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上的那曲終了,余音卻未散。
它像一根無形的刺,深深扎進了防風邶的心里。
自那夜之后,他看姜知的眼神,變了。
曾經那份帶著玩味與審視的懶散,被一種更深、更沉的探究所取代。
他不再滿足于旁觀。
他要親自下場,在這片名為“姜知”的迷霧里,找出一條通往真相的路。
試探,在每一個不經意的日常里,無聲地展開。
這日,姜知在院里晾曬著草藥,防風邶靠在廊柱下,擦拭著他的長弓,看似隨意地開口。
“清水鎮(zhèn)雖小,卻曾是古戰(zhàn)場‘青川渡’的遺址?!?/p>
“據說當年辰榮的大將軍,就是在此地,用一種‘連環(huán)鎖子扣’的陣法,困死了西炎三萬精兵。”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弓身上,余光卻像鷹隼般,鎖定了姜知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這“連環(huán)鎖子扣”,是他從一本孤本兵書上看到的奇陣,知之者甚少。
尋常婦人,只會當個故事聽。
若她有半分異動,便是一個破綻。
姜知正將一株曬干的龍葵草捆扎起來,聞言,頭也未抬。
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
“陣法?是像我捆草藥這樣,一個扣一個嗎?”
她舉起手中的草藥,天真地晃了晃,臉上帶著一絲困惑。
“聽起來好復雜,為什么要那么麻煩地把人困???直接打跑不就好了嗎?”
“死了三萬人……那這條河里,得有多少冤魂啊。”
她輕輕嘆了口氣,眉宇間是普通女子對戰(zhàn)爭最質樸的厭惡與恐懼。
防風邶所有的話,都被她這句“為什么不直接打跑”給堵了回去。
他精心設計的陷阱,被她用一種孩童般的天真,輕飄飄地踩平了。
他感覺自己像用盡全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無聲無息,卻憋悶得厲害。
類似的試探,不止一次。
他會在她整理書卷時,隨口提及早已失傳的上古文字。
她會一臉茫然地問他:“夫君,你說的這個字,是比‘之乎者也’還難寫嗎?”
他會在吃飯時,談起中原幾大氏族的秘聞與聯姻關系。
她只會關心菜咸不咸,然后柔聲勸他:“想那些做什么,快些吃飯吧,涼了對胃不好?!?/p>
她像一個完美的隔絕體。
將他所有帶著鉤子的試探,都用最柔軟、最日常的方式,化解于無形。
他所有的鋒芒和智計,在她面前都失去了意義。
這讓防風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
終于,在一個月色清冷的夜晚,他忍不住了。
兩人坐在院中,姜知正就著月光,為他縫補一件被樹枝刮破的衣袖。
防風邶沉默了許久,還是將話題引回了那個原點。
“你那日彈的琴曲,我從未聽過。”
他的聲音很沉,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壓迫感。
“教你琴的先生,究竟是何人?”
來了。
姜知執(zhí)針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瞬。
她知道,這場持續(xù)了數日的拉鋸戰(zhàn),終究還是迎來了圖窮匕見的一刻。
這一次,他問得直接而尖銳,不留任何閃躲的余地。
她沒有再像往常那樣顧左右而言他。
她只是緩緩地,低下了頭。
月光下,所有人都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能看到她的肩膀,開始極其輕微地顫抖起來。
一滴晶亮的液體,毫無征兆地從她低垂的臉上滑落,“啪嗒”一聲,砸在她為他縫補的衣袖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沒有嚎啕,沒有抽噎。
只是無聲地,一滴一滴地,掉著眼淚。
那是一種極致的、壓抑的、充滿了無盡委屈與悲傷的沉默。
這沉默,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具穿透力。
防風邶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所有準備好的、用來追問的、咄咄逼人的話語,瞬間像魚刺一樣,死死卡在了喉嚨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可以面對千軍萬馬,可以對付最狡猾的刺客,可以周旋于最陰險的權謀家之間。
但他……不知道該如何對付一個女人的眼淚。
尤其是,這樣沉默而破碎的眼淚。
過了許久,姜知才用一種帶著濃重鼻音,幾乎碎裂的聲音,輕聲說:
“我不知道……那是我爹教我的……”
“他說,想家的時候,就彈一彈……”
“你一問,我就想起……想起他被大水沖走時,拼命朝我伸手的樣子……”
她抬起頭,那張素凈的小臉上梨花帶雨,一雙清亮的眸子被淚水洗得通紅,里面是化不開的悲傷與一絲被觸及傷心事的驚懼。
“夫君……我不想再提了……求你……”
她將高深莫測的琴藝,歸結于一個亡父的“思鄉(xiāng)曲”。
將所有無法回答的疑點,都推進了名為“創(chuàng)傷”的黑洞里。
她的悲傷,她的眼淚,成了她最堅不可摧的盾牌。
一種陌生的、名為“愧疚”的情緒,蠻橫地席卷了他。
他覺得自己像個混蛋。
一個為了滿足自己的疑心,而去殘忍地撕開一個可憐女人傷疤的混蛋。
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無力。
他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想多了?
是不是自己被那數百年的孤獨與警惕蒙蔽了雙眼,以至于看誰都像敵人,看誰都像陰謀家?
