhí)地向前爬行。每跳動一格,都像在敲擊著我的神經。

終于,“滴”的一聲輕響。文件傳輸完畢。

屏幕上,音頻文件的波形圖劇烈地上下起伏,如同我此刻狂跳的心臟。我戴上耳機,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播放鍵。

嘶嘶……嘶嘶……磁帶特有的底噪率先涌出。

接著,是我自己那刻意壓低的、因為恐懼而微微變調的聲音:“眉水村異常記錄。時間:五月一日下午。地點:金茂家西廂房。疑點:一、金母行為詭異,丈量腰圍,詢問生辰(陰歷七月十五午時),稱‘好時辰’……”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鑰匙,重新打開了那扇通往噩夢的大門。金母枯手冰冷的觸感,金茂那閃爍的眼神,祠堂猩紅的“囍”字,梁上少年關節(jié)反折的咔吧聲,猴王面具掀開瞬間的猙獰……畫面伴隨著聲音,在腦海里瘋狂閃回,清晰得令人窒息。

耳機里,錄音筆忠實地播放到了最關鍵的部分——祠堂里那段決定性的對峙,村主任金德貴貪婪油滑的方言,如同毒蛇吐信:

“……縣里管賬的小劉,那是我親外甥女婿!賬目做得漂漂亮亮……大頭肯定先緊著咱們村……剩下的,咱們老兄弟幾個分分……上回那個省里來的愣頭青記者……處理干凈了……他那個包,還有相機,都供在神君座下了……”

“轟——!?。 ?/p>

耳機里猛地炸開一片混亂的巨響!桌椅翻倒的碰撞聲,村民憤怒的咆哮和哭喊聲,金茂父親(面具人)那撕心裂肺的“攔住她!”的嘶吼,還有我撞破木窗時那刺耳的碎裂聲!最后,是巨大的落水聲,以及隨之而來的一片混沌水流聲……

錄音到此戛然而止。

死寂。

招待所房間里只剩下空調出風口單調的嗡嗡聲,還有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我猛地摘下耳機,像扔掉一塊燒紅的烙鐵。后背緊緊抵著冰冷僵硬的塑料椅背,冷汗再次浸透了剛換上的干燥衣物。

供桌……神君座下……那個省里記者的包和相機……

金茂!那張總是帶著憨厚笑容的圓胖臉孔,此刻在腦海里浮現,只剩下令人作嘔的虛偽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他坐在我對面的工位上,吃著外賣,抱怨著工作,時不時憨厚地對我笑笑,遞過來一塊餅干……而暗地里,他抽屜里鎖著的,是那些被他和他父親“處理干凈”的無辜者的遺物?是等待下一個“祭品”的檔案?他遞給我的每一份零食,是否都帶著血的味道?

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沖進狹小污濁的洗手間,對著馬桶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冰冷的膽汁灼燒著喉嚨。

不知過了多久,干嘔的痙攣才慢慢平息。我扶著冰冷的瓷磚墻壁站起來,雙腿虛軟。鏡子里的臉慘白如紙,眼窩深陷,只有眼底深處,一點冰冷的火焰在瘋狂燃燒。

我踉蹌著走回電腦前。屏幕幽幽的光映亮了我毫無血色的臉。顫抖的手指重新放上鍵盤,冰冷而堅定地敲擊起來。文檔標題在慘白的光標下顯現,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冰鑿刻出來的:

【眉水村調查手記(絕密)——活人祭、猴戲傀儡與消失的記者們】

指尖在鍵盤上方懸停,如同冰冷的刀鋒。屏幕幽幽的白光映亮我毫無血色的臉,也映亮文檔標題那幾個冰冷的黑字。鍵盤敲擊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清晰,噠、噠、噠……像一柄小錘,敲打著凝滯的空氣,也敲打著我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屏幕上,文字一行行浮現,冰冷、客觀、抽離,如同法醫(yī)的解剖報告,將眉水村那層用“古老民俗”偽裝的腐爛皮囊,一層層剝開,露出下面森森的白骨和蠕動的蛆蟲。金母那詭異的丈量,腳踝上的紅繩,祠堂猩紅的“囍”字與扭曲的“猴戲”少年,村主任貪婪的錄音……所有的細節(jié),所有的證據鏈,連同那支老式錄音筆里導出的原始音頻文件,都被我一絲不茍地整理、壓縮、加密。

