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齒輪迷宮
城南老城區(qū)，周姨家那棟爬滿藤蔓的老樓下。沈默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磚墻，陰影將他整個人吞噬。他仰著頭，目光貪婪地、近乎貪婪地，死死鎖定在三樓那扇亮著溫暖橘黃色燈光的窗戶上。窗簾拉著，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小小的剪影——那是小棠。她正趴在窗邊的桌子上，似乎在畫畫，小小的身影在燈光下勾勒出寧靜的輪廓。
沈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每一次跳動都帶來窒息般的鈍痛。他貪婪地注視著那個小小的影子，仿佛要將她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都刻進靈魂深處。他知道，這很可能是…最后一眼。明晚子時…廢電廠…那個由亡者怨念和扭曲時間構(gòu)筑的祭壇…他生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老鬼的話如同冰冷的毒蛇，在他腦海中反復(fù)嘶鳴：陳海生…冷卻水池…燒焦的尸體…鎖著東西的鐵皮屋…綠光…鐵鏈聲…父親…時間債務(wù)…
“爸爸…”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喚仿佛穿透了玻璃和距離，直接在他耳邊響起。沈默猛地一顫！是幻覺？不！他看到窗簾被一只小手微微掀開了一條縫！小棠那張蒼白的小臉貼在玻璃上，大大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正努力地向下張望，尋找著他的身影！
沈默的心臟瞬間被撕裂！他幾乎要控制不住沖上去的沖動！但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他強迫自己縮回更深的陰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不能！不能讓她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不能給她留下父親如同喪家之犬般的最后印象！
他看到周姨的身影出現(xiàn)在小棠身后，輕輕地將她抱離了窗邊，拉上了窗簾。橘黃色的燈光依舊溫暖，但那個小小的剪影…消失了。
一股巨大的、幾乎將他壓垮的空虛感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轉(zhuǎn)過身，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粗糙的磚墻上，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滾燙的淚水混合著灰塵和血污，無聲地滑落，滲進墻壁的縫隙里。
再見了…小棠…爸爸…愛你…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jì)般漫長。沈默終于緩緩抬起頭。臉上的淚痕已被冷風(fēng)吹干，留下緊繃的痕跡。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所有的痛苦、掙扎、不舍，都被一種近乎非人的、冰冷的決絕所取代。如同被淬煉過后的鋼鐵，只剩下赴死的堅硬。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扇溫暖的窗戶，仿佛要將那橘黃色的光永遠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拉緊身上破舊夾克的領(lǐng)口，像一道融入深秋寒夜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消失在老城區(qū)迷宮般狹窄漆黑的巷道里。
目標(biāo)：城西廢電廠。終點：地獄。
破舊的面包車如同垂死的野獸，喘息著停在廢電廠外圍一片半人高的荒草叢中。沈默熄了火，拔掉鑰匙。車燈熄滅的瞬間，無邊的黑暗和死寂如同巨大的棺蓋，轟然壓下。
推開車門，一股比城南濃郁百倍的鐵銹、化工廢料和濕土霉?fàn)€混合的刺鼻氣味撲面而來，嗆得他幾乎窒息?？諝獗涑睗?，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陰森。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風(fēng)吹過破敗廠房的空洞嗚咽，如同無數(shù)冤魂的哭泣。
