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花轎木板硌得骨頭生疼,每一道木紋都像淬了冰的刀,嵌進我的肩胛骨。紅蓋頭的流蘇垂在眼前,絲線是用人發(fā)混著棉線織的,帶著股陳年老灰和頭油的酸腐味,把天光濾成一片渾濁的血紅,像隔著層浸了血的紗布看世界。劣質(zhì)胭脂混著轎夫身上的汗餿味,從轎簾縫隙鉆進來,像塊發(fā)餿的抹布堵著口鼻——這不是出嫁,是往墳里送,連棺材都省了,花轎就是我的薄皮棺。
“哈哈!小娘們在里面老實點!到了地方有你哭的!”
林茂才的醉笑從轎外撞進來,混著扭曲的鑼鼓聲——那鑼鼓是用亂葬崗撿來的破銅盆改的,敲起來“哐哐”響,像在砸誰的骨頭。笑聲里裹著涎水和酒氣,還有種非人的僵硬,尾音拖得格外長,像生銹的門軸在轉(zhuǎn),讓人頭皮發(fā)麻。轎身猛地一顛,不是往村里祠堂的方向,而是朝著村外那片埋滿無名尸的亂葬崗沖去!車輪碾過碎石的震動順著木板傳上來,震得我牙齒發(fā)酸,胃里的酸水直往上涌。
我拼命拍打著轎壁,指節(jié)撞在木板上生疼,那里還留著前幾任“新娘”的抓痕,深的地方能看見木頭的年輪。蓋頭被震得滑落,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鉛灰色的云壓得很低,像要塌下來。路邊的村民都低著頭,肩膀聳得像鵪鶉,沒人看這頂花轎,仿佛多看一眼就會沾染上什么晦氣。只有幾個林家的家丁舉著棍棒,眼神像看一頭待宰的豬,嘴角掛著麻木的笑。
“吵什么吵!二十塊大洋買你條命,便宜你了!”轎夫粗聲罵著,狠狠一腳踹在轎板上,震得我五臟六腑都錯了位。他的布鞋上沾著新鮮的泥,泥里混著幾根灰白的頭發(fā),不知是從哪個墳頭蹭來的。
我的手突然摸到頭發(fā)里的金簪——是娘臨走前塞給我的,簪頭刻著朵小小的雛菊,說是讓我留著傍身,實在不行就當了換口吃的。冰涼的簪尖硌著掌心,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頭發(fā)緊。我知道這金簪救不了我,但至少能讓我死得痛快點。
場景猛地一換。
亂葬崗的陰風卷著紙錢灰,糊了滿臉,那些紙灰里混著細小的骨頭渣,刮在臉上像砂紙。老槐樹的枝椏虬結(jié)如鬼爪,纏著幾圈發(fā)黑的紅綢,綢子上繡的鴛鴦早就爛成了黑疙瘩,像兩只吊死的鳥。林茂才穿著件不合身的大紅喜服,那衣服明顯是女人的尺碼,緊繃在他臃腫的身上,領口裂開道縫,露出里面青白的皮膚,像涂了粉的尸身。他嘴角掛著涎水,被兩個家丁架著,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
他旁邊,停著口刷著劣質(zhì)紅漆的薄皮棺材,漆皮皸裂,露出底下的白木,像咧開的嘴在笑。棺材縫里滲出暗紅色的液體,滴在地上匯成小小的水洼,里面浮著幾根女人的頭發(fā)。
“吉時到——!”
枯瘦老道的聲音像砂紙磨過石頭,每一個字都帶著毛刺,刮得人耳膜生疼。他手里的桃木劍上的紅漆看著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豬血還是人血,劍身上還纏著幾縷頭發(fā),在風里飄得像小蛇。他指著那口棺材,對著我獰笑,黃牙上沾著黑色的污垢:“林少爺命格至陽,卻被厲鬼纏身!需純陰女引魂續(xù)命!柳紅胭,你八字屬陰,又是處子之身,與少爺?shù)陌俗趾系煤?,這是天意!今日與少爺同入棺槨,陰陽相濟,林家還能保三代富貴!你也算是積德了!”
