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謝祀。
爹說這字含敬畏天地意,可記事起,它就像塊燒紅的烙鐵,總在陰雨天發(fā)燙。此刻祠堂梁上的黑水順著額角淌過“祀”字對應(yīng)的位置,燙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像有人在腦子里敲鑼,震得眼球發(fā)漲。
祠堂里霉味裹著甜腥,像爛果混了燒桐油的氣。我舔了舔干裂的唇,嘗到鐵銹似的澀——牙齦在流血。腳下青石板滑得邪門,鞋底碾過的油亮黏液,沾在鞋跟拉出細(xì)絲,像蛛剛結(jié)的網(wǎng)。
“哥……”謝蕓的聲音細(xì)如發(fā)絲。我攥緊袖口的青銅哨子,指腹蹭過上面交纏如蟲的紋路,涼颼颼的,似在蠕動。這是收容所給的“符”,說吹響能讓詭墟之物認(rèn)我為“同類”。可上回在廢棄游樂園,我親眼見個男人吹了哨,被旋轉(zhuǎn)木馬的木偶拆成零件,木偶關(guān)節(jié)里全是這種青銅碎屑。
紅氈上的謝蕓還在掙。她那件嫁衣紅得發(fā)黑,本該繡鴛鴦的地方,兩只人臉怪鳥用猩紅絲線瞪著彼此。我認(rèn)得它們——去年在收容所檔案室偷看過1927年《申報》,說葬紅村有新娘穿繡人面鳥的嫁衣自刎,燒到一半,有人見尸身飛出兩只長人臉的鳥,叫得像嬰兒哭。
此刻那鳥翅正慢慢扇動,絲線摩擦“沙沙”響,像無數(shù)螞蟻在爬。謝蕓的手腕被紅氈下的黑藤纏著,藤上細(xì)倒刺泛青黑,每動一下就往肉里鉆深一分。她的淚混著血淌在紅氈上,那氈子像餓極了,血珠滲進(jìn)去眨眼就沒,只留個更深的紅印,像塊吸飽血的海綿。
“別亂動!”我壓低聲音吼,喉嚨干疼。謝蕓嚇了一跳,雖哭得更兇,卻真不動了。這孩子從小怕我又黏我。小時候她被野狗追,我拿棍趕狗反被咬傷,她抱著我胳膊哭了一下午,說長大了要當(dāng)醫(yī)生,治我所有傷。
現(xiàn)在她仰著頭看我,眼里的光越來越暗,像風(fēng)中燭火。我心口像被攥住,疼得喘不過氣。
高堂之上,穿紅綢的枯骨又“咔吧”響了聲。褪色紅綢裹在骨頭上,像泡發(fā)的腐肉,隨動作掉渣。手骨抬起,指節(jié)處紅綢爛了個洞,森白骨頭的指尖正對著謝蕓勾動。最駭人的是它的頭,頸椎早斷了,卻歪歪扭扭掛在脖子上,空洞眼窩里兩團(tuán)綠火忽明忽暗,照得供桌牌位泛青灰。牌位上的紅字像沒干,湊近看,每個字都在微微蠕動,似用活人血寫就。
“吉——時——到——咯——”
紙扎喜婆的聲音像鈍刀刮鐵皮。它立在供桌左,紙糊的臉白如膩子,腮紅紅得發(fā)紫,像剛從血里撈出來。黑紐扣縫的眼睛,總像在轉(zhuǎn),盯著我藏在袖子里的手。它手里紅綢帕沾著黏糊東西,甩動時濺出幾滴落在燭臺,“滋”地冒白煙,燭火竄高半尺,火苗是詭異的青綠色。
我悄悄往供桌挪了兩步,腳下青石板突然“咕嘰”響,像踩碎了軟東西。低頭看,石板縫滲出暗紅液體,順著紋路流成小溪,在腳邊匯成水洼。水面晃出張臉,與我七分像,卻眼是黑洞,嘴角咧到耳根,正對著我笑。
我猛地抬腳,水洼瞬間干了,石板縫里空空如也。可鼻尖甜腥更濃,像有東西湊到了跟前。
“哥……嫁衣……它在咬我……”謝蕓帶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說。我抬頭,見嫁衣領(lǐng)口正慢慢收緊,焦黑邊緣貼在她脖子上,像條活蛇往肉里鉆。她鎖骨處皮膚已青紫色,形狀和紙扎喜婆的腮紅一模一樣。
