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峰菜市場旁的露天泳池,像口被烈日曬透的銹鐵桶,蒸騰著粗糲的熱氣。消毒水的嗆味混著汗酸、廉價防曬霜的甜膩,還有老水泥地蒸出的土腥氣,在濕悶里凝成塊,沉甸甸壓在人胸口。老薛頭回帶我來那天,他套著條熒光綠泳褲,花得晃眼,在池子里撲騰的模樣活像頭擱淺的肥海象,水花濺得比人還高。魏倩茹坐在遮陽傘的陰影里,塑料椅的廉價硌得人發(fā)慌,她穿件保守的粉色連體泳衣,外面松松罩著件白紗防曬衫——風一吹,紗衫貼在身上,倒像層裹尸布,裹著她骨子里的僵硬。手里那杯果汁顏色艷得發(fā)假,吸管早被她咬扁了,眼神卻空茫茫的,穿透泳池的喧囂和晃眼的水光,落進不知哪個遙遠的窟窿里。
“我老婆,魏倩茹,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生。”老薛喘著粗氣爬上岸,水珠砸在滾燙的水泥地上,“滋啦”冒起白煙。魏倩茹像被線牽著似的起身遞毛巾,指尖剛要碰到他濕滑油膩的皮膚,老薛猛地一縮,跟被滾水燙了似的。她臉上那公式化的笑瞬間僵住,像劣質(zhì)面具裂了道縫,旋即又被按程序修好,嘴角擠出倆淺梨渦,眼神卻更空了,空得能盛下整個泳池的渾水。
申婉瑩和何巖來那天,池子里的水都像頓了半拍。男人們的目光全被磁石吸住了。申婉瑩穿件黑比基尼,布料少得大膽,偏把她那股野勁裹得正好,縱身入水時像尾甩著磷光的黑魚,劈開綠得發(fā)渾的水,長發(fā)在水里散開,是朵炸開的墨色花。何巖選了件深藍連體泳衣,裹得嚴嚴實實,抱著個大黃鴨游泳圈,在淺水區(qū)邊緣挪,跟踩在刀尖上似的。水波晃一下,她抓著泳圈的指節(jié)就白一分,眼神怯得像只闖錯林子的小鹿,東張西望的,渾身都透著慌。
“老薛的眼睛都快黏在婉瑩身上了?!焙螏r不知啥時湊到我身邊,溫熱的氣帶著點憂,輕輕吹過我耳廓。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老薛果然直勾勾盯著申婉瑩在水里起伏的背,眼珠子瞪得像要從眼眶里滾出來,嘴角掛著的口水絲隨著喘氣晃悠。魏倩茹還坐在那片陰影里,果汁杯早見了底,吸管在杯底刮出“滋滋”的響,她渾然不覺,眼神空茫地落向波光粼粼的水面——那蕩漾的哪是水,分明是她碎了一地的日子,在水里浮浮沉沉。
申婉瑩游到岸邊,撐著池沿起身,水珠順著她小麥色的曲線滾,在陽光下閃得人眼暈。她懶懶散散地往老薛跟前靠,水線漫過他花泳褲松垮的邊,帶著點刻意的撩?!把?,”她的聲浸了水汽,甜得發(fā)黏,手搭在老薛肥厚的肩上,紅指甲若有似無地劃著他曬紅的皮膚,留道涼絲絲的印,“我仰泳總沉,您這高手,教教我唄?”尾音拖得老長,像鉤子。
老薛臉上的橫肉堆出諂媚的褶,眼睛瞇成兩條縫,喉嚨里滾出渾濁的笑:“樂意效勞!包教包會!”搓著手,恨不能立刻撲上去。
