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人命大事，文化館這邊不死也得脫層皮。往日熙熙攘攘的藝術殿堂如今被黃黑相間的警戒線團團圍住，門口貼著"暫停開放"的告示，鮮紅的印章像一道未愈的傷口，至于文化館何時能恢復往日的正常運營，就得看刑偵部門結案的速度。
林聽小口啜飲著美式咖啡，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正感嘆著世事無常，生命寶貴，口袋里的手機就劇烈震動起來，硬生生將她的思緒拽回現(xiàn)實。
"霖老師......你......你現(xiàn)在方便來刑警大隊一趟嗎？"吳甜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有些磕巴，"警察在查昨日秦佳的飲食，下午茶......霖老師，你可以來一趟嗎？"
"哈？"林聽差點被咖啡嗆到，昨晚上才下飛機，連時差都沒倒過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事，難道就因為下午茶是自己掏錢請的，就需要接受問詢？
電話那頭陷入詭異的沉默，只能聽見吳甜緊張的呼吸聲。林聽無意識地用指甲輕叩咖啡杯沿，發(fā)出清脆的"叮叮"聲。
"霖老師......你......"吳甜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局促不安。
"嗯，我待會就過去。"
"謝謝霖老師，謝謝霖老師。"吳甜如釋重負的道謝聲在掛斷前不斷重復。
看來傳聞并不可信，都說這位在國外聲名鵲起的小提琴家脾氣古怪，不喜與人接觸，沒想到會這般好說話。
林聽掛斷電話后，手機彈出了一條郵件處理提醒，滑動屏幕的手指突然停了下來，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回了一個“好的”。
車庫里那輛老掉牙的鐵疙瘩，十年沒發(fā)動，怕是連引擎都銹死了。
林聽在打車軟件上等了十分鐘，地圖上的車輛圖標始終保持著令人絕望的距離。這個別墅區(qū)太過僻靜，等同半個荒郊野外。
"姑娘，要進城??？"保安老李從崗亭里探出頭，熱情地招呼道。
往市區(qū)靠了靠，果然就好打車，這一波三折的路程讓她意識到，在這個城市沒有代步工具簡直寸步難行，購置座駕必須提上日程。
程莫將煙頭狠狠摁滅在已經(jīng)堆成小山的煙灰缸里，審訊室里秦振夫婦的眼淚似乎還黏在他的太陽穴上，隱隱作痛。
秦振夫婦完全不知道女兒懷孕的事情，看樣子是還沒來得及告訴，秦佳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孩子，不像是會在外面招惹是非的人。而女婿顧橋上個月被公司外派出差，今天才接到消息，急匆匆地買了最近的航班，但也要到明天才能回到安市。
辦公室里煙霧繚繞，程莫一根接一根的吞云吐霧，看來眼下還得從飲食這塊突破。
一別十載，安市早已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林聽在心里默念一路“阿彌陀佛”，畢竟剛回國，第二天就來刑警隊喝茶，確實觸霉頭。
“霖老師！”刑警隊門口一胖妹妹沖著林聽招手。
吳甜在網(wǎng)上看過林聽的演出，加上她那十分有辨識度的長相，常年不變的黑長直發(fā)型，以及一襲低飽和度的長裙，與生俱來的疏離感，像一道透明的玻璃墻，將她和整個世界隔開。即使是沒有接觸過她的人，根據(jù)描述也能一眼認出。
"真的很抱歉，這次音樂會……"吳甜亦步亦趨地跟著林聽，聲音越來越小。她聞到了對方身上若有若無的香味，這讓她想起雨后寺廟的清冷感。
饒是再好的脾氣也頂不住高頻的嘰嘰喳喳，更何況是傳聞中性情古怪的林聽。
林聽的腳步突然停住，吳甜差點撞上她的后背。
“一，我跟秦佳壓根不熟，與你們公司也只是合作關系，這種事情為什么不移交貴司法務，叫你個愣頭青來處理？”林聽的好脾氣逐漸耗盡，頓了頓接著說，“二，如果警方懷疑是飲食問題導致的事件，那么首要的調查對象應該是食品的來源，其次是配送鏈，以及經(jīng)手人，再不濟也要進行物證檢驗！而不是來懷疑一個出錢的大冤種！”
吳甜被林聽這一番話說得愣在原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確實，她意識到自己的失誤。林聽本就長的出眾，加上這頭頭是道的推論，不想成為焦點都難。周圍人投來探究的目光，吳甜感覺更加尷尬，恨不得刨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你好，先跟我來談話間吧。"廖青山適時出現(xiàn)，打斷了這場單方面的碾壓。
談話間內，燈光柔和，設施簡潔，一張木桌，對立而坐的兩把椅子，唯有墻上單調的掛鐘指針走動聲，規(guī)律地切割著寂靜。
“趙局呢？”
引著她進來的廖青山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張口，疑問還未成形，就被身后一個低沉的聲音截斷了。
“青山啊，你去……”
程莫斜倚在門框上，嘴里習慣性地叼著一根未點燃的香煙，一手插在褲兜里摸索著打火機，姿態(tài)帶著幾分辦案間隙常見的疲憊和隨意。
