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鬧鐘。
喚醒陳默的,是房間里光線的細(xì)微變化。那片充當(dāng)著天花板的、均勻發(fā)光的不明材質(zhì),亮度從柔和的月白,無聲地切換到了清冷的日白。沒有日出,沒有窗簾縫隙里透出的晨光,只有一個精準(zhǔn)的、程序化的“天亮了”的信號。
他坐起身,旁邊的床上,夏曉薇的被子已經(jīng)疊得整整齊齊,人不見了。衛(wèi)生間里傳來吹風(fēng)機的嗡嗡聲。
他感覺自己睡了,又好像沒睡。身體的疲憊有所緩解,但腦子里那根緊繃的弦,似乎一夜未曾放松。他揉了揉眼睛,一種身處異鄉(xiāng)的陌生感,像清晨的薄霧一樣,揮之不去。
十五分鐘后,他和夏曉薇坐在房間外的一個小型公共休息區(qū)里。一個穿著白色制服、表情和房間墻壁一樣毫無波瀾的工作人員,為他們送來了早餐。
盤子里,是兩片精準(zhǔn)切割成45度角的吐司,一個煎得如同蠟制模型般完美的太陽蛋,三根大小長短完全一致的培根。
陳默用叉子戳了戳那個蛋黃,它紋絲不動,似乎已經(jīng)凝固了。
“早上好。”
威廉·瓊斯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換了一身深灰色的斜紋軟呢 tweed 夾克,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手里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看起來像是要去大學(xué)講課的老教授。
“睡得還好嗎?”他拉開椅子,在他們對面坐下。
“還行?!毕臅赞弊炖锶麧M了吐司,含糊地回答,“就是感覺……有點太安靜了?!?/p>
“習(xí)慣就好,”威廉微笑著說,“安靜,是協(xié)議局大部分時候追求的美德。”他呷了一口咖啡,然后看向陳默盤子里的食物,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盃I養(yǎng)部的杰作。精準(zhǔn),高效,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對吧?”
陳默沒說話,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很苦,沒有一點酸味或其他的雜味,純粹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苦。
“哦,對了,”威-廉像是想起了什么,從口袋里掏出兩樣?xùn)|西,放在桌上,“你們的通訊設(shè)備。協(xié)議局內(nèi)部使用,絕對安全。除了通話,只有一個功能?!?/p>
那是兩部看起來像十幾年前的老款諾基亞手機,厚重,結(jié)實,感覺從三樓掉下去都摔不壞。
夏曉薇好奇地拿起來一個,按了開機鍵。屏幕亮起,只有一個圖標(biāo):一個渡鴉的剪影。她按了一下。
手機發(fā)出了一聲極其逼真的、嘹亮的渡鴉叫聲。
“嘎——!”
聲音在安靜的休息區(qū)里顯得格外突兀,夏曉薇嚇了一跳,手一抖差點把手機扔出去。
威廉臉上的笑容更深了?!熬o急求救信號。不到萬不得已,最好別用。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大清早被烏鴉叫醒。”
陳默拿起另一部手機,掂了掂,放進口袋。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拉進了一個奇怪的、由英國老頭主導(dǎo)的cosplay社團。
“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他問。
“吃完早餐就走。”威廉說,“車已經(jīng)在上面等著了?!?/p>
車子不是昨天那輛平平無奇的商務(wù)車。
當(dāng)他們乘坐那部老式電梯回到地面,走出“渡鴉之巢”那不起眼的門時,一輛墨綠色的、上了年紀(jì)的捷豹正停在路邊。車身擦得锃亮,能映出泰晤士河對岸建筑模糊的倒影。
威廉熟練地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坐了進去。
“請上車吧。”他朝還愣在原地的陳默和夏曉薇招了招手。
車?yán)锏臍馕?,和基地里那種恒溫恒濕的高科技味道截然不同。是一種混合了舊皮革、胡桃木和某種淡淡煙草味的、屬于舊時光的味道。
夏曉薇坐在后排,像個好奇寶寶一樣,摸了摸車窗旁那個手搖式的升降把手。
車子平穩(wěn)地駛離河岸,匯入倫敦的車流。今天的天氣比昨天好一些,鉛灰色的云層裂開了一些縫隙,有幾縷陽光勉強地灑下來,給古老的城市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他們一路向北,漸漸駛離了市區(qū)。窗外的景色,從擁擠的建筑和行色匆匆的路人,變成了連綿起伏的綠色丘陵和悠閑吃草的、看起來比鴿子還要胖的綿羊。
“威廉先生,”夏曉薇終于忍不住開口,“我們以前……我是說,協(xié)議局以前處理過類似‘雪茄盒’這樣的任務(wù)嗎?”