就在這時,魏倩茹猛地站起來,跟被電打了似的。她啥也沒說,頭都沒抬,快步往更衣室走。步子太急,白紗衫下擺被風掀起,后腰上那塊青紫色的淤痕晃了眼——像團爛掉的淤青,邊緣糊成一片,狠狠扎進我眼里。那形狀我猛地記起來了:在何巖公寓,申婉瑩抬手時,胳膊內(nèi)側(cè)有個煙頭燙的圓疤,結(jié)了痂,卻永遠褪不去。都是日子啃出來的豁口,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李杰來的那個周末,泳池邊的吵嚷更兇了。他穿件長袖襯衫,扣子扣到頂,領(lǐng)口浸著汗,像塊擰不干的抹布,熱得滿頭油光??伤难巯駜杀K探照燈,穿透熱氣釘在申婉瑩身上,帶著看牲口似的直白欲望:“嚯!這姐們兒夠勁!比草原上最烈的母馬還野!那腰,那腿……”
申婉瑩聽了反倒笑得花枝亂顫,抓把水潑過去:“滾犢子!再胡咧咧,把你嗓子摁池子里喂王八!”嘴上兇,身子卻往他跟前湊,把喝剩的冰啤酒遞過去。遞罐時,紅指甲“不經(jīng)意”蹭過李杰干裂的嘴,留道冰涼的挑釁。
何巖蹲在旁邊切冰鎮(zhèn)西瓜,刀不快,“咚、咚”,一下下落在木砧板上,像在敲誰的骨頭。就在這悶響里,魏倩茹悄沒聲走到我身邊,帶著股消毒水混廉價香皂的味。她指尖涼得像塊冰,飛快塞進我汗?jié)竦氖中囊粡埣垼堖吂蔚谜菩纳??!巴砩掀唿c,‘遇見’咖啡館。”聲低得像蚊子叫,瞬間被泳池的吵嚷吞了,只剩指尖那點冷,黏在我手上。
我攥緊紙,汗立刻洇透了,像攥著塊又燙又冰的秘密。抬頭時,正撞上申婉瑩的眼。她斜倚在池邊,鳳眼瞇著,嘴角勾著絲了然的危險,像只蹲在樹影里的野貓,懶懶散散,卻早把爪子磨尖了。
那晚,濕熱的空氣像塊浸了油的絨布裹著城。我還是推開了“遇見”咖啡館那扇掉漆的木門,門鈴“叮咚”一聲,啞得像咳嗽。魏倩茹穿條洗得發(fā)白的素裙,坐在最暗的角落,頭頂射燈打下來,在她臉上投出深影子,顴骨的凹陷深得像兩個洞,透著病態(tài)的白?!拔抑滥愀螏r的事……”她機械地攪著面前那杯冷咖啡,表面凝著層油,勺柄碰著瓷杯,“叮、?!?,神經(jīng)質(zhì)的響,“別緊張,就想找個人……說說話。一個……可能明白的人?!?/p>
“老薛……對你不好?”我的眼不由自主落在她細手腕上,幾道淺粉的痕,邊緣毛毛糙糙,像被粗繩勒過。
她突然短促地笑了,像枯葉被踩碎:“他對我好啊。名牌包,金鐲子,新款手機……要啥給啥。”攪咖啡的手猛地停了,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可他高興了,逗貓似的扔塊骨頭;不高興了……”她猛地抬頭,眼淚毫無征兆地砸在桌上,洇出深色的斑,“他把我當個玩意兒!條拴著鏈子的狗,想搓圓就搓圓,想捏扁就捏扁!”聲壓得極低,卻帶著崩斷的顫。
我遞過紙巾,她伸手來接,冰涼的指突然像鐵鉗似的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快嵌進肉里。淚光后面,她的眼亮得發(fā)瘋,死死盯著我:“你跟那些人不一樣,對不對?你看何巖的眼神……是真的!有溫度的!是不是?告訴我,是不是還有……真的東西?”聲里帶著孤注一擲的求。
就在這時,木門被推開,門鈴“叮咚”一聲,尖得刺耳。申婉瑩走了進來,黑吊帶裙裹著一身火似的曲線,指尖夾根細長的煙,煙霧裊裊。她眼像錐子,掃過我被魏倩茹攥著的手腕,慢悠悠抬起,紅唇勾著譏誚的冷:“喲,魏姐,大晚上的……演苦情戲呢?”尾音拖得長,字字像淬了毒,“自家籠子里的食不合胃口,惦記上別人家的男人了?”