或許,她真的就只是一個身世凄苦,但恰好會一些奇特技藝的普通女人?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瘋長,纏繞住他那顆向來堅定不移的心。
這種自我懷疑,讓他的判斷力,第一次產生了劇烈的混亂。
而這,正是姜知想要看到的。
他看著眼前這個哭得渾身顫抖,看起來脆弱到了極點的女人。
心中那股銳利的審視與探究,在她的眼淚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最終被徹底沖刷得干干凈凈。
他終究是伸出手,有些笨拙地,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
“……好了?!?/p>
他的聲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與柔和。
“不問了,以后再也不問了?!?/p>
迷霧,沒有散去。
反而在她的眼淚中,變得更加濃厚。
只是這一次,身處迷霧中的防風邶,卻第一次主動放棄了尋找出口的念頭。
清水河畔的那個午后,陽光正好。
防風邶教玟小六習射的日常,已經成了清水鎮(zhèn)一道獨特的風景。
他依舊是那副懶散的模樣,斜靠在樹下,偶爾出言指點一二。
玟小六卻學得極認真,一次次拉開那張對于她而言略顯沉重的長弓,手臂酸痛得發(fā)抖,汗水浸濕了額發(fā),眼神卻固執(zhí)得像一頭倔強的小獸。
又一支箭矢綿軟無力地落在靶前。
玟小六有些氣餒地垂下手臂,回頭看向防風邶,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乞求與渴望。
“防風邶,你……能不能一直教我?”
她問得小心翼翼。
防風邶聞言,懶洋洋地掀起眼皮,目光落在她那雙寫滿“想要變強”的眼睛上。
那樣的眼神,他很熟悉。
那是弱者在絕境中,對力量最原始、最純粹的渴望。
他輕笑一聲,緩緩站起身,踱到她身邊,聲音里帶著慣有的玩味。
“只要你想學,我便教你?!?/p>
他頓了頓,看著她瞬間亮起的眼眸,后面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
“教你十七年,直到你能用弓箭保護任何你想保護的人。”
十七年。
一個足以讓嬰兒長成少年的漫長歲月。
一個他從未想過會從自己口中說出的,關于“未來”的承諾。
然而,就在這句承諾說出口的瞬間,防風邶的視線,卻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不受控制地越過了玟小六的肩膀。
他看向了不遠處。
那個屬于他的,小小的茶寮。
姜知正在那里,不緊不慢地收拾著茶客留下的杯盞,夕陽的余暉將她的側影勾勒出一圈溫暖的、毛茸茸的金邊。
她的動作很安靜,很專注,仿佛自成一個世界。
那一刻,防風邶整個人都愣住了。
這個承諾,本是說給玟小六聽的。
是他作為九命相柳,對那個擁有相似經歷的小夭,未來的一種投資與守護。
可為什么……為什么在說出口的那一刻,他腦海里清晰浮現的,想要用這十七年去守護的,卻是那個叫姜知的女人?
是想看她安然地收拾十七年的茶具?
是想看她平靜地生活十七年,再也沒有顛沛流離?
仿佛感受到了他灼熱的注視,姜知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她回過頭,隔著數十步的距離,隔著來往的人聲與喧囂,望向了他。
然后,她對他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那微笑很淡,很柔,就像今晚的月色,溫柔地灑落,不帶任何侵略性。
可在防風邶的眼中,那個微笑,卻仿佛穿越了時空,精準地回答了他剛才那個脫口而出的承諾。
像是在說:好,我等你。
“轟——”
一種陌生的、他從未體驗過的、混雜著驚濤駭浪與致命暖意的強烈情感,瞬間擊中了他!
他猛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那個在“家”里安靜等待的身影,那個為他縫補衣袖、為他備好熱茶的女人,已經在他那顆冰封了數百年的心里,悄無聲息地占據了一個重要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位置。
他許給玟小六的“守護”,其潛意識里真正的對象,似乎早已發(fā)生了偏移。
“……今天就到這里?!?/p>
他的聲音有些干澀,扔下這句話,甚至來不及看玟小六錯愕的表情。
他匆匆轉身,第一次,有些狼狽地,近乎逃離般地離開了現場。
回到那方小院。
院子里安靜得能聽到風吹過槐樹葉的沙沙聲。
姜知已經收拾妥當,正坐在廊下,借著天光,安靜地看著一卷書。
聽到他的腳步聲,她抬起頭,一如既往地溫婉平靜。
“回來了?”
就是這樣。
永遠都是這樣平靜,永遠都波瀾不驚。
可防風邶第一次,在她的平靜面前,感到了心慌。
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控的恐慌。
他害怕這種感覺。
他害怕這個看似無害的女人,正在用她那無聲的、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一點一點瓦解他身為九命相柳的所有防備、孤獨與宿命。
他看向她的目光,不再是審視,不再是探究。
那目光深處,翻涌著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驚懼與迷茫。
男女之間的情感張力,因為這個潛意識偏移的承諾,被瞬間推向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
防風邶第一次,不得不開始正視自己對姜知的情感。
而這種正視,也意味著,一場更深的探究,和一場更危險的博弈,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