“哦,當(dāng)然?!蓖恳暻胺?,語氣輕松得像在談?wù)撎鞖猓案鞣N各樣的都有。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福,處理過一個相當(dāng)固執(zhí)的花園地精。它總喜歡對著路人背誦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如果別人不理它,它就用小石子丟人家的窗戶?!?/p>
“……那你們怎么處理的?”夏曉薇問。
“我們的一位植物學(xué)顧問,和它聊了三個下午的園藝知識,從玫瑰的修剪到堆肥的技巧。那個小家伙很開心,答應(yīng)以后只在沒有人的時候朗誦。算是……和平解決了。”
陳默安靜地聽著,感覺這一切都那么不真實。他看著窗外掠過的、典型的英格蘭田園風(fēng)光,聽著車?yán)镆粋€優(yōu)雅的英國老頭,用一本正經(jīng)的口吻,講述著與花園地精談判的經(jīng)歷。
他覺得自己可能還沒睡醒。
“那……那個雪茄盒,”他終于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它有什么……訴求嗎?”
“問得好?!蓖畯暮笠曠R里看了他一眼,“這正是我們需要你去弄清楚的。大部分‘附著靈體’的異常物品,它們的行為模式,都源于其生前未竟的執(zhí)念。它們不是真的想交流,只是在不斷重復(fù)一段‘錄音’。但丘吉爾的盒子不太一樣。根據(jù)布萊切利園那邊的報告,它的‘抱怨’,似乎是與時俱進的。上個月,它還在抱怨英國脫歐的后續(xù)談判問題。”
“一個關(guān)心時政的盒子?”夏曉薇小聲嘀咕。
“所以,我們才需要你?!蓖恼Z氣變得嚴(yán)肅了一些,“你的能力,A.U.R.A.系統(tǒng),似乎不僅僅是接通‘錄音’。它能建立真正的‘對話’。我們需要你問問他,第一,他為什么還在這里。第二,最近干擾他的那個‘新聲音’,是什么來頭?!?/p>
車廂里沉默下來。
陳默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他開始覺得,自己不是什么“特聘顧問”,更像是一個跨國靈異調(diào)解中心的新員工,上班第一天,就要去處理一個前首相的遺留問題。
一個多小時后,車速慢了下來。
他們駛進了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小鎮(zhèn)。車子七拐八繞,最終,在一個毫不起眼的入口前停了下來。入口處,掛著一塊小小的牌子:【Bletchley Park】。
沒有宏偉的大門,沒有森嚴(yán)的守衛(wèi)。眼前,就是一片由紅磚建筑和一排排深綠色木板房組成的、看起來像某個鄉(xiāng)下寄宿學(xué)校的院區(qū)??諝饫?,彌漫著雨后青草和濕潤泥土的氣息。
威廉停好車,帶著他們走了進去。
腳下,是碎石鋪成的小路,走在上面,沙沙作響。幾只烏鴉落在草坪上,歪著頭,用黑豆般的眼睛打量著他們這些不速之客。
這里很安靜,但和基地里那種真空般的死寂不同。這里的安靜,是有“回聲”的。陳默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歷史感,像水汽一樣,彌漫在每一棟建筑、每一棵樹的周圍。他仿佛能聽到,在那些緊閉的門窗后面,曾有無數(shù)個大腦在高速運轉(zhuǎn),無數(shù)支鉛筆在紙上飛快地書寫,無數(shù)的秘密,像電波一樣,在這里交匯、碰撞、然后消散。
“二戰(zhàn)時,這里最多曾有一萬多人同時工作。”威廉似乎看穿了陳默的心思,輕聲說道,“大部分是女性。他們是真正的無名英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丘吉爾下令銷毀了這里幾乎所有的機器和文件。這些人的功績,在之后的三十年里,一直都是最高機密?!?/p>
他們在一間看起來尤其普通的、深綠色的木板房前停了下來。門牌上寫著:【Hut 8】。
“圖靈當(dāng)年工作的地方?!蓖f,“而我們的目標(biāo),就在隔壁?!?/p>
他帶著他們,走向旁邊一間一模一樣的木板房。這間房子的門上,沒有任何標(biāo)識。一個穿著深藍(lán)色工作服、看起來像個維修工的男人,正靠在門邊抽煙。
他看到威廉,立刻站直了身體,把煙頭在鞋底捻滅,然后朝威廉點了點頭。
威廉也朝他點了點頭,然后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混合著灰塵、舊木頭和淡淡雪茄味的、仿佛被封存了半個多世紀(jì)的空氣,撲面而來。
威廉側(cè)過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了鄭重與戲謔的復(fù)雜神情。
“好了,二位?!彼f。
“讓我們?nèi)グ菰L一下,我們前首相的……遺產(chǎ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