魏倩茹像被烙鐵燙了,猛地縮回手,身子劇烈一顫,臉白得像窗紙。
申婉瑩在我身邊坐下,帶著侵略性香水味的身子往我這邊靠,吊帶裙領(lǐng)口滑下去些,露出片晃眼的白。她湊到我耳邊,氣是熱的,聲卻像冰錐:“北方人,別在這兒耗了。何苗苗在街角便利店門口等你呢,眼巴巴的,說給你留了……”她頓了頓,舌尖舔過下唇,“嗯,你最愛的珍珠奶茶?!痹捯粑绰洌t指甲已搭在我大腿上,指尖隔著薄褲子,輕輕畫著圈,像條蛇在纏。
一股惡心混著焦躁猛地沖上頭頂。我?guī)缀跏抢仟N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響。轉(zhuǎn)身時,申婉瑩那帶著勝利者傲慢的聲像蛆蟲,鉆進耳朵,專說給身后那個失魂的人聽:“魏姐,學著點。有些人的男人,搶也搶不走。有些人的男人嘛……”她拖長了調(diào),滿是鄙夷的狠,“白送你,你恐怕……也嫌臟吧?畢竟,沾了味兒了?!?/p>
推開門,夏夜的悶空氣像巨獸的呼吸裹過來,帶著燒烤攤的油煙和垃圾的酸腐。街角,便利店的綠霓虹在黑夜里亮著,像個廉價的燈塔。何巖果然坐在門口的不銹鋼長椅上,懷里抱著個插好吸管的塑料杯,奶茶渾渾的,珍珠沉在底。她的頭一點一點地磕著膝蓋,睫毛上沾著點夜露,像落了層細雪,睡得正沉。
我走過去,放輕腳步,小心地把她的頭托起來,讓她靠在我肩上。她的呼吸溫溫的,帶著點廉價奶茶的甜,輕輕噴在我頸窩,竟讓人莫名靜了下來。
月光透過榕樹葉,斑斑點點灑在我們身上。這座在濕悶里喘氣、在霓虹下扭動的南方城市,像個深不見底的漩渦,把我們?nèi)砹诉M去——笨拙貪婪的老薛,空洞絕望的魏倩茹,危險艷麗的申婉瑩,粗野直白的李杰,怯懦溫柔的何巖,還有我這個沉默的看客。我們在渾水里撲騰、沉浮、撕扯,被欲望、絕望、那點可憐的念想纏成了死結(jié),越掙越緊,直到?jīng)]了氣。水面上看著平靜,底下早是片漆黑的暗流,吞了所有光。
‖南方夏夜的禁忌背叛‖
何巖靠在我肩頭的重量很輕,像片被風偶然吹落的葉子。廉價奶茶的甜膩混著她身上干凈的皂角味,絲絲縷縷鉆進鼻腔,竟奇異地壓下了申婉瑩那番話帶來的、翻攪在胃里的惡心和焦躁。夜風卷著街角燒烤攤的油煙和垃圾桶的酸腐味吹過,榕樹葉的影子在我們身上、地上晃動,像無數(shù)只不安分的手。
便利店慘白的燈光打在她臉上,睫毛投下的陰影濃密,那層細小的夜露像碎鉆,沾在她微蹙的眉間。睡夢里,她似乎也不太安穩(wěn)。我輕輕調(diào)整了下姿勢,讓她靠得更舒服些,指尖無意拂過她微涼的臉頰。這細微的觸碰卻像打開了某個開關(guān),她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
那雙清泉般的眼先是蒙著一層剛睡醒的霧氣,茫然地眨了眨,聚焦在我臉上時,瞬間亮了起來,像被點亮的星子,驅(qū)散了所有的懵懂和不安。“你出來啦?”她的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和軟糯,嘴角自然而然地彎起,露出那點精巧的碎牙,把懷里溫熱的奶茶往我面前遞了遞,“喏,給你留的,珍珠的,你喜歡的。”
塑料杯壁被她的體溫焐得溫熱,杯里的液體混濁,珍珠沉在底部。我接過,吸管口還殘留著她淺淺的牙印。這微不足道的印記,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燙人的溫度,直直烙在我心上。申婉瑩刻薄的話語、魏倩茹絕望的眼淚、老薛貪婪的目光、李杰赤裸的欲望……那咖啡館里令人窒息的渾濁空氣,仿佛被便利店門口這杯廉價的珍珠奶茶,這雙干凈依賴的眼睛,暫時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謝謝。”我吸了一口,甜膩的液體裹著Q彈的珍珠滑入喉嚨,味道其實很一般,但此刻卻帶著某種安撫的力量。
“魏姐……沒事吧?”何巖小心翼翼地問,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投向咖啡館的方向,帶著點擔憂,“我看她臉色很不好……”
“沒事?!蔽液貞?yīng)道,不想讓咖啡館里那場充滿毒液的對話污染這片短暫的寧靜。“她……就是心情不太好,聊了幾句?!?/p>
