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銀質(zhì)懷表緊貼著掌心,那繁復藤蔓浮雕的紋路仿佛活了過來,帶著一種嗜血的渴望,深深硌進沈默的血肉里。胸口的皮膚依舊殘留著被意念灼燒后的刺痛,黑影那沙啞的警告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混亂的腦海中反復回響:“…玩火自焚…記憶的沙漏漏盡…徹底迷失…收拾碎片…”
絕望的瀝青幾乎將他淹沒,但掌心那張照片上模糊的嬰兒面容和林薇溫柔的笑容,如同黑暗中兩塊滾燙的烙鐵,死死灼燒著他瀕臨崩潰的意志。不能迷失!絕不能!即使記憶化為流沙,即使靈魂被撕成碎片,他也要在徹底沉淪前,抓住那唯一的希望!
他猛地將懷表死死攥緊,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瘋狂光芒。力量!他需要更強大的力量!足以對抗那個洞悉時間、玩弄記憶的怪物!足以在明晚的死局中撕開一條血路的力量!代價?他早已一無所有,除了這條命和正在消散的記憶!
拇指帶著毀滅一切的決絕,狠狠壓上那日晷形狀的中央旋鈕!這一次,不再是小心翼翼的撥動,而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帶著同歸于盡的戾氣,瘋狂地推動它逆時針旋轉(zhuǎn)!
**三格!**
他要回到更早!回到那個雨夜黑影出現(xiàn)之前!回到他有時間布置陷阱、甚至…找到那個黑影蹤跡的時間點!
“咔噠噠噠噠——?。。 ?/p>
旋鈕轉(zhuǎn)動的阻力驟然增大!懷表內(nèi)部瞬間爆發(fā)出密集到刺耳的、如同千萬顆細小齒輪同時崩斷又強行咬合的金屬刮擦聲!那聲音不再是時間的低吟,而是瀕死的哀嚎!
嗡——?。。?/p>
一股前所未有的、毀滅性的無形力量猛地炸開!沈默感覺自己的頭顱仿佛被塞進了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粉碎機!思維被瞬間撕裂、碾碎、拉長成無數(shù)痛苦的絲線!比前兩次強烈百倍的靈魂剝離感洶涌而至!這一次,不僅僅是記憶被抽離,他甚至清晰地“感覺”到,構(gòu)成他“自我”的某些更本質(zhì)的東西——某種對世界的基礎(chǔ)認知、某種情感的底色——被硬生生地扯碎、帶走!
“呃啊啊——!”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般劇烈抽搐!眼前徹底陷入一片刺目的、旋轉(zhuǎn)的慘白!耳朵里灌滿了尖銳的、足以撕裂耳膜的蜂鳴!所有的感官都在瞬間被剝奪、扭曲!
店鋪的景象在慘白和黑暗的瘋狂閃爍中徹底變形、溶解!工作臺扭曲成猙獰的怪物,墻壁如同融化的蠟像般流淌!他感覺自己正被拋入一個由純粹混亂和痛苦構(gòu)成的旋渦!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個世紀。
那股毀滅性的力量如同退潮般驟然消失。
沈默如同破麻袋般重重摔倒在地,渾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他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劇烈地干嘔著,卻什么也吐不出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葉撕裂般的劇痛。太陽穴深處如同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釬在攪動,帶來持續(xù)不斷的、令人幾欲瘋狂的脹痛和眩暈。
他艱難地睜開被汗水糊住的眼睛。視線模糊不清,過了好幾秒才勉強聚焦。
店鋪…完好無損。
厚重的玻璃木門靜靜地關(guān)閉著,隔絕了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工作臺上,散落的工具零件擺放得整整齊齊。放大鏡的環(huán)形冷光精準地投射下來,照亮著臺面中央——那枚藍鋼游絲,依舊靜靜地躺在鑷子尖端,等待著被安置。
時間…回到了他剛剛修復好游絲、小棠還沒從里屋出來的那一刻。比上一次逆轉(zhuǎn)的起點,更早了大約十五分鐘。
成功了?沈默掙扎著想爬起來,身體卻像散了架一樣,沉重得不聽使喚。他扶著工作臺邊緣,勉強支撐起上半身,劇烈的眩暈感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他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qū)散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疲憊和痛苦。
代駕…這次的代價,前所未有的沉重。他感覺自己像一具被掏空了靈魂的軀殼,大腦里一片狼藉,充斥著各種尖銳的噪音和破碎的色塊。他下意識地想去回憶剛才逆轉(zhuǎn)的細節(jié)…卻發(fā)現(xiàn)…那段經(jīng)歷本身,也變得模糊不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痛苦感受烙印在神經(jīng)末梢。
他扶著工作臺,大口喘息,試圖平復狂跳的心臟和混亂的思緒。十五分鐘!他爭取到了寶貴的十五分鐘!他必須立刻行動!