收容所的人把謝蕓推進(jìn)來時,她脖子上還沒這印。那幫穿白大褂的,臉上掛著悲憫笑,說謝蕓是“天選容器”,體質(zhì)能引來葬紅村的“新郎”。他們給我看文件,1927年那個自焚的新娘,和謝蕓生辰八字只差一天。說只要謝蕓穿上這嫁衣,“新郎”就會顯形,他們便能收集詭墟核心的能量數(shù)據(jù)。
“必要的犧牲?!睅ь^的張研究員推了推金絲眼鏡,語氣輕得像說天氣,手里把玩著半塊銹銅鏡,“為了全人類。”
全人類?我呸。他們把謝蕓扔進(jìn)這鬼地方,就像把魚餌扔進(jìn)鯊魚池。給我的青銅哨和半塊銅鏡,不過是讓我這“哥哥”也跳下去,給他們的研究添點“觀測數(shù)據(jù)”。
那半塊銅鏡正揣在我懷里,冰涼金屬貼著胸口,時不時傳來刺痛,像有針在扎。收容所說這是“媒介”,能讓我暫借“新郎”力量,代價是……成為契約者。我見過契約者的下場:隔壁老王撿了塊詭墟懷表,三個月后皮膚變樹皮,胳膊長齒輪疙瘩,最后縮成塊銹鐵,扔在墻角自己咔噠響。
可謝蕓還在看我。她嘴唇動了動,沒出聲,但我看懂了——她在說“快走”。這傻丫頭,從小就倔。小時候她把攢半年的零花錢塞給我買模型,自己卻穿打補丁的鞋?,F(xiàn)在都這時候了,還想著讓我走。
高堂之上的枯骨突然劇烈抖動,紅綢碎成片,露出森白骨頭。它胸腔里,多了顆跳動的暗紅色東西,像爛掉的心臟,每跳一下,祠堂燭火就暗一分。它慢慢轉(zhuǎn)過來,空洞眼窩對著我,兩團(tuán)綠火猛地亮起,映得我影子在墻上扭曲成怪物。
紙扎喜婆朝我邁了一步,紙腿在地上拖出“沙沙”聲。它的臉慢慢轉(zhuǎn)過來,紐扣眼里滲出黑黏液,順著臉頰淌到下巴尖,眼看就要掉下來。
“新——郎——也——來——咯——”
它的聲音突然變了,不再是刮鐵皮,而是細(xì)弱女聲,像1927年那個自焚的新娘在哭。我猛地想起舊報紙上的話:新娘燒死時,嘴里一直喊著“新郎救我”。
懷里的銅鏡突然燙起來,像塊燒紅的烙鐵。鏡面銹跡褪去,露出個穿黑長衫的男人背影,站在火海里,手里舉著什么在燃燒。
謝蕓的嫁衣領(lǐng)口收得更緊,鎖骨處青紫色蔓延到下巴。她鎖骨的皮膚微微起伏,像有東西要鉆出來。那兩只人面鳥的眼睛突然亮了,猩紅絲線順著她胳膊往上爬,所過之處皮膚紅腫。
不能再等了。
我掏出青銅哨子塞進(jìn)嘴,味道又腥又澀,像嚼了口生肉。深吸一口氣,腐臭空氣嗆得喉嚨發(fā)緊,可看著謝蕓求救的眼睛,我還是咬著牙吹響了哨子。
沒有聲音。
哨子毫無反應(yīng),祠堂里的一切卻突然靜止——枯骨停在原地,紙扎喜婆保持著邁步的姿勢,連謝蕓臉上的眼淚都懸在半空。只有那兩只人面鳥還在動,翅膀扇得更快,絲線摩擦“嗡嗡”響,像無數(shù)蚊子在飛。
壞了。收容所的人騙了我。這哨子根本不是“入場券”,而是……
懷里的銅鏡爆發(fā)出刺眼的光,燙得我差點扔出去。鏡中的男人慢慢轉(zhuǎn)過身,臉竟和我一模一樣,只是眼里跳動著綠色鬼火。他抬起手,我也跟著抬手,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把銹刀。
“該拜堂了?!辩R中男人開口,聲音卻從我喉嚨里發(fā)出來。
我看著自己的手慢慢抬起,刀身映出謝蕓驚恐的臉。紅氈下的黑藤突然瘋長,纏住我的腳踝,倒刺扎進(jìn)肉里,鉆心的疼。高堂之上的枯骨胸腔里,那顆爛心臟跳得越來越快,祠堂地面開始震動,青石板縫隙里冒出更多黑藤,像無數(shù)條蛇在爬。
紙扎喜婆的紙臉突然裂開,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黑蟲子,蟲子爬出來,落在地上“沙沙”響,朝著謝蕓涌去。