鼠標指針懸停在那個熟悉的郵箱地址上——“深度調查組-王莉主編收”。王莉那張涂著鮮紅豆蔻、帶著職業(yè)化假笑的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Х葷n暈染的轉正申請……她最后那句冰冷的“能不能留下,看你這次的本事了”……

指尖懸在發(fā)送鍵上,微微顫抖。不是猶豫,而是一種冰冷的確認。確認這條用命換來的信息,將投向何方,又將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咔嗒。

一聲輕響。郵件發(fā)送成功的提示跳了出來,像一個無聲的句號。

幾乎就在郵件發(fā)送成功的下一秒,手機屏幕驟然亮起!嗡嗡的震動在桌面上瘋狂旋轉,像一只垂死掙扎的蟲子。

一個沒有存儲的陌生號碼。

歸屬地:滇西。

嗡——嗡——嗡——

震動聲執(zhí)著地響著,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無比刺耳,帶著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瘋狂。屏幕上那串冰冷的數字,像一條盤踞的毒蛇,無聲地吐著信子。

我沒有接。只是靜靜地看著。任由它響到自動掛斷。

屏幕暗下去。幾秒鐘的死寂。

嗡——嗡——嗡——

同一個號碼,再次瘋狂地亮起,震動!一次比一次更急促,更瘋狂,仿佛帶著電話那頭極致的恐慌和暴怒。

我伸出手,沒有去碰那個跳躍的屏幕,而是拿起桌上另一件東西。

一個沾著干涸泥點、邊緣磨損的藍色工牌。塑料殼有些開裂,里面的卡片上,一張圓胖的、帶著標志性憨厚笑容的臉清晰可見——金茂。雜志社攝影記者,工號:0705。

這是我跳河前,混亂中從他家?guī)康钠颇咀郎享樖肿サ降摹.敃r只是本能地想抓住點什么,抓住一個“證據”。

現在,它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冰冷的塑料殼下,金茂那張臉的笑容,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無比詭異和諷刺。

震動聲終于停了。房間里只剩下空調低沉的嗡鳴和我自己緩慢而沉重的呼吸。

我低下頭,看著掌心的工牌。指尖拂過照片上那張憨厚的臉,冰冷而緩慢。

然后,我拿起手機。冰冷的攝像頭對準了掌心的工牌,還有工牌上金茂那張凝固的笑臉。按下快門。

咔嚓。

輕微的電子音效。閃光燈亮起的瞬間,工牌上金茂的笑容被定格得更加清晰,甚至有些刺眼。

我點開手機相冊,看著那張新鮮出爐的照片。指尖在屏幕上滑動,調出微信,找到那個名為“都市奇譚”的投稿郵箱——一個以挖掘都市隱秘、民間怪談著稱的自媒體平臺,流量巨大,背景成謎。

編輯。上傳照片。在正文框里,緩緩敲入一行字:

“獨家線索提供:關于眉水村‘猴戲’與‘消失的新娘’,我知道下一個是誰。@金茂,你的工牌落下了?!?/p>

指尖懸停在發(fā)送鍵上方。

窗外的城市霓虹依舊璀璨,變幻的光透過劣質的窗簾縫隙流淌進來,在我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那光芒喧囂而冷漠,是無數人沉浮其間的巨大舞臺。

我抬起頭,視線仿佛穿透了墻壁,穿透了遙遠的距離,落在那片被黑色山崖吞噬的陰影之地。冰冷的火焰在眼底深處無聲地燃燒,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

指尖落下。

發(fā)送。

屏幕微光映亮我的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冰冷、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

“金主編,”我對著虛空,對著這座龐大而冷漠的城市,也對著那個在深山里歇斯底里的男人,無聲地低語,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鋒,“‘獨家’……才剛剛開始?!?/p>

“我會讓他們看見的?!?/p>


更新時間:2025-07-26 07:4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