他踉蹌著沖向里屋門,一把推開:“小棠!”
門內(nèi),穿著鵝黃色睡衣的小棠剛剛?cè)嘀劬ψ饋恚坌殊?,懷里還抱著那只舊兔子??吹礁赣H突然沖進來,她嚇了一跳,小嘴微張:“爸爸?你怎么了?臉好白…”
“聽著小棠!”沈默顧不上解釋,也顧不上此刻自己有多狼狽,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外面有很壞很壞的壞人!爸爸要你立刻躲起來!躲到爸爸告訴你的那個‘秘密基地’去!記得嗎?就是衣柜后面那個小暗格里!快!沒有爸爸叫,絕對絕對不要出來!聽到任何聲音都不要出來!明白嗎?!”他一邊說,一邊不由分說地將小棠從床上抱下來,推著她往衣柜方向走。
小棠被父親從未有過的嚴厲和恐慌嚇懵了,大眼睛里迅速蓄滿了淚水,小嘴癟著,但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緊緊抱著她的兔子,光著小腳丫踉踉蹌蹌地跑向大衣柜。
沈默的心在滴血,但他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那個暗格極其隱蔽,空間狹小,是他當初裝修時特意留下的,連小棠都很少知道具體位置。他迅速幫小棠挪開擋板,看著她小小的身影蜷縮進去,又飛快地將擋板復原,用一堆舊衣服巧妙地掩蓋好。
“小棠乖…別怕…”他隔著擋板,聲音壓抑到極致,“爸爸…愛你?!闭f完,他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那小小的藏身之處一眼,生怕多看一眼就會動搖。
他沖回店鋪,目光如電般掃視。時間緊迫!他放棄了制作復雜的陷阱,直接抄起那把沉重的黃銅扳手,又抓起工作臺上最大、最沉重的一個實心黃銅鎮(zhèn)紙。他的目標不是伏擊,而是…制造最大的混亂和拖延!他需要一個信號!一個能驚動外界、或許能引來變數(shù)的信號!
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最終鎖定了墻角那個連接著老舊線路的、用于展示古董掛鐘的獨立射燈。燈罩是玻璃的,線路暴露在外。
就是它!
沈默眼中厲芒一閃!他猛地掄起手中的黃銅鎮(zhèn)紙,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個射燈狠狠砸了過去!
“砰——嘩啦——!?。 ?/p>
玻璃燈罩應(yīng)聲爆碎!無數(shù)碎片四散飛濺!與此同時,沉重的鎮(zhèn)紙余勢未消,狠狠砸在連接射燈的裸露電線上!
滋啦——!??!
刺眼的藍色電火花猛地爆開!如同一條狂舞的毒蛇!一股焦糊味瞬間彌漫開來!短路了!整個店鋪的燈光猛地劇烈閃爍了幾下,然后“啪”地一聲徹底熄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那爆裂的電火花還在滋滋作響,映照著沈默布滿汗水和決絕的臉!
緊接著,更刺耳的警報聲驟然響起!
“嗚——嗚——嗚——?。。 ?/p>
那是他安裝在店鋪后窗、連接著獨立電池的簡易防盜報警器!巨大的聲響穿透墻壁,在寂靜的雨夜里瘋狂地嘶鳴!尖銳得足以劃破夜空!
成功了!混亂!黑暗!巨大的噪音!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打破對方掌控節(jié)奏的方式!
沈默的心臟狂跳,他緊握著冰冷的扳手,身體緊繃到了極致,像一頭蓄勢待發(fā)的困獸,隱沒在柜臺后的陰影里,死死盯著那扇完好的玻璃木門。黑暗成了他此刻最好的掩護。汗水沿著他的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他卻不敢眨眼。
報警器刺耳的尖嘯在耳邊瘋狂回蕩,震得他耳膜生疼。他豎起耳朵,在巨大的噪音中艱難地捕捉著門外任何一絲異動。
來了!