“不——!”我嘶吼著對抗身體里的力量。銅鏡燙得像要燒穿胸口,鏡中男人笑得猙獰,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露出詭異的笑。
謝蕓看著我,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紅氈上,這次沒被吸干。那滴淚落在紅氈紋路里,慢慢暈開,變成一朵小小的白色雛菊——那是她最喜歡的花,小時候我總在放學(xué)路上摘給她。
就是這朵花,讓我突然找回力氣。我猛地閉眼,狠狠一拳砸在胸口,銅鏡“哐當(dāng)”掉在地上,裂了道縫。
祠堂的靜止被打破??莨前l(fā)出刺耳尖嘯,朝我撲來。紙扎喜婆身上的蟲子涌得更快,已爬到謝蕓腳邊。
我撿起銅鏡碎片,邊緣割破手掌,血滴在上面,鏡面突然亮起紅光。我看到了1927年的真相——不是新娘自焚,是村民把她綁在柱子上,因為她不愿嫁給“新郎”。那“新郎”根本不是人,是葬紅村祭祀詭墟的祭品,每隔百年,就要找個生辰八字相同的新娘,完成這場血腥婚禮。
而那個穿黑長衫的男人,是1927年新娘的哥哥,他沖進(jìn)火場想救妹妹,卻被村民打死,尸體就埋在這祠堂的青石板下。
原來所謂的“新郎”,從來都不是那枯骨。
我握緊帶血的銅鏡碎片,朝高堂沖去。枯骨撲到面前,綠火眼窩里伸出兩條黑觸須刺向我眼。我側(cè)身躲開,碎片狠狠扎進(jìn)它胸腔,那顆爛心臟發(fā)出凄厲尖叫,化作無數(shù)黑飛蟲四散奔逃。
枯骨倒在地上,碎成骨頭渣。紙扎喜婆發(fā)出哀鳴,身上的蟲子突然互相撕咬,轉(zhuǎn)眼死光,只剩空蕩蕩的紙殼。
紅氈下的黑藤慢慢縮回地里,謝蕓手腕上的勒痕淡了。她看著我,眼里的光又亮了,像小時候我把修好的玩具遞給她時那樣。
我走過去解開她的嫁衣。嫁衣一離開她的身體就冒煙,轉(zhuǎn)眼燒成灰燼,只留顆白色雛菊形狀的布片落在地上。
我把謝蕓摟進(jìn)懷里,她的身體冰涼,卻在發(fā)抖——是激動。“哥……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
我摸著她的頭,手掌傷口還在流血,滴在她頭發(fā)上,暖暖的。銅鏡碎片在我手里慢慢變涼,最后化作一縷青煙消失。
祠堂外傳來腳步聲,是收容所的人。我把謝蕓護(hù)在身后,撿起青銅哨子。這次我知道,這不是入場券,是1927年那個哥哥留下的執(zhí)念,他一直在等一個能救妹妹的人。
我吹了吹哨子,還是沒聲音??墒杖菟娜藙偺みM(jìn)祠堂,就突然尖叫起來,腳下冒出黑藤,像當(dāng)年纏住那個哥哥一樣,把他們緊緊纏住。
我拉著謝蕓走出祠堂。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她的手很涼,我用力攥著,想把體溫傳給她。
“哥,我們?nèi)ツ模俊?/p>
“回家。”我看著她笑,“哥帶你回家?!?/p>
身后的祠堂慢慢被陰影吞噬,黑藤、青石板,連同收容所的慘叫一起消失。我知道,詭墟還在,“新郎”的規(guī)則還在,我的刑期或許才剛開始。
可只要謝蕓還在,我就不會怕。
因為我叫謝祀,祭祀的祀。不是祭祀詭墟,是祭祀那些永遠(yuǎn)不會放棄的執(zhí)念,是祭祀一個哥哥對妹妹的承諾。
葬紅村的紅,燒不盡人間的白。就像那朵開在血氈上的雛菊,再黑暗的地方,也總會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