漫不經(jīng)意的抬頭，目光相撞。
記憶里那個模糊的影子，似乎已無法與眼前的具體重合。
時間會改變一個人的容貌，聲音，使記憶中的人不再如舊，可，曾心里舉足輕重的人，占據(jù)一整個青春的人，縱使我們之間隔著十年光影，重逢的這一刻，心跳都會先于意識，替我率先認出你。
那些塵封已久的記憶被歲月層層包裹成厚重的繭，被刻意遺忘、蒙塵結痂，在這一刻，一道刺破云層的強光驟然照射。厚重的繭瞬間破裂，露出里面鮮活而滾燙的內核。
少年時代所有晦暗不明、欲言又止、輾轉反側的愛意，在這猝不及防的對視中，無所遁形。
回憶如決堤的潮水，裹挾著那個盛夏的聒噪，洶涌而至，愛意被喚醒，被確認。
“嗡——”
程莫感到一陣強烈的耳鳴，大腦在瞬間被抽成了真空，僅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的撞擊聲，咚咚、咚咚……聲音與記憶深處那個遙遠夏天的蟬鳴詭異地重疊、放大，瘋狂地侵蝕著他僅存的理智。
指間的打火機不知何時已被摸了出來，金屬外殼帶著掌心的微汗。程莫下意識地想點燃香煙，借那點微弱的火光和繚繞的煙霧，給自己一點屏障和思考的緩沖。但指尖在打火機滾輪上摩挲了一下，又頹然放下。嘴里叼著的香煙，也被他從左手取下，換到右手，仿佛這樣就能掩飾指尖那細微的顫抖。
程莫試圖讓自己看起來自然，可這無意義的、反復的微小動作，如同無聲的告誡，將他內心山呼海嘯般的慌亂暴露無遺。
好在多年刑警生涯錘煉出的強大意志力在關鍵時刻發(fā)揮了作用。
程莫猛地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腔里翻涌的情緒強行壓下去。用力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在過分安靜的室內顯得有些突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去找朱策，”程莫的視線從林聽身上移開，投向仍有些茫然的廖青山，語氣恢復了慣常，“這里我來處理。”
可憐手中的煙，還沒來得及燃燒自己的余熱，就在他指間發(fā)出細微的悲鳴，被粗暴地揉捏成一團皺巴巴的煙葉渣。煙草的碎屑從指縫間簌簌落下。
饒是廖青山認識程莫這么多年，辦過大大小小的案件不勝其數(shù)，也甚少見過老大此番模樣，直覺告訴廖青山，老大不對勁！
然而，對上程莫掃過來的那道不容置疑、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意味的目光，廖青山瞬間蔫了。
強權之下，牛馬噤聲。
程莫拉開椅子坐下，金屬椅腿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余光掃過對面的人，又很快埋下頭，平靜的神情下早已掀起滔天巨浪，他不確定她的記憶中是否還有自己的存在，這些年過的好不好，有沒有遇到更好的某某某。
林聽這才抬起頭，放下手機，正視面前這位“陌生人”。
十年光陰的重量，在此刻沉沉地壓在心頭。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話，那些被時光掩埋的秘密，在這個冰冷的審訊室里，仿佛都擁有了生命，無聲地懸浮在兩人之間，等待著被喚醒，或被徹底埋葬。
幾年的一線刑偵工作早已將他打磨得喜怒不形于色，連呼吸都能控制得均勻平穩(wěn)。他輕咳一聲，翻開嶄新的筆錄本，刻意讓語氣顯得平淡無奇，仿佛對面坐著的只是個普通的路人。
"姓名？"
"林聽。"
"跟死者秦佳什么關系？"
"沒關系。"
"昨天你在哪？"
"下午五點半到達機場，半小時后到家。"
"昨天下午之前你在哪？"
"國外。"
林聽簡短的回答像一柄鈍刀，緩慢而堅定地割過程莫的神經(jīng)。
"國外哪？為什么出國，又為什么回來？"程莫的語速越來越快，問題像連珠炮般接踵而至。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程莫的臉色微微一僵，隨即恢復了嚴肅，“這是正常的調查流程，希望你配合?！甭曇艋謴土寺殬I(yè)性的平穩(wěn)，只有他自己能感覺到太陽穴突突跳動的血管。
林聽忽然笑了。
"我高一就跟著家人出國讀書，具體哪個國家，"她微微偏頭，"這和秦佳的死有關系嗎？再者有人邀請我回國演出，掙錢干嘛不來呢？"
程莫的筆尖在紙上洇出一團墨跡。他應該追問的信息，核實的行程細節(jié)，所有專業(yè)素養(yǎng)都在此刻罷工。頭頂仿佛有環(huán)形彈幕飄過——她不記得我！
"秦佳，我沒有殺害她的動機。"林聽繼續(xù)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表盤，"至于下午茶，不過是禮貌客氣一下。我的主場，請員工吃吃喝喝有問題嗎？更何況當時我只負責給錢，吃什么喝什么點什么，我可一概不知。"
林聽的語速不急不緩，不顯山不露水，每個字都像精心打磨過的鵝卵石，圓潤卻不容忽視。
"警官，我可以走了嗎？"林聽的聲音將程莫拉回現(xiàn)實，低頭看了眼腕表，快中午了。
"嗯，跟我們同事去留個檔案。"程莫沖門外喊了一聲，嗓音有些發(fā)緊，"小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