不是腳步聲!是一種…極其細微的、如同金屬刮擦玻璃的“吱嘎…”聲!正從門外傳來!聲音極其緩慢,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粘滯感,仿佛有什么東西正用極慢的速度,在玻璃門外…爬行?
沈默的瞳孔驟然收縮!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一股混合著鐵銹和腐爛淤泥的、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陰冷氣息,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毫無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木門,瞬間灌滿了整個黑暗的店鋪!空氣的溫度仿佛驟降了十度!
報警器的聲音在這股氣息的壓制下,似乎都變得微弱而遙遠起來。
“吱嘎…吱嘎…”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仿佛就在耳邊!
沈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死死攥??!他握緊扳手的手心全是冷汗。對方…沒有破門!它在干什么?!
突然!
刮擦聲停止了。
死一般的寂靜降臨。只剩下報警器在遠處徒勞地嘶鳴。
沈默屏住呼吸,連心跳都似乎停止了。黑暗中,他只能聽到自己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一個沙啞、干澀、如同砂紙在生銹鐵皮上反復摩擦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毫無阻礙地、直接穿透了厚重的木門和刺耳的警報聲,清晰地鉆進了沈默的腦海深處!那聲音里,沒有了之前的戲謔和玩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扭曲的狂怒!
“…吵…死…了…沈…默…你…以…為…這…樣…就…能…改…變…什…么…嗎…?…你…只…是…在…加…速…你…的…毀…滅…加…速…她…的…死…亡…!”
伴隨著這惡毒的意念,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冰冷“視線感”,穿透了黑暗和木門,如同探照燈般,精準無比地鎖定了沈默藏身的柜臺陰影!
被發(fā)現(xiàn)了!
沈默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但下一秒,一股被逼到絕境的兇戾之氣猛地從心底爆發(fā)!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咆哮,不再隱藏,猛地從柜臺后暴起!手中的黃銅扳手帶著全身的力量和所有的憤怒、恐懼、絕望,如同掄圓了的戰(zhàn)錘,狠狠砸向那扇緊閉的玻璃木門!
“給老子滾出來?。?!”
砰——?。?!嘩啦——?。。?!
巨響震耳欲聾!厚重的木門被砸得向內(nèi)凹陷!鑲嵌的玻璃應(yīng)聲爆碎!無數(shù)尖銳的碎片如同暴雨般激射而出!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和濃烈的腐臭氣息,瘋狂灌入!
門洞外,不是預(yù)想中撲進來的黑影!
空無一人!
只有狂暴的雨幕和外面濕漉漉、空蕩蕩的巷子!
沈默勢在必得的一擊砸在了空處!巨大的慣性讓他一個趔趄,差點沖出門外!他驚愕地穩(wěn)住身形,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掃視著雨夜!
人呢?!那個聲音!那股氣息!明明就在門外!
就在這時!
一股冰冷刺骨的、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吐息,毫無征兆地、輕輕地…噴在了他的后頸上!
那腐爛淤泥和鐵銹混合的陰冷氣息,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
沈默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頭皮發(fā)麻!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猛地轉(zhuǎn)身,同時扳手向后橫掃!
呼!
扳手帶著風聲掃過身后——空無一物!
那股冰冷的吐息和令人作嘔的氣息,卻如同附骨之蛆,瞬間轉(zhuǎn)移到了他的左耳側(cè)!
“…太…慢…了…沈…默…你…的…時…間…感…已…經(jīng)…被…扭…曲…了…嗎…?”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種貓捉老鼠的殘忍快意,再次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
沈默如同驚弓之鳥,再次轉(zhuǎn)身揮擊!依舊落空!
那氣息如同無形的鬼魅,在他身邊忽左忽右,飄忽不定!每一次冰冷的吐息噴在皮膚上,都帶來一陣戰(zhàn)栗的惡寒!那沙啞的低語如同毒蛇的嘶鳴,不斷鉆入他的腦海,嘲諷著他的徒勞,預(yù)言著他的毀滅!
