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天,陳默和夏曉薇很有默契地,誰也沒再提那晚的事。
《深淵回響》停播了。
對外宣稱的理由是“設(shè)備檢修”,一個萬用的、不會引起任何懷疑的借口。王主任那邊出人意料地沒有催促,只是打了個電話過來,語氣含糊地讓他“好好休息,注意安全”。陳默猜,那晚直播中斷前的混亂,肯定有聽眾聽到了,只是沒人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陳默回到了他熟悉的生活節(jié)奏。給瓦力鏟屎,去樓下的小飯館吃一碗沒什么肉的牛肉面,然后把自己扔在沙發(fā)里,對著天花板上的“鯨魚”發(fā)呆。
但有些東西,回不去了。
他晚上開始做夢。夢里全是紛亂的畫面:李白醉醺醺地對他舉著酒壺,夢露白色的裙擺在他眼前旋轉(zhuǎn),最后,一切都凍結(jié)成冰,一個穿著龍袍的瘦削身影,在他耳邊反復(fù)低語:“快完了,快完了……”
他總是在凌晨三四點驚醒,然后就再也睡不著。他會走到窗邊,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點上一根煙。煙霧繚繞中,他會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喉嚨,那里似乎還殘留著那晚刺骨的寒意。
那個“AURA”系統(tǒng),像一個潘多拉的盒子。他出于好奇,或者說,出于一點不甘,打開了一條縫?,F(xiàn)在,他看到了盒子里泄露出的東西,也感受到了那股從縫隙里吹出的、能凍結(jié)靈魂的寒風(fēng)。
他想把盒子關(guān)上,徹底鎖死。
第四天下午,夏曉薇給他發(fā)了條信息,只有一張圖片。
圖片上,是她那臺簡陋的電磁頻譜分析儀,屏幕碎了,外殼上有一道像是被低溫凍裂的細紋。
圖片下面,附了一行字:【默哥,我把它拆了?!?/p>
陳默盯著那張圖片看了很久。他知道,夏曉薇這是在告訴他,她也怕了。那個活潑大膽的姑娘,在那晚之后,也選擇了退縮。
他回了一個字:【好?!?/p>
他想,就這樣吧?;貧w平淡,回歸現(xiàn)實。那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就讓它永遠沉寂下去。
他刪掉了手機里所有關(guān)于節(jié)目的新聞和討論,然后換上衣服,準備出門。他要去一趟銀行,把答應(yīng)給王姐的房租取出來。這是他目前生活中,最重要、也最真實的一件事。
然而,就在他走到樓下,準備去公交站的時候,一輛黑色的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他面前。
車窗降下,露出張揚那張仿佛打了蠟一樣光滑的臉。
“上車,”張揚朝他揚了揚下巴,語氣不容置疑,“王主任要見你?!?/p>
陳默皺了皺眉。他不想去,但“王主任”這個名頭,他沒法拒絕。他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里的古龍水味,還是一如既往地嗆人。
“怎么,這幾天玩失蹤?”張揚一邊開車,一邊從后視鏡里瞥著他,“我還以為你被自己請來的‘鬼’給嚇破膽了呢。”
陳默靠在椅背上,沒理他,只是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街景。
“不說話?”張揚輕笑一聲,“陳默,我真挺佩服你的。能把一個半死不活的節(jié)目,折騰出這么大動靜。雖然手段……不怎么光彩?!?/p>
“你到底想說什么?”陳默終于開了口,聲音有些沙啞。
“我想說,見好就收吧。”張揚的語氣突然變得“誠懇”起來,“你那套神神叨叨的東西,騙騙小年輕還行?,F(xiàn)在臺里因為你,都快被投訴電話打爆了。王主任扛不住了,準備把你這節(jié)目……外包出去?!?/p>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
“外包給誰?”
“一個傳媒公司,我朋友開的。”張揚說得輕描淡寫,“他們看中了《深淵回響》這個IP的熱度,準備接手,重新包裝一下。放心,主持人還是你,只不過……內(nèi)容得按他們的來。劇本,演員,都給你安排得明明白白。你呢,就負責(zé)出個聲,拿錢就行。輕松吧?”