紅蓋頭被家丁粗暴扯掉,冷風灌進領口,凍得我打了個寒顫,那風里帶著尸臭和腐爛的花味。亂葬崗的土腥味里,混著棺材板的霉味——我看見了,人群最后頭,爹的手死死攥著個藍布錢袋,二十塊大洋把袋子撐得鼓鼓的,邊角露出半塊銀元,閃著冰冷的光。他的臉扭向一邊,不敢看我,可我看見他喉結(jié)動了動,在咽口水。
他們都看見了我,卻把頭轉(zhuǎn)了過去。那些我教過的孩子,那些我?guī)瓦^的鄰里,此刻都成了幫兇,他們的沉默比林家的棍棒更傷人。
那瞬間,比亂葬崗的陰風更冷的東西,順著腳底板爬上來,凍得骨髓都發(fā)脆。我摸到頭上的金簪,猛地拔下來——不對,手里的不是金簪,是把磨得锃亮的金剪刀!剪刀柄上刻著纏枝蓮,是我娘的嫁妝,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換成了這個。
“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我尖叫著把剪刀刺向自己的喉嚨,可手臂突然被一股陰冷的力量攥住,像被冰鉗夾住,硬生生轉(zhuǎn)了方向!那力量熟悉又陌生,像是無數(shù)雙女人的手,在逼我做她們沒做成的事。
“噗嗤——!”
剪刀尖扎進心口的瞬間,我聽見自己的皮肉被刺破的聲音,像戳破了灌滿血的豬膀胱。溫熱的血涌出來,浸透了粗布嫁衣,把紅綢染得更深,那顏色像極了村口老井里的死水。老道的毒咒在耳邊炸開,他手里的桃木劍指向天空,嘴里念著我聽不懂的咒語:“以汝之血飼棺中靈!以汝之魂替林氏償陰債!從今往后,紅胭為媒,嫁衣為引,每百年擇一陰女,續(xù)林家富貴!禮——成——!”
視野開始發(fā)黑,可我偏要睜著眼——看林家少爺被家丁塞進棺材,他的手腳還在抽搐,像條剛被剝皮的蛇;看爹攥著錢袋轉(zhuǎn)身就走,腳步快得像怕被鬼追;看亂葬崗的烏鴉俯沖下來,啄食我滴在地上的血珠,它們的眼睛是血紅的,像無數(shù)雙盯著我的眼睛。
恨意像野草,從血窟窿里瘋長出來,纏得喉嚨發(fā)緊,幾乎要窒息。
憑什么?就因為我是丫頭?就因為林家給了二十塊大洋?就因為我給村里的孩子們教書,被他們說成“不安分”?我教他們認字,教他們算算術,教他們不要相信人血能續(xù)命,可最后他們卻看著我被當成祭品!
我要他們償命!穿我嫁衣的人,都得替我接著這恨!替我看著林家斷子絕孫,替我看著這些冷漠的人一個個遭報應!
——
“呃啊啊啊——?。?!”
我猛地從柳紅胭的記憶里掙脫出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尖叫,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片。心口的位置像被金剪刀反復穿刺,血嫁衣的絲線順著血管往心臟里鉆,每動一下都帶著撕裂般的疼,那些絲線在皮膚下游走,留下一道道凸起的紅線,像蚯蚓在土里鉆。
血沼里的血漿已經(jīng)沒過膝蓋,粘稠得像未干的水泥,里面漂浮著無數(shù)細碎的骨頭和頭發(fā),纏住我的小腿。無數(shù)只手從底下伸出來,抓著我的腳踝往泥里拖,指甲縫里嵌著腐爛的皮肉。那些手的主人,都是穿著嫁衣的女人,她們的臉浮腫發(fā)白,眼眶淌著血,嘴里重復著同一句話:“替我死……替我恨……”其中一只手特別小,像是個十幾歲的姑娘,手腕上還戴著個粗糙的布鐲子,和謝蕓小時候戴的那個一模一樣。
空中的血棱還在往下射,每一根都變成了金剪刀的形狀,尖嘯著扎向我的心口,空氣里彌漫著金屬摩擦的刺耳聲。柳紅胭的怨念巨浪就在眼前,她那張被火燒爛的臉死死盯著我,完好的半張臉流著血淚,焦黑的半張臉露出森白的牙床,牙齒上沾著焦黑的皮肉:“你逃不掉的……我們早就成了一體……你對謝蕓的執(zhí)念,和我對他們的恨,沒什么兩樣!”