“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多…么…可…悲…多…么…無…力…就…像…當…年…的…我…一…樣…”
“你…以…為…你…在…拯…救…?…不…你…只…是…在…重…復…悲…劇…就…像…你…父…親…當…年…‘拯…救’…我…一…樣…”
“懷…表…給…我…它…本…就…屬…于…我…這…是…償…還…時…間…的…債…務(wù)…”
“否…則…明…晚…子…時…你…會…親…眼…看…著…你…的…女…兒…像…當…年…火…場…里…的…我…一…樣…化…為…灰…燼…”
火場?!父親?!時間債務(wù)?!
這些破碎的詞句如同冰冷的子彈,狠狠擊中沈默混亂的意識!一個模糊而驚悚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迷霧!
二十年前…那場震驚全城的城西機械廠大火!吞噬了數(shù)十條人命…父親…父親當年似乎參與過救援?難道…難道這個怪物…是當年的遇難者?!是父親用懷表“救”了他?!所以他才說…“償還世間債務(wù)”?!
這個猜測帶來的寒意比死亡更甚!如果對方真的是當年火災(zāi)的亡魂…一個被禁忌力量扭曲了二十年的存在…那它擁有如此詭異的能力,就完全解釋得通了!它憎恨父親,憎恨懷表,憎恨所有被時間“眷顧”的人!
就在沈默被這可怕的猜想沖擊得心神劇震的瞬間!
那股冰冷的氣息和惡毒的意念,毫無征兆地消失了!
如同它出現(xiàn)時一樣突兀。
店鋪里只剩下報警器徒勞的嘶鳴、破碎門窗灌入的風雨聲、以及沈默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他如同虛脫般,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墻壁,緩緩滑坐到滿是玻璃碎片的地上。黃銅扳手“當啷”一聲脫手掉落。
他贏了?不…對方只是…暫時退去了?或者…玩弄夠了?
沈默劇烈地喘息著,冷汗混合著冰涼的雨水,順著下巴滴落。大腦深處依舊殘留著那沙啞低語帶來的劇痛和冰冷。對方透露的信息碎片——火場、父親、時間債務(wù)——如同毒刺般深深扎入他的意識。
他掙扎著,扶著墻壁想站起來。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手臂的傷口在剛才劇烈的動作下再次崩裂,鮮血滲透了繃帶,帶來火辣辣的刺痛。更糟糕的是,一種強烈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空虛感和異樣感突然襲來。
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雙手。這雙能修復最精密鐘表、能撥動時間的手…此刻,卻感到一種莫名的…陌生?
他嘗試著回憶一個最基礎(chǔ)的動作——如何用鑷子夾起一枚微小的螺絲。這個他重復了成千上萬次、早已融入肌肉骨髓的本能動作…此刻,關(guān)于手指如何發(fā)力、手腕如何保持穩(wěn)定、指尖如何感知螺絲細微觸感的記憶…竟然變得模糊不清!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沈默的血液!不僅僅是事件記憶和視覺記憶在被抹除篡改…現(xiàn)在…連他賴以生存的、最根深蒂固的肌肉記憶和專業(yè)技能…也在被那貪婪的懷表力量…一點點吞噬!
他…正在失去“鐘表匠沈默”這個身份的最后根基!
報警器的聲音不知何時停了。也許是電池耗盡。店鋪里陷入一種詭異的、風雨聲襯托下的死寂。沈默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墻壁,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眼皮沉重得如同掛上了鉛塊。身體和精神的雙重透支,讓他再也無法支撐。
意識…在滑向黑暗的深淵。
就在他即將徹底失去意識的邊緣,一個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滴答”聲,穿透了麻木的感官,輕輕敲擊在他的耳膜上。
滴答…滴答…
不是墻上掛鐘的聲音。那聲音…更輕,更脆,帶著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的韻律感。仿佛…來自他的身上?