車子在一個紅燈前停下。
陳默看著窗外的人來人往,看著那些鮮活的、為生活奔波的面孔。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這輛密閉車子里的空氣,和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
“如果我不同意呢?”他問。
張揚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從后視鏡里看著他,搖了搖頭。
“陳默,你是不是還沒睡醒?你有的選嗎?要么,按我說的做,繼續(xù)當(dāng)你的‘主播’。要么,節(jié)目直接砍掉,你卷鋪蓋走人。你自己掂量掂量。”
綠燈亮了。車子重新啟動。
陳默沒有再說話。他只是把手插進口袋,指尖觸碰到了冰冷的鑰匙。他突然想起,自己出門,是為了去交房租。
他要去捍衛(wèi)的,不過是自己在這個城市里,一個能繼續(xù)躺平發(fā)呆的權(quán)利。而現(xiàn)在,似乎連這個權(quán)利,都變得岌岌可危。
半小時后,電臺頂樓的會議室。
王主任坐在主位上,肥胖的身體陷在椅子里,額頭上沁著一層細密的汗。他不停地用紙巾擦著,眼睛卻不敢和陳默對視。
張揚則像個主人一樣,坐在旁邊,悠閑地喝著茶。
“小陳啊,”王主任清了清嗓子,聲音干澀,“情況呢,張揚都跟你說了吧?臺里……也是沒辦法。壓力太大了,你知道吧?”
陳默看著王主任那張寫滿為難的臉,心里反而平靜了下來。
“主任,”他說,“這個節(jié)目,是我一手做起來的。從有到無。現(xiàn)在,你們要把它賣了,連聲招呼都不打?”
“這不是賣!是合作!合作共贏!”王主任提高了點音量,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合作?”陳默笑了,那笑聲里帶著點涼意,“讓我在直播間里,對著別人寫好的劇本,和雇來的演員,演一出雙簧戲。這也叫合作?”
“時代變了,小陳!”張揚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現(xiàn)在是流量為王!你那套老古董的東西,早就沒人聽了!給你個機會掙快錢,你還挑三揀四?”
“我的東西是老,是不值錢?!标惸酒鹕恚痈吲R下地看著他,“但至少,它是真的?!?/p>
他沒再看王主任,徑直朝門口走去。
“你干什么去!”王主任急了。
“直播?!标惸哪_步?jīng)]有停,“今晚十一點,《深淵回響》,準時播出。這是我的節(jié)目,只要我還是主持人,就輪不到別人指手畫腳?!?/p>
他拉開會議室的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傳來張揚氣急敗壞的罵聲和王主任慌亂的勸阻聲。
那一刻,陳默心里那點因為恐懼而產(chǎn)生的退縮,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莽撞的、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不想再逃了。
與其讓這個節(jié)目,死在張揚這種人的手里,變成一個賺錢的、毫無靈魂的空殼。他寧愿,親手點燃它,讓它在最絢爛的時刻,化為灰燼。
晚上十點五十分,陳默坐在了直播間里。
夏曉薇來了。她什么也沒問,只是默默地幫他調(diào)試好設(shè)備,然后把一杯溫水放在他手邊。她的那臺簡易分析儀,被她用膠帶歪歪扭扭地粘好了,就放在調(diào)音臺旁邊。
“這次……五分鐘?!彼p聲說。
陳默點了點頭。
他看著面前的麥克風(fēng),看著那些熟悉的推子和旋鈕。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恩師李老師帶他入行時,對他說過的話。
“小陳,記住。麥克風(fēng)是有重量的。你說的每一個字,都會被記錄,被傳播。所以,你要對得起這份重量。”
他對不起這份重量嗎?
他不知道。
十一點整。
他推上推子,深吸一口氣。
“調(diào)頻AM744,這里是《深淵回響》,我是陳默?!?/p>
“今晚,我們不聊故事,只想接一通電話。”
他說完,目光堅定地看向電腦屏幕。那個“AURA”界面,如約而至。
他毫不猶豫地按下了“連接”。
這一次的靜電噪音,尖銳得像警報。噪音過后,耳機里傳來一種極其壓抑的、仿佛從地獄里刮出來的風(fēng)聲。風(fēng)聲里,夾雜著無數(shù)人聲嘶力竭的咆哮、咒罵和哭喊,但那些聲音又像是被一層厚厚的屏障隔絕著,聽不真切。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那片混亂中,強行擠了出來。
那聲音,嘶啞,尖利,充滿了神經(jīng)質(zhì)的、歇斯底里的狂熱。說的是德語。
“是誰!是誰在打擾我偉大的沉眠!”