“不……”我想搖頭,卻看見巨浪里浮出爹的臉——不是柳紅胭的爹,是我記憶里那個模糊的身影。他舉著那個藍布錢袋,對著我笑,笑得錢袋上的大洋叮當作響,那聲音和收容所給謝蕓做檢查時儀器的滴答聲重疊在一起。
原來柳紅胭的恨里,最毒的不是對林家,是對那二十塊大洋就能賣掉女兒的爹。是那種被最親的人背叛的絕望,比烈火焚身更痛。
這恨像根毒刺,扎進我心里最軟的地方——如果謝蕓醒過來,知道是我把她送進收容所的“凈化艙”,知道我為了讓她活下去,同意他們抽取她的骨髓做實驗,她會不會也這樣恨我?會不會覺得我和柳紅胭的爹一樣,為了所謂的“活路”,把她推進了另一個火坑?
“核心意識崩潰倒計時:3…2…”
梟的聲音在耳中響起,帶著電流的雜音,他的戰(zhàn)術目鏡的藍光透過血霧,照在我胸口那團跳動的血色鴛鴦上,像在掃描一件即將報廢的設備。他就站在老槐樹下,作戰(zhàn)服被血雨浸透,貼在身上,露出里面銀色的機械骨骼,手里的狙擊步槍槍口還冒著藍白色的電光。
血棱終于穿透了紅絲的防御,像把小剪刀擦著我的心口飛過,帶起一串血珠,傷口瞬間變黑,一股麻痹感順著血管蔓延。劇痛炸開的瞬間,我突然笑了——柳紅胭想讓我替她恨,可我不是她。她的恨是絕望的燃燒,而我的執(zhí)念是為了守護,這不一樣。
我還有要護的人。謝蕓還在等著我,她那么怕黑,在凈化艙里一定很害怕。
“蕓兒……”
我低喊著妹妹的名字,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腦海里的混亂。血嫁衣突然劇烈起伏,那些原本瘋狂的紅絲瞬間調(diào)轉(zhuǎn)方向,不是去擋血棱,而是死死纏住我的手腕!絲線勒進皮肉,帶來尖銳的疼痛,卻讓我找回了一絲清明。
“你想干什么?!”柳紅胭的尖叫在意識里炸開,她的怨念巨浪猛地加速,拍向我的臉,“你想放棄?你想讓她也變成我們這樣?!”
我沒理她,任由紅絲勒進皮肉,借著那股冰冷的怨毒之力,猛地轉(zhuǎn)身沖向老槐樹——沖向梟,沖向他手里那桿能射出藍光電漿的槍。那些血棱和手試圖阻攔我,卻被紅絲死死纏住,它們像被激怒的蛇,瘋狂扭動,卻無法靠近我分毫。
“瘋了?!”梟的鏡片閃過一絲波動,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類似“驚訝”的情緒,槍口猛地抬起來,對準我的胸口。
“借你的槍用用!”我嘶吼著撲過去,紅絲突然暴漲,像靈活的鞭子,纏住他的槍管往旁邊一扯!藍光電漿擦著我的耳朵飛過,打在血沼里,炸開一片白煙,那些血漿瞬間沸騰起來,發(fā)出刺鼻的氣味。
就在他愣神的瞬間,我抓住了他按在戰(zhàn)術腰帶上的手——那里別著枚銀色的符文盤,邊緣刻著細密的齒輪,和他剛才融入我身體的那枚一模一樣,符文盤上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冰冷中帶著一絲微弱的熱度。
“你想同歸于盡?!”梟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驚怒,他想抽回手,機械關節(jié)發(fā)出“咔咔”的聲響,可紅絲已經(jīng)纏上了他的手腕,我們的血(或者說他的藍色液體)混在一起,滴在符文盤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冒出藍色的煙霧。
“不是同歸于盡。”我盯著他的眼睛,戰(zhàn)術目鏡的藍光映在我瞳孔里,那里燃燒著不熄的執(zhí)念,“是讓你看看,人不是容器。人有執(zhí)念,有牽掛,這些東西比任何規(guī)則都強大!”