沈默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艱難地抬起手,摸索著貼身的衣袋。指尖觸碰到一個柔軟絨布袋的輪廓。
是那塊…陀飛輪懷表。
他顫抖著,將它從絨布袋中取出。黑暗中,看不清它的模樣,但那穩(wěn)定而清晰的“滴答”聲,正是從這小小的、旋轉(zhuǎn)的框架中發(fā)出。它還在運轉(zhuǎn)!像一個頑強跳動的心臟,在無邊無際的混亂和遺忘中,固執(zhí)地丈量著時間的流逝。
沈默將這塊冰冷的、不屬于他的精密時計緊緊貼在胸口,感受著那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震動感穿透衣物,傳入他冰冷麻木的胸膛。
滴答…滴答…
這聲音,成了他沉入無意識黑暗前…唯一的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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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時間債主**
意識如同沉船,在冰冷黑暗的海底緩慢上浮。劇烈的頭痛是第一個清晰的感知,如同有無數(shù)根鋼針在顱骨內(nèi)反復穿刺。每一次心跳都加劇著這種痛苦,帶來一陣陣眩暈和惡心。
沈默呻吟著,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如同蒙著一層厚厚的水霧。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渾身濕透,沾滿了玻璃碎片和灰塵,刺骨的寒意正一點點滲透進骨髓。窗外,天色是一種壓抑的深灰色,雨已經(jīng)停了,但潮濕陰冷的氣息無處不在。
記憶…混亂不堪。破碎的畫面在腦海中沖撞:刺耳的警報、爆裂的電火花、黑暗中冰冷的吐息、沙啞惡毒的低語…還有“火場”、“父親”、“時間債務(wù)”這些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詞句。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身體卻像散了架的舊鐘表,每一處關(guān)節(jié)都在呻吟抗議。手臂上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他低頭看去,繃帶已經(jīng)被血和污漬浸透,粘在皮膚上。
陀飛輪懷表…他下意識地摸向胸口。那塊冰冷的金屬還在,隔著衣物傳來微弱而穩(wěn)定的震動感。滴答…滴答…這聲音像一根纖細卻堅韌的絲線,將他從徹底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
小棠!
這個念頭如同強心針,瞬間刺穿了他所有的痛苦和混沌!他猛地扭頭,看向里屋的方向!那個大衣柜!暗格!
他用盡全身力氣,手腳并用地向里屋爬去。每移動一寸,都牽動著全身的傷口,帶來鉆心的疼痛。他顧不上了。破碎的玻璃扎進手掌,留下細小的傷口,他也渾然不覺。
終于爬到衣柜前。他顫抖著手,撥開那些作為偽裝的舊衣服,摸索到那塊活動的擋板。指尖冰涼,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
“小棠…”他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著無法抑制的恐懼。
擋板被輕輕挪開。
狹小的暗格里,小棠蜷縮成一團,像一只受驚過度的小獸。她緊緊抱著那只掉了耳朵的兔子玩偶,小臉埋在玩偶臟兮兮的絨毛里,肩膀還在微微顫抖。聽到擋板挪開的聲音,她猛地抬起頭。
當看到沈默那張沾滿血污、蒼白憔悴、如同地獄歸來的臉時,小棠的大眼睛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小嘴一癟,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嚎:“哇——爸爸!爸爸!嗚嗚嗚…好可怕!好黑!外面好響!有怪物!嗚嗚嗚…爸爸你流血了!好多血!嗚嗚嗚…”
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如同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沈默的心上!他伸出傷痕累累的手臂,不顧一切地將女兒從暗格里抱出來,緊緊摟在懷里,用自己冰冷顫抖的身體包裹住她。
“沒事了…沒事了…小棠乖…爸爸在…爸爸在…”他一遍遍地重復著,聲音哽咽,滾燙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污和灰塵滑落,滴在小棠柔軟的頭發(fā)上?!肮治铩芰恕职执蚺芰恕慌铝恕慌铝恕?/p>
他抱著瑟瑟發(fā)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兒,心中充滿了后怕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暗格…救了她。他爭取來的那十五分鐘和制造的混亂…至少,這一次,小棠沒有被抓走。
但明晚子時…他不敢去想。