沈默背上那個破舊的背包，里面裝著最后的“武器”：黃銅扳手、陀飛輪懷表、壓縮餅干和水。銀質(zhì)懷表緊貼著他的胸口，隔著衣物傳來冰涼的觸感，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
他深吸了一口這令人作嘔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眼前如同巨獸殘骸般的龐大建筑群。巨大的冷卻塔在慘淡的星光下投下扭曲的陰影，破碎的窗戶如同黑洞洞的眼睛。主廠房的大門早已銹蝕倒塌，露出里面深不見底的黑暗。
老鬼提到的“鐵皮屋”和“綠光”…會在哪里？核心區(qū)域？
他像一只警惕的夜行動物，壓低身體，利用荒草、廢棄管道和坍塌的混凝土塊作為掩護，無聲而迅捷地向廠區(qū)深處潛行。腳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積了多少年的泥濘和碎玻璃、金屬廢料，每一步都需萬分小心?？諝庵心枪扇粲腥魺o的、類似陳舊金屬電離后產(chǎn)生的淡淡腥甜（臭氧）味，越來越濃。
越往深處，那股源自陳海生亡魂的、混合著鐵銹和腐爛淤泥的陰冷氣息，也如同無形的瘴氣般彌漫開來，絲絲縷縷地滲透進皮膚，帶來陣陣寒意和生理性的不適感。沈默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著，神經(jīng)緊繃到了極致，捕捉著黑暗中任何一絲異常的動靜。
沒有腳步聲。沒有人影。只有死寂。但這死寂本身，就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仿佛整個廢電廠就是一個巨大的陷阱，而他正一步步走向陷阱的中心。
突然！
“吱嘎…嘎吱…”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金屬摩擦聲，穿透了死寂的黑暗，從主廠房深處的某個方向傳來！
是鐵鏈！老鬼說的鐵鏈拖地的聲音！
沈默瞬間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繃緊，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他立刻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將身體緊緊貼在一排銹蝕得如同蜂窩般的巨大管道后面，只露出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聲音來源。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時有時無，帶著一種沉重的、令人牙酸的滯澀感。仿佛…有什么東西，正拖著沉重的鐐銬，在黑暗中緩慢地移動。
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借著各種廢棄物的陰影，一點一點向聲音靠近。每靠近一步，那陰冷的氣息就濃郁一分，空氣中臭氧的味道也愈發(fā)刺鼻。
繞過一堵幾乎完全坍塌的磚墻，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相對空曠的區(qū)域。這里似乎是原先某個車間的中心。地面散落著巨大的、扭曲變形的金屬構(gòu)件，像是被無形的巨力蹂躪過。而在這些廢棄金屬構(gòu)件的中央…
沈默的瞳孔驟然收縮！
一座低矮的、完全由銹蝕鐵皮拼接而成的簡陋小屋，突兀地矗立在那里！小屋沒有窗戶，只有一扇緊閉的、同樣銹跡斑斑的鐵門。門縫極其狹窄，但就在那狹窄的門縫里…正透出一種極其詭異的光！
不是燈光！是綠光！
一種粘稠、幽暗、仿佛來自幽冥地府的慘綠色光芒！它如同活物般，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在冰冷的空氣中緩緩蠕動、流淌！光芒映照在周圍扭曲的金屬廢料上，投下無數(shù)扭曲跳動的、如同鬼爪般的陰影！
就是這里！老鬼口中的“鐵皮屋”！陳海生亡魂的巢穴！那“鎖著的東西”…難道是小棠？！還是…別的什么？！
那令人牙酸的鐵鏈拖地聲，此刻聽得更加清晰！正是從那座散發(fā)著不祥綠光的鐵皮屋深處傳來！嘎吱…嘎吱…聲音沉重而緩慢，帶著一種非人的節(jié)奏感，每一次摩擦都像在刮擦著沈默的神經(jīng)！
沈默的呼吸變得粗重，手心全是冷汗。他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鐵門，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小棠…會在里面嗎？那個怪物…陳海生…也在里面？