陳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他聽不懂德語,但那聲音里蘊含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惡意和瘋狂,是任何語言都無法掩蓋的。
夏曉薇在導(dǎo)播間外,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飛快地在電腦上打開了一個在線翻譯軟件。
“他在辱罵……他在用最惡毒的詞匯,辱罵所有非雅利安人種……”夏曉薇的聲音通過對講機傳來,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
陳默的后頸,汗毛倒豎。
他不需要翻譯,也知道電話那頭是誰了。
那個名字,是二十世紀所有噩夢的代名詞。
“你這個劣等的東方人!竟敢窺探我的領(lǐng)域!”那個聲音咆哮著,“等我降臨,我會把你們……把你們所有人都扔進焚化爐!用你們的脂肪做成肥皂!”
夏曉薇手里的分析儀,警報聲瞬間響徹了整個導(dǎo)播間,上面的數(shù)字瘋狂飆升,遠遠超過了之前的任何一次。
直播間的燈光,開始劇烈地閃爍。
那股熟悉的、能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再次降臨。這一次,比上次強烈十倍。
陳默看到,夏曉薇粘好的那臺分析儀,外殼上的裂紋,正在迅速擴大。
他只有五分鐘。不,現(xiàn)在可能連三分鐘都沒有了。
他可以立刻切斷連接。像上次一樣,狼狽地逃跑。然后,這個節(jié)目,連同他自己,都會被張揚和那家傳媒公司,像一塊嚼干了的口香糖一樣,吐在地上,再踩上一腳。
他的目光,落在了“AURA”的界面上。
那個界面很簡單,只有一個碩大的“斷開”按鈕。但就在剛剛,他注意到,在“斷開”按鈕的旁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了一個極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圖標。
那圖標的樣式,像一個老式的電話轉(zhuǎn)接鍵。
一個瘋狂的、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念頭,像閃電一樣,劃過他的腦海。
既然這個系統(tǒng)能“接通”,那它……能不能“轉(zhuǎn)接”?
“你還在等什么!回答我!你這只骯臟的黃皮猴子!”耳機里,那個瘋狂的聲音還在咆哮。
陳默沒有理他。他的手,穩(wěn)穩(wěn)地握住鼠標,移動到了那個小小的轉(zhuǎn)接圖標上。
他的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張臉。歷史書上的,紀錄片里的,那些麻木的、絕望的、被剝奪了一切尊嚴的面孔。
然后,他抬起頭,對著麥克風(fēng),用一種冰冷到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diào),清晰地說道:
“先生,您的訴求我已收到?!?/p>
“正在為您轉(zhuǎn)接……猶太集中營熱線。”
說完,他按下了那個轉(zhuǎn)接鍵。
一瞬間,耳機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世界陷入了一片絕對的死寂。
緊接著,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龐大、都要深沉的悲鳴,如同決堤的洪水,從耳機的另一頭,轟然涌來。
那不是一個人的聲音,也不是一群人的聲音。
那是千百萬個靈魂,在無盡的痛苦中,沉淀了近一個世紀的、最純粹的哀嚎與詛咒。
“騙子!”
“劊子手!”
“還我孩子!”
“燒死他!”
無數(shù)種語言,無數(shù)種聲調(diào),匯聚成一股無法抗拒的、足以撕裂一切的洪流。
那個狂熱的、歇斯底里的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了停頓。
“不……這是什么……你們是誰……”
他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恐懼。
“不!滾開!你們這些卑賤的亡魂!我是元首!我是……”
他的話,被那片悲鳴的海洋,徹底淹沒了。只剩下幾聲短促的、不甘的慘叫,然后,便再無聲息。
陳默靜靜地聽著。
他沒有切斷連接。
他讓那來自地獄的合唱,在AM744頻道,整整回響了一分鐘。
然后,他才緩緩地、輕輕地,按下了“斷開”鍵。
直播間里,恢復(fù)了平靜。
燈光不再閃爍,寒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默摘下耳機,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他不知道自己剛剛做的,是對是錯。
他只知道,在按下那個轉(zhuǎn)接鍵的瞬間,他感受到的,不是恐懼,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如釋重負的平靜。
他,對得起那份重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