懷里的哭聲漸漸變成了抽噎,小棠似乎耗盡了力氣,小小的身體在沈默懷里一顫一顫,漸漸安靜下來,只是小手依舊死死抓著他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沈默輕輕拍著她的背,目光落在窗外深灰色的天空。時間…不多了。他必須行動起來。老鬼…必須去找老鬼!城西舊貨市場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
他小心翼翼地將疲憊不堪的小棠抱到里屋床上,蓋好被子。小丫頭一沾到柔軟的床鋪,眼皮就沉重地合上了,但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沈默深深看了一眼女兒沉睡中依舊帶著驚悸的小臉,轉(zhuǎn)身,眼神重新變得冷硬如鐵。他草草處理了一下手臂和手掌的傷口,重新包扎。然后,他找出一個破舊的背包,將幾樣東西鄭重地放了進去:那塊依舊在滴答作響的陀飛輪懷表(用絨布仔細包好)、那把沉重的黃銅扳手、幾塊壓縮餅干和一瓶水。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靜靜躺在工作臺暗格里的銀質(zhì)懷表上。
冰涼的藤蔓浮雕仿佛帶著嘲諷的注視。他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將它拿起,貼身放好。這是深淵的邀請函,也是他唯一的籌碼。
他再次將小棠托付給周姨。電話里,周姨的聲音充滿了擔憂和不解,但沈默沒有解釋,只是用嘶啞的聲音懇求她無論如何看好小棠,在他回來前不要讓她離開視線。周姨聽著他語氣里的絕望,最終什么也沒多問,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答應(yīng)下來。
沈默將小棠送到周姨家樓下,看著周姨牽著小棠的手走進溫暖的樓道。小棠一步三回頭,大眼睛里充滿了不安和依戀。沈默強迫自己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朝她揮了揮手,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后。
他轉(zhuǎn)身,發(fā)動面包車,朝著城西舊貨市場疾馳而去。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他的大腦卻在高速運轉(zhuǎn),梳理著昨夜那亡魂般黑影透露的碎片信息。
二十年前…城西機械廠大火…父親沈修文…時間債務(wù)…亡者歸來…
他努力回憶父親生前關(guān)于那場大火的只言片語。父親很少提及,只說過那是一場可怕的災(zāi)難,死了很多人,他也是后來才趕到的救援人員之一,現(xiàn)場非常慘烈…但從未提到過“救人”,更沒提過懷表!
難道…父親當年,在那場大火中,不僅僅是一個救援者?他…用懷表做了什么?救了不該救的人?或者說…強行逆轉(zhuǎn)了某個本該死亡的命運?因此才招致了今日的“債務(wù)”?
這個猜想讓沈默不寒而栗。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那個黑影…那個自稱“亡者”的存在…它的力量、它對時間的掌控、它對懷表的執(zhí)著…就都有了來源!它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綁匪,它是被扭曲的時間法則催生出的復仇惡靈!
面包車在舊貨市場污濁泥濘的入口處停下??諝庵袕浡刮?、鐵銹味和廉價油炸食品混合的怪異氣息。沈默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拉起兜帽,遮住大半張憔悴的臉,快步走向老鬼那間堆滿破爛的昏暗鋪面。
掀開油膩的門簾,老鬼正蹲在一個破舊的保險柜前,用一根細鐵絲專注地捅著鎖眼。聽到動靜,他頭也沒抬,不耐煩地嘟囔:“還沒開張呢!東西不賣!”
“是我,老鬼?!鄙蚰穆曇羲粏〉统?。
老鬼動作一頓,猛地抬起頭。當他看清是沈默時,那雙耗子般精亮的眼睛里瞬間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懼,隨即被濃濃的警惕取代。他扔下鐵絲,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在沈默蒼白憔悴、帶著未愈傷痕的臉上掃過,最后落在他那雙布滿血絲、卻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上。
“嘖…沈師傅?”老鬼的聲音帶著刻意的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您這…氣色可不太好啊。怎么?又遇到‘硬茬子’了?”他特意加重了“硬茬子”三個字,眼神瞟向門外,仿佛在確認有沒有人跟蹤。
“少廢話!”沈默沒時間跟他兜圈子,一步上前,帶來一股逼人的壓迫感,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厲,“我讓你查的東西呢?電子表!廢電廠!還有…二十年前,城西機械廠大火!所有你知道的!現(xiàn)在!立刻!告訴我!”
“二十年前大火?!”老鬼的臉色瞬間變了!那是一種混合著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忌諱莫深的表情。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破柜子上,發(fā)出哐當一聲響?!澳蚵犇莻€干什么?!那都猴年馬月的事了!晦氣!太晦氣了!”