他下意識地摸向胸口，隔著衣物感受著那枚銀質(zhì)懷表冰冷的輪廓。這是鑰匙嗎？還是…引爆一切的開關(guān)？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距離子時…越來越近。鐵皮屋內(nèi)傳來的鐵鏈聲，仿佛成了倒計時的鐘擺，每一次摩擦都預(yù)示著最終時刻的逼近。
不能再等了！
沈默眼中厲芒一閃！他必須確認小棠的安危！哪怕…只是靠近一點！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翻騰的恐懼。他像一道無聲的幽靈，利用地面上巨大的金屬構(gòu)件作為掩體，極其緩慢、極其謹慎地向著那座散發(fā)著幽綠光芒的鐵皮屋靠近。每一步都輕如鴻毛，每一次落腳都避開可能發(fā)出聲響的碎石和金屬碎片。
距離在一點點縮短。十米…八米…五米…
那股混合著鐵銹、淤泥和臭氧的陰冷氣息，濃郁得幾乎化為實質(zhì)，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將他包裹！皮膚上傳來陣陣針刺般的寒意。鐵鏈拖地的聲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耳邊！嘎吱…嘎吱…
就在沈默距離鐵皮屋僅剩三米左右，準(zhǔn)備尋找下一個掩體時——
異變陡生！
嗡——?。?！
一股極其強烈、遠超以往的眩暈感如同無形的巨錘，毫無征兆地、狠狠地砸進了沈默的腦海深處！眼前的景象瞬間天旋地轉(zhuǎn)！整個廢鋼廠在他眼中如同被投入了瘋狂的萬花筒！扭曲的金屬骨架、散發(fā)著綠光的鐵皮屋、慘淡的星光…所有的一切都在瘋狂地旋轉(zhuǎn)、拉伸、變形！
“呃！”沈默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眼前陣陣發(fā)黑！他趕緊扶住旁邊一根冰冷的、銹蝕的管道才沒有摔倒。那股眩暈感帶著一種強烈的、時空錯亂的剝離感，仿佛靈魂要被強行從軀殼中抽離！
是懷表的力量！是連續(xù)多次強行逆轉(zhuǎn)時間帶來的恐怖反噬！在這亡魂力量的核心區(qū)域，它爆發(fā)得更加猛烈！
就在沈默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痛和眩暈沖擊得意識模糊的瞬間！
嘎吱——?。?！
鐵皮屋那扇緊閉的鐵門，毫無征兆地、從內(nèi)部被猛地拉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更加濃郁粘稠的慘綠色光芒如同粘稠的液體般洶涌而出！瞬間照亮了門前一小片區(qū)域！空氣中彌漫的臭氧味瞬間濃烈到刺鼻！
沈默的心臟猛地一停！他強忍著眩暈和劇痛，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向那道門縫！
光芒太盛，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只看到門縫內(nèi)一片翻滾的、濃得化不開的慘綠！綠光深處，似乎有無數(shù)細小的、如同齒輪咬合般的幽藍色電弧在無聲地跳躍、閃爍！發(fā)出滋滋的輕響！
而在那片翻滾的、充滿毀滅性力量的綠光和電弧的中央——
一個身影！
一個極其瘦小、穿著鵝黃色睡衣的、蜷縮成一團的身影！
小棠?。?！
她小小的身體被幾條粗大、銹跡斑斑的鐵鏈死死纏繞著！鐵鏈的另一端，深深地沒入鐵皮屋深處翻滾的綠光中，看不見盡頭！她的頭無力地垂著，長長的頭發(fā)遮住了小臉，一動不動！只有那身鵝黃色的睡衣，在慘綠的光芒映照下，顯得格外刺眼和凄涼！
“小棠——?。?！”沈默目眥欲裂！一股混雜著無盡憤怒、恐懼和撕心裂肺劇痛的嘶吼沖破了他的喉嚨！他再也顧不上隱藏，像一頭徹底瘋狂的野獸，不顧一切地朝著那道門縫沖了過去！黃銅扳手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什么陷阱！什么亡魂！他只要他的女兒！
然而！
就在沈默的身體即將沖入門縫綠光的剎那！
“砰——?。?！”
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如同實質(zhì)的鋼鐵墻壁，猛地從門內(nèi)轟出！狠狠撞在沈默的胸口！
“噗——！”沈默如遭重擊！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身體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般向后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幾米外一堆冰冷的金屬廢料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黃銅扳手脫手飛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貪L落到黑暗中。
