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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燼從床上坐起時,天已經(jīng)大亮。

他感到一陣頭痛,這是神力消耗過度的后遺癥。他揉了揉太陽穴,昨夜在閻羅殿里發(fā)生的一切,比任何現(xiàn)實都要清晰。屠夫老李那張因為癲狂而扭曲的臉,他嘶吼著“替天行道”的聲音,都還回蕩在司馬燼的腦海里。

事情變得復(fù)雜了。

這不再是一樁簡單的圖財害命案,而是牽扯到另外兩樁懸案的連環(huán)殺人案。兇手的動機,也并非簡單的貪婪,而是一種自以為是的正義。

司馬燼明白,這個真相,就像一塊滾燙的山芋,他不能直接扔出去。

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門,像往常一樣去縣衙當(dāng)值。他的步伐很慢,身體的虛弱讓他每走一步都有些吃力,但這正好符合他平日里那副病懨懨的樣子,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他剛一踏進文書房,就感到氣氛不對。

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幾個平日里愛嚼舌根的文書和衙役正湊在一起,壓低了聲音興奮地議論著什么。

“聽說了嗎?張員外那案子,破了!”

“可不是嘛!兇手就是城西那個屠夫老李,人贓并獲,他自己也認(rèn)罪了!”

“縣尊大人龍顏大悅,正在后堂嘉獎王捕頭呢!說是要立刻整理卷宗,上報府城請功!”

司馬燼的腳步停頓了一下,然后若無其事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拿起一份舊卷宗,看似在抄錄,耳朵卻豎了起來。

果然,沒過多久,縣令林知遙的聲音就從后堂的方向傳了過來,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他那中氣十足的得意勁兒,卻穿透了墻壁。

“好!好??!王捕頭,你這次是立了大功了!”

司馬燼能想象出林知遙那張笑得滿臉是褶子的臉。這位縣令大人,平日里最是好大喜功。清河縣安安穩(wěn)穩(wěn)時,他覺得無功可表;如今出了這么一樁震驚全縣的大案,又被如此迅速地偵破,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政績。

王大錘那甕聲甕氣的聲音也傳了過來,帶著一絲猶豫:“大人,此案能破,其實……全賴一位神秘人寫匿名信指點。若非那封信,我們恐怕還在沒頭蒼蠅似的亂轉(zhuǎn)?!?/p>

后堂短暫地安靜了一下。

隨即,林知遙的聲音再次響起,但那股子熱情明顯降了溫?!澳涿??”他輕哼了一聲,“什么神秘人?不過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運氣好罷了?!?/p>

他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官威:“王捕頭,你也是衙門的老人了,當(dāng)知破案靠的是官府的雷霆手段,靠的是本官的英明決斷,不是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你運氣好,那是你的福分,也是本官治下有方。此事,到此為止,不許再向外人提及!明白嗎?”

“……是,屬下明白。”王大錘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壓抑的憋屈。

司馬燼低著頭,手中的毛筆在紙上留下一個重重的墨點。

他完全猜對了。

林知遙根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只在乎這樁案子能不能盡快了結(jié),能不能變成他官帽上的一朵紅花。一個簡單的劫財兇殺案,兇手認(rèn)罪,人贓并獲,這是最完美的結(jié)果。

至于連環(huán)殺人?至于另外兩樁懸案?

那只會節(jié)外生枝。一旦并案重查,耗時耗力不說,還會顯得他這個縣令之前無能,兩年多的時間里,竟然讓一個連環(huán)殺手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逍遙法外。

這種吃力不討好,甚至可能影響自己仕途的事情,林知遙是絕對不會去做的。他會用最快的速度,把老李的案子定死,然后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司馬燼放下了筆。他知道,指望林知遙和清河縣衙門,是不可能了。

他必須想別的辦法。

他的目光,越過了文書房的窗戶,投向了南方。

清河縣的天,太小了。林知遙這只手,能把這片天都蓋住。要想讓陽光照進來,就必須把這天,捅出一個窟窿。

一個能讓府城,甚至更高層的人看到的窟窿。

司馬燼的心里,一個計劃慢慢成型。

他需要再寫一封信。

這一次,收信人不再是王大錘。

他要越過縣衙,越過林知遙,直接把這封信,送到能決定林知遙命運的人手里。

送到府城按察司,送到知府大人的案頭。

午后,司馬燼借著整理舊檔的名義,一個人留在了檔案室。這里堆滿了落灰的卷宗,散發(fā)著紙張和霉菌混合的氣味。

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兩年前和一年前的懸案卷宗。

一樁是“錢記綢緞莊老板被殺案”,另一樁是“城西糧鋪劉掌柜意外身亡案”。

他將里面的細(xì)節(jié),與昨夜從老李魂魄中拷問出的供詞,一一進行比對。

他發(fā)現(xiàn),兩樁案子當(dāng)時都留下了疑點,只是被辦案的胥吏草草帶過,最后不了了之。而這些疑點,恰好都能與老李的供述完美印證。

司馬燼的心跳開始加速。他需要的,不僅僅是夢中的口供,更是這些白紙黑字的官方記錄。只有將兩者結(jié)合,才能構(gòu)成一把無人可以忽視的利刃。

他再次鋪開了紙,拿起了筆。

這一次,他沒有刻意改變自己的筆跡,反而用上了自己最工整、最秀氣的館閣體。這是一個文書最本分的字體,不會引起任何懷疑。

信的內(nèi)容,他字斟句酌。

他沒有提任何鬼神之說,也沒有用任何煽動性的詞語。他只是以一個“心存疑慮的衙門內(nèi)部人”的口吻,用最客觀、最平實的語言,將三樁案件并列到一起。

他指出了三樁案件受害者的共同點——都是在本地風(fēng)評不佳的富戶。

他分析了三樁案件作案手法的相似之處——都是一擊斃命,仇殺的性質(zhì)遠大于劫財。

他還特別點出了張員外一案中,“劫財五十兩”與“屠戮滿門”之間那巨大的、不合邏輯的矛盾。

最后,他用一種懇切的語氣寫道:“……此三案或為一人所為,兇徒以‘行俠仗義’為名,行連環(huán)殺戮之實。此風(fēng)若長,則國法何在?清河縣上下,恐人人自危??h尊大人或為功名所累,不愿深究,然人命關(guān)天,懸案未雪,懇請上官明察,并案審理,還亡者公道,正人間法度?!?/p>

寫完之后,他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這封信,既指出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又給林知遙留了一點面子,只說他“或為功名所累”,沒有直接攻擊。但字里行間,那種“下級官吏為求真相,不得不越級上告”的迫切感,卻已經(jīng)表露無遺。

任何一個有政治頭腦的上官,看到這封信,都會明白其中的分量。

司馬燼將信紙小心地折好,放入一個普通的牛皮紙信封。

他走出檔案室,夕陽的余暉正從衙門的屋檐上灑下來。他看著那些來來往往、對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一無所知的同僚們,眼神平靜。

恐怕當(dāng)這封信寄出的那一刻,他與縣令林知遙之間,就已經(jīng)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也罷,他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任人欺凌的小小文書。

他已然,是一個上桌落子的棋手。


更新時間:2025-07-29 13:13: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