“說!”沈默猛地又逼近一步,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那場大火!死了多少人?!有沒有…有沒有被救出來又死掉的?!或者…有沒有本該死了,卻‘活’下來的怪事?!告訴我?。?!”他的聲音因為急切和激動而微微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
老鬼被他這副樣子徹底嚇住了。他咽了口唾沫,眼神慌亂地左右瞟了瞟,仿佛怕隔墻有耳。最終,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湊近沈默,聲音壓得比蚊子還低,帶著一種講述禁忌秘聞的驚悚感:
“沈師傅…您…您既然問到這個份上…我老鬼在道上混了半輩子,有些事…確實聽過些風言風語…但您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不然…我這條老命可就交代了!”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深沉的恐懼,“那場大火…燒得太邪乎了!官方說死了三十七個…但私下里傳…不止!特別是…三號車間!那地方燒得最干凈,連骨頭渣子都熔了!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不過…”老鬼的聲音更低了,幾乎成了氣聲,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神秘感,“有兩個人…特別‘怪’!一個…是車間主任,叫趙德貴?;鹌鸬臅r候,有人說親眼看見他被掉下來的鋼梁砸中,壓在下頭,燒得噼啪響,肯定沒救了!可清理現(xiàn)場的時候…他媽的!那鋼梁底下…是空的!連個衣角都沒找到!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邪門吧?”
“還有一個…”老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恐懼更甚,“是個學徒工…叫…好像叫陳…陳海生?對!陳海生!那小子更邪乎!有人說看見他沖進火場去救人,被倒下來的燃燒的貨架砸了個正著!火苗子瞬間就把他吞了!叫得那個慘啊…可后來…您猜怎么著?”
老鬼的聲音帶著一種詭異的顫抖:“有人在清理廢墟外圍的時候…在離火場中心幾十米外的一個冷卻水池里…撈上來一具尸體!燒得面目全非,焦黑得跟炭似的,蜷縮著…可偏偏…沒完全燒透!法醫(yī)說…那尸體很奇怪…像是被瞬間高溫灼燒定型,又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很久…死亡時間對不上!更邪門的是…那尸體被抬走的時候,有人…有人發(fā)誓說他看到那焦黑的手指頭…動了一下!”
“后來…那尸體被家人領(lǐng)走了…但自打那以后…城西那片…特別是廢電廠附近…就開始鬧鬼!有人說…半夜能聽到燒焦的人在水里撲騰的聲音…還有人…說看到過一個渾身焦黑、走路姿勢怪異的影子…”老鬼說到這里,猛地打了個寒噤,用力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沈師傅…您打聽這個…該不會…惹上…”
陳海生!冷卻水池!燒焦的尸體!死亡時間對不上!焦黑走動的影子!
老鬼的話,如同驚雷般在沈默耳邊炸響!每一個細節(jié),都與他昨夜遭遇的那個恐怖黑影的特征——冰冷的腐爛淤泥氣息(水池淤泥?)、動作的僵硬遲滯(燒焦的尸體?)、對水的暗示(敲擊電子表盤如同水滴?)、以及那沙啞的嗓音(被濃煙灼傷?)——嚴絲合縫地對應(yīng)上了!
是他!那個黑影!那個亡魂!就是陳海生!那個在二十年前大火中本該化為灰燼,卻被某種力量(父親用懷表??。娦袕乃劳鲞吘壚貋恚兂闪巳缃襁@副非生非死、扭曲存在的怪物!它回來索要懷表!回來討還被扭曲的世間債務(wù)!
一股冰冷的戰(zhàn)栗瞬間傳遍沈默全身!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明晚子時,廢電廠…那根本不是什么交易地點!那是陳海生的死亡之地!是他怨念和力量的核心!它要在那里,徹底了結(jié)二十年前的因果!用他和小棠的血肉和靈魂,作為最終的祭品!
“廢電廠…最近呢?”沈默強壓著翻騰的恐懼和憤怒,聲音嘶啞地問出最后一個問題。
老鬼似乎還沉浸在講述禁忌的恐懼中,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道:“哦…廢電廠…昨天下午,就您走之后沒多久,有兩個愣頭青收廢鐵的,不信邪,想溜進去碰碰運氣…結(jié)果…不到十分鐘就屁滾尿流地跑出來了!臉白得跟紙似的!說里面…里面有個‘鐵皮屋’…門縫里…往外冒綠光!還…還有鐵鏈子拖地的聲音…聽著就瘆人!他們說…感覺里面…鎖著什么東西!”
綠光!鐵鏈聲!鎖著東西!
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那地方…已經(jīng)被陳海生的力量徹底污染了!是它的巢穴!是它的領(lǐng)域!明晚…那里將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他不再多問,從濕透的衣袋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塞到老鬼手里,轉(zhuǎn)身就走。
“