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最終在一個簡陋得只有兩間平房、站牌都歪斜生銹的小站停了下來。站名是用漢字和一種吳三番完全看不懂的、如同蟲鳥般的符號并列書寫??諝饫飶浡鴿庥舻哪嗤?、植物和某種牲畜混合的氣息,帶著山野特有的濕潤和微涼。
車廂里的人群像退潮般涌向唯一的車門。吳三番抱著背包,艱難地跟在最后。每一次挪動,他都像踩在棉花上,努力對抗著離開座位后那如影隨形的虛弱感。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呼吸也變得有些粗重。
“哥們兒!到站啦!你親戚來接你不?”潘龍東那洪亮的嗓門在嘈雜中格外突出。他背著鼓鼓囊囊的行李,靈活地擠在人群中,還不忘回頭招呼吳三番。
吳三番勉強搖了搖頭,臉色蒼白:“不……不用,我自己走?!彼幌氡M快遠(yuǎn)離這個聒噪的胖子,找個地方喘息。
“得嘞!那胖爺我先走一步!這破地方邪乎事兒多,哥們兒你自個兒小心點??!”潘龍東也不多問,咧嘴一笑,揮了揮手,很快便像條滑溜的胖頭魚般擠出了車門,匯入站臺上背著背簍、穿著靛藍(lán)土布衣服的當(dāng)?shù)厝顺敝?,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影。
吳三番松了口氣,又隱隱有些失落。雖然覺得潘龍東不靠譜,但在這完全陌生的地方,有個能說普通話的人,總歸是種心理安慰?,F(xiàn)在,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
他最后一個走下火車,雙腳踩在站臺粗糙的水泥地上。背包里銅劍的冰冷觸感隔著帆布傳來,像一塊貼在胸口的寒冰,提醒著他此行的目的。他深吸了一口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試圖驅(qū)散身體的不適和心頭的茫然。
小鎮(zhèn)比他想象的更小,也更……原始。
一條坑洼不平的土路就是主干道,兩旁稀稀拉拉地立著些低矮的木屋或磚房,大多是雜貨鋪、小飯館和簡陋的旅社。店鋪的招牌多是漢字和那種看不懂的苗文并列,字跡斑駁。街上行人不多,穿著厚重的民族服飾,無論男女老少,皮膚都帶著風(fēng)吹日曬的黝黑和粗糙。他們背著竹簍,腳步緩慢而沉穩(wěn),看向吳三番這個明顯的外來者時,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審視,以及一種根深蒂固的疏離和警惕。
這里的時間仿佛流淌得更慢,空氣也更沉重。一種無形的、由語言、習(xí)俗和長久封閉形成的壁壘,將吳三番這個外來者牢牢地隔絕在外。
他背著那個顯眼的背包,沿著土路小心翼翼地走著。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既要對抗身體的虛弱,又要承受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他想找個人問問路,打聽一下附近有沒有懂古物或者“特別”事情的寨子或老人,但看著那些沉默警惕的面孔,他張了幾次嘴,都發(fā)不出聲音。語言是最大的障礙。
饑腸轆轆的感覺也涌了上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他只啃了點干面包。他走進(jìn)一家看起來還算干凈的、門口掛著“漢味小吃”牌子的小飯館。店里只有兩張油膩膩的桌子,一個穿著圍裙、面無表情的中年婦女坐在柜臺后。
“老板,有……有什么吃的?”吳三番用普通話問道。
婦女抬眼看了看他,沒說話,只是用手指了指墻上貼著的一張同樣油膩的、字跡模糊的菜單。上面寫著“米粉”、“面條”、“炒飯”等字樣,后面跟著一串?dāng)?shù)字。
吳三番松了口氣,看來能交流。他點了一碗最便宜的米粉,付錢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試探著開口:“老板,跟您打聽個事兒。您知道這附近,有沒有……有沒有那種比較古老的寨子?或者懂……懂點老物件、老規(guī)矩的老人?”
婦女接過錢,數(shù)也沒數(shù)就塞進(jìn)抽屜,聽到吳三番的問話,她抬起眼皮,那雙沒什么神采的眼睛在吳三番臉上和他懷里的背包上停留了幾秒,眼神更加冷漠,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她生硬地?fù)u了搖頭,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擠出兩個字:“沒有?!?然后就低下頭,不再看他。
米粉很快端了上來,清湯寡水,幾根蔫黃的青菜,幾片薄得透光的肉。味道寡淡,但吳三番也顧不上了,囫圇吞下,只想盡快補充點體力。
吃完飯,他試圖再找?guī)准业昊蛘呖雌饋砻嫔频娜舜蚵?,結(jié)果無一例外。要么是聽不懂普通話,茫然地?fù)u頭;要么是聽懂了,但眼神立刻變得警惕戒備,像看賊一樣看著他,然后迅速搖頭擺手,像驅(qū)趕什么不祥之物,避之唯恐不及。
一次,他甚至看到一個坐在自家門口石階上抽旱煙的白發(fā)老人,眼神渾濁卻透著滄桑。吳三番鼓起勇氣上前,剛比劃著說了“老物件”、“老紋路”幾個詞,老人原本平靜的臉色瞬間變了!他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忌諱的東西,猛地站起身,手中的旱煙桿差點掉在地上。他指著吳三番,用急促而尖銳的苗語大聲說著什么,語氣充滿了憤怒和恐懼,引得周圍的鄰居都探頭出來看。
雖然聽不懂,但老人那激烈的反應(yīng)和周圍人驟然變得不善的目光,讓吳三番如墜冰窟。他狼狽地后退,連連擺手道歉,在眾人無聲的驅(qū)逐目光中倉皇逃離了那條小巷。
陽光透過稀疏的云層灑下,卻驅(qū)不散吳三番心頭的寒意和絕望。他抱著背包,像一葉孤舟漂泊在充滿敵意的海洋上。語言不通,人情冷漠,線索全無。身上的錢本就不多,住店吃飯都要省著花。更重要的是,他離不開這把劍!這就像一個無形的囚籠,將他死死困住。
他漫無目的地在小鎮(zhèn)唯一的土路上徘徊,看著夕陽一點點沉入遠(yuǎn)處的山巒,將小鎮(zhèn)染上一層凄涼的橘紅色。疲憊、饑餓、虛弱、孤獨、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對家中妻女的思念和擔(dān)憂,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該怎么辦?難道就這樣無功而返?或者……死在這異鄉(xiāng)的街頭?
就在他心灰意冷,幾乎要被絕望吞噬的時候,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路邊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角落。
那是一家小店,門臉窄小破舊,連招牌都沒有。門口掛著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簾子,上面用黑線繡著一個極其簡單的圖案——一個圓圈,里面是幾道扭曲的線條。那線條的走勢,透著一股原始而猙獰的意味!
吳三番的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心臟像被重錘狠狠敲擊了一下!
那個圖案!雖然極其簡陋抽象,但那扭曲盤繞的感覺……和他懷中銅劍上的“蚩尤紋”,竟有幾分神似!
希望的火苗,在絕望的灰燼中,再次頑強地跳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