說完,我拽著他的手,將符文盤狠狠按在自己胸口那團灼熱的鴛鴦烙印上。
“嗡——!”
銀光大盛的瞬間,我聽見柳紅胭的尖叫和梟的悶哼重疊在一起,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在我胸口碰撞、融合。血棱停在了半空,像被凍住的雨點;血沼里的手松開了,像失去了力氣的木偶,慢慢沉回泥漿里;連那道怨念巨浪都往后退了退,浪尖上的人臉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符文盤融進烙印的地方,傳來冰與火交織的劇痛——柳紅胭的怨毒在掙扎,像被關進籠子的野獸;梟的“容器”規(guī)則在壓制,像冰冷的鎖鏈;而我夾在中間,像塊被反復捶打的鐵,疼痛中卻有種奇異的清醒。
“這才是……容器該有的樣子……”梟的聲音發(fā)顫,嘴角淌出的藍液滴在我手背上,冰涼刺骨,“既有她的恨……也有你的……執(zhí)念……陰陽相濟……”
他說得對。我身上的紅絲不再瘋狂,而是變得沉穩(wěn),像根系著什么的繩,堅韌而有力。柳紅胭的怨念還在,卻不再是要吞噬我,更像是……借我的手,等著看我怎么把謝蕓帶回來,等著看那些傷害我們的人得到報應。她的恨成了我的鎧甲,而不是枷鎖。
血霧開始散了,陽光刺破云層,照在亂葬崗的方向——那里的老槐樹下,仿佛還能看見頂孤零零的紅轎子,轎簾被風吹得掀開一角,里面空蕩蕩的,只有一把生銹的金剪刀掉在地上,反射著微弱的光。
我松開梟的手,他踉蹌著后退幾步,胸口的傷口還在冒藍火,那些銀色的機械骨骼上,竟沾著幾滴紅色的血——是我的血,被他的機械體吸收了,發(fā)出微弱的紅光。
“謝蕓……”我摸了摸胸口那枚半銀半紅的鴛鴦烙印,它微微發(fā)燙,像塊貼身的玉佩,“我不會讓她變成我們這樣的。我會帶她離開,去一個沒有詭墟,沒有收容所的地方,讓她像普通女孩一樣長大,上學,嫁人,再也不用害怕這些東西?!?/p>
梟沒說話,只是把狙擊步槍扔給我。槍身還帶著他的體溫,冰涼的金屬觸感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我接住槍,沉甸甸的,槍身上刻著的“TSU-7”字樣被磨得發(fā)亮,像是被無數(shù)人握過。
“往東北走?!彼粗诨拇箝T重新凝成形,變回那扇朽壞的木門,“收容所的凈化車會經(jīng)過三號廢棄哨卡,那里的防御最弱,只有兩個守衛(wèi)。我已經(jīng)黑進了他們的系統(tǒng),三分鐘后會有一次信號干擾?!?/p>
我接過槍,轉(zhuǎn)身踏進還沒完全退去的血沼里。紅絲從指尖探出來,輕輕拂過那些還在蠕動的手——它們慢慢沉了下去,像是終于找到了安息。其中那只戴著布鐲子的小手,在沉入之前,輕輕碰了碰我的指尖,像是在道謝。
柳紅胭的聲音在意識里輕輕嘆了口氣,不再是尖嘯,更像聲釋然的嘆息,帶著一絲解脫。
原來這嫁衣不是囚籠。
是給恨找個出口,給執(zhí)念留條活路。
我穿著這件暗紅嫁衣,踩著泥濘往哨卡走。胸口的烙印忽冷忽熱,冷的時候是梟的機械規(guī)則在運行,熱的時候是柳紅胭的怨念在提醒我——別忘了那些沒能逃出來的人,別忘了柳紅胭和那些新娘的遭遇,更別忘了,要帶謝蕓回家,給她一個真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