何巖“哦”了一聲,似乎松了口氣,沒再追問。她重新靠回我肩上,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像只找到了棲木的小鳥,滿足地輕輕喟嘆一聲。“今天泳池好熱,人又多……”她小聲抱怨著,帶著點嬌憨的鼻音,“李杰那人真討厭,說話粗聲粗氣的,眼睛老往婉瑩身上瞟,煩死了?!彼D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婉瑩……她好像挺喜歡逗他玩的?!闭Z氣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困惑和淡淡的失落。
我沒說話,只是又吸了一口奶茶。何巖的單純像面鏡子,照出申婉瑩周旋于男人間的游刃有余背后,那難以言說的復(fù)雜和目的性。她不懂,或者不愿懂。
就在這片帶著奶茶甜香的靜謐里,咖啡館那扇掉漆的木門再次被推開。“叮咚”的鈴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申婉瑩走了出來。
夜風瞬間卷起她黑吊帶裙的裙擺,像一朵在黑暗中驟然盛開的墨色曼陀羅。她指尖那點猩紅的煙頭在夜色里明滅,像只窺視的眼睛。她沒有立刻走過來,只是斜倚在咖啡館門口斑駁的墻邊,隔著十幾步的距離,隔著便利店門口那片綠幽幽的霓虹燈光,靜靜地看著我們。
她的目光像淬了冰又淬了火的針,帶著洞悉一切的銳利和一種近乎殘忍的審視,直直落在我環(huán)著何巖肩膀的手臂上,落在我手里的奶茶杯上,最終,定格在何巖那毫無防備、依偎著我的側(cè)臉上。沒有言語,沒有表情,但那眼神本身就像一場無聲的風暴,裹挾著嘲諷、了然、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月光照亮的寂寥。她吸了一口煙,緩緩?fù)鲁觯咨臒熿F裊裊上升,模糊了她過于清晰銳利的輪廓,卻讓那眼神顯得更加幽深難測。
何巖似乎感覺到了這束目光的灼熱,身體微微僵硬了一下,下意識地坐直了些,從我肩上離開。她轉(zhuǎn)頭看向申婉瑩的方向,臉上露出一個帶著點怯意和討好的笑:“婉瑩……”
申婉瑩沒應(yīng)聲。她掐滅了煙蒂,那點猩紅在水泥地上被高跟鞋碾得粉碎。她終于動了,邁著那種慣常的、帶著點慵懶又極具侵略性的步子,不緊不慢地朝我們走過來。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午夜街頭異常清晰,“噠、噠、噠”,像踩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她停在我們面前,陰影瞬間籠罩下來,帶著濃郁的侵略性香水味和殘留的煙草氣息。她的目光先在何巖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復(fù)雜得像攪渾的水潭,隨即轉(zhuǎn)向我,紅唇勾起一個極其標準的、帶著營業(yè)性質(zhì)的媚笑,聲音甜得發(fā)膩,卻像裹著冰碴子:
“喲,何苗苗,奶茶都送到嘴邊啦?可真貼心?!彼f著,視線掃過我手里的杯子,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這破玩意兒,喝多了也不怕齁得慌?!彼斐鍪?,涂著鮮紅蔻丹的指尖,狀似親昵地、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捏了捏何巖的臉頰,那動作像在逗弄一只寵物貓,“傻人有傻福,是吧?抱著個破奶茶杯也能樂成這樣。”
何巖的臉頰被她捏得微微泛紅,有些窘迫地低下頭,小聲辯解:“就是……就是給他帶的……”
申婉瑩沒理她,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那雙鳳眼里碎冰浮動,帶著赤裸裸的警告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行了,別在這兒演什么情深意長了?!彼Z氣陡然轉(zhuǎn)冷,帶著命令的口吻,“何苗苗,跟我回去。明兒一早還得去‘夜鶯’點卯呢,你以為都跟你似的,有男人養(yǎng)著,想睡到日上三竿?”