劇痛瞬間席卷全身！胸口仿佛被巨石碾過，肋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喉嚨里全是腥甜！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卻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
與此同時！
“嗤啦——！”
刺耳的、如同燒紅的烙鐵浸入冷水般的聲音猛地響起！
鐵皮屋門縫內(nèi)那翻滾的慘綠色光芒驟然向內(nèi)收縮！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吸了回去！緊接著，一個高大、扭曲的黑色身影，如同從粘稠的綠光中緩緩“析出”一般，一步，一步，踏了出來！
寬大的黑色雨衣如同裹尸布般罩在身上，帽檐壓得極低。但這一次，沈默借著鐵皮屋內(nèi)殘余的、黯淡下去的綠光，終于隱約看到了帽檐下的“臉”！
那不是一張完整的臉！而是一片覆蓋著焦黑碳化物、如同破碎龜裂大地般的恐怖殘??！裂開的縫隙中，隱約可見暗紅色的、如同熔巖般緩慢流淌的粘稠物質(zhì)！沒有鼻子，只有兩個塌陷的黑洞！而那雙眼睛的位置…沒有眼球！只有兩團不斷旋轉(zhuǎn)、散發(fā)著冰冷惡意的、漩渦般的濃稠黑暗！如同兩個通往虛無的深淵！
它…或者說他…正是二十年前本該化為灰燼的陳海生！如今被時間詛咒和扭曲的亡魂！
一股混合著濃烈焦糊味、鐵銹味、淤泥腐爛味和臭氧味的、令人作嘔的陰冷氣息，如同海嘯般撲面而來！瞬間壓得沈默幾乎無法呼吸！
陳海生（或者說那焦黑的亡魂）緩緩抬起一只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那手套的指尖處，焦黑的皮膚和破碎的布料粘連在一起，透出里面暗紅的色澤——指向癱倒在地、口鼻溢血的沈默。
沙啞、干澀、如同無數(shù)砂礫在生銹鐵桶里摩擦的聲音，不再是意念傳遞，而是真正地從那張焦黑破碎的“嘴”里發(fā)出，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非人的滯澀和令人牙酸的刮擦感：
“…時…間…到…了…沈…默…看…到…你…的…‘珍…寶’…了…嗎…？”
它微微側(cè)過頭，那深淵般的“目光”瞥了一眼鐵皮屋內(nèi)被鐵鏈纏繞、生死不明的小小身影。
“…父…債…子…償…天…經(jīng)…地…義…把…懷…表…交…出…來…我…允…許…你…帶…走…她…的…尸…體…”
“…或…者…”它緩緩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里…赫然握著沈默那塊被搶走的廉價電子表！表盤上綠色的數(shù)字，在黑暗中幽幽地跳動著，顯示著此刻的時間——距離子時，僅剩不到五分鐘！
它的手指，帶著一種殘酷的韻律，輕輕敲擊著電子表的塑料表盤。
嗒…嗒…
聲音很輕，卻如同喪鐘，狠狠敲在沈默的心上！
“…你…可…以…選…擇…再…次…撥…動…那…該…死…的…旋…鈕…嘗…試…扭…轉(zhuǎn)…一…切…但…我…?！C…”它那深淵般的“眼睛”死死鎖定沈默，焦黑破碎的臉上似乎扯開了一個極其恐怖的、非人的“笑容”，聲音帶著一種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惡毒快意。
“…這…一…次…你…扭…轉(zhuǎn)…的…將…不…再…是…時…間…而…是…她…生…命…的…沙…漏…”
“…逆…轉(zhuǎn)…一…次…她…的…時…間…就…少…一…年…你…有…多…少…記…憶…可…以…燃…燒…來…換…取…她…的…‘時…間’…？…十…次？…二…十…次？…直…到…她…變…回…一…個…不…存…在…于…你…記…憶…中…的…嬰…兒？…或…者…徹…底…化…為…虛…無…？…”
冰冷的、帶著鐵銹和死亡氣息的話語，如同無數(shù)把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沈默的腦海！他癱在冰冷的金屬廢墟上，口鼻溢血，身體因為劇痛和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
他看著鐵皮屋內(nèi)被鐵鏈纏繞、生死不明的小棠，看著眼前那焦黑破碎、如同從地獄爬出的亡魂陳海生，感受著胸口那枚冰冷懷表如同心臟般的微弱搏動，以及腦海中不斷流失、如同沙粒般滑走的記憶碎片…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冰冷的扳手躺在不遠處的黑暗中，像一個無言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