她的話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何巖臉上。何巖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把頭埋得更低,像只受驚的鵪鶉,默默地從長椅上站起來。她甚至沒敢再看我一眼,只是下意識地抓住了申婉瑩伸過來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申婉瑩順勢攬住何巖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懷里帶了帶,動作帶著一種強硬的保護(或者說占有)姿態(tài)。她最后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把鋒利的薄刃,在我臉上刮過,帶著一種“看透你了”的了然和冰冷的勝利感。然后,她擁著何巖,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朝著她們公寓的方向走去。高跟鞋的聲音再次敲響,在寂靜的夜里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何巖那小小的、順從的背影,緊緊貼在申婉瑩強勢的輪廓旁,像被夜色吞沒的一抹微光。
便利店門口只剩下我,手里那杯溫熱的奶茶不知何時已變得冰涼,甜膩的氣味在夜風里發(fā)酵出令人反胃的酸腐感。綠幽幽的霓虹燈管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像某種不懷好意的嘲笑。我抬頭望向咖啡館的方向,窗戶里一片漆黑。魏倩茹不知何時早已離開,像一滴水融入了這片黏稠黑暗的海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這座南方城市巨大的陰影,在午夜時分顯得更加沉重。泰峰賓館的霓虹在不遠處無聲閃爍,泳池渾濁的水汽似乎還在鼻端縈繞,咖啡館里絕望的淚痕、泳池邊空洞的眼神、李杰赤裸的欲望、申婉瑩危險的魅惑、何巖怯懦的依賴……還有我手上這杯冰涼的、帶著廉價甜味的珍珠奶茶。
所有的畫面、氣味、聲音,都在這悶熱的、帶著腐爛氣息的夏夜里,無聲地沸騰、糾纏、下沉。我們像被困在這口巨大的、名為“生活”的銹鐵桶里,被烈日和濁水反復(fù)蒸煮,被各自的欲望和絕望捆綁著,在黏膩的漩渦里徒勞掙扎,濺起渾濁的水花,卻終究逃不過被這滾燙的、發(fā)綠的水,一點點吞噬掉所有光亮的命運。
我松開手,那杯冰涼的奶茶“啪”地一聲,掉在便利店門口布滿污漬的水泥地上。塑料杯碎裂,渾濁的褐色液體混著黑色的珍珠,狼狽地流淌開來,像一塊丑陋的、無法愈合的傷疤,印在這個沉淪的南方夏夜。
《綠霓虹下的潰爛甜》
綠得發(fā)渾的水,在銹鐵桶里蒸煮。
消毒水嗆鼻,汗酸與防曬霜的甜膩
凝成塊,沉入肺腑。
熒光綠的海象,撲騰著濺起濁浪,
白紗衫裹著空洞的魂,
像未收殮的僵。
水波頓了一拍。黑磷光的魚甩尾,
劈開粘稠的綠。深藍的怯,
抱著大黃鴨,在刀尖挪移。
男人們的眼珠,滾燙的彈珠,
黏著那尾游弋的墨蛇。
白紗下,淤青的印,浮出水面——
一團爛掉的瘀,邊緣糊著,
是日子啃出的豁口,
暗處的煙疤,明處的傷,
一對沉默的姐妹。
“看,他眼里的鉤!”
怯懦的耳語,帶著溫熱的憂。
紅指甲劃過肥膩的肩,
涼絲絲的毒,刻進曬紅的肉。
公式化的笑,僵在唇邊,
果汁杯底,刮著空茫的“滋滋”響。
她起身,白紗掀起,
后腰的淤青,晃了眼——
是泳池底,沉沒的月亮。
街角,“遇見”的冷氣裹不住絕望。
洗白裙坐在暗影里,顴骨深陷成洞。
“他當我是狗!拴鏈子的玩意兒!”
淚砸在凝油的咖啡上,洇開墨斑。
冰涼的指,鐵鉗般箍住腕,
指甲快嵌進肉里:
“告訴我!你眼里的光……是真的嗎?”
孤注一擲的求,在冷杯沿撞出裂痕。
門鈴尖嘯。黑吊帶裹著火進來,
煙霧是她的旗。紅唇淬著冰:
“喲,籠中鳥……惦記別家的食了?”
譏誚的字,像淬毒的針。
白紗猛地一顫,臉褪成窗紙。
紅指甲攀上腿,蛇信般畫著圈:
“走啊,你的傻姑娘……抱著杯廉價的甜,
在綠霓虹下,眼巴巴地等呢!”
綠光廉價,像口痰啐在黑夜。
她靠在我肩,呼吸溫軟,
帶著奶茶的齁甜,和皂角的干凈。
睫毛沾著細雪,睡得像個謎。
月光穿過榕樹,是碎裂的網(wǎng)。
我們——海象,空殼,黑魚,怯鹿,
還有我這啞然的看客——
在銹桶的濁浪里撕纏、沉浮,
被欲望的繩勒進皮肉,勒出青紫的痕。
水面平靜,底下是吞光的暗流。
申婉瑩倚在墻邊,煙頭猩紅如獨眼。
高跟鞋“噠噠”,碾碎夜的靜。
陰影罩下,香水是進攻的號。
指尖捏住怯懦的臉頰:
“傻福?抱著破杯子也能樂!”
鳳眼掃過我,碎冰浮動:
“戲,散場了!” 強硬的臂彎,
攬走那抹微藍的光,
像墨色曼陀羅,吞噬螢火。
綠霓虹“滋滋”作響。
我松開手。
塑料杯砸地,發(fā)出悶響。
褐色的甜,混著黑色的珍珠,
在污漬的水泥上,
狼狽地淌開——
像這個南方夏夜,
無法收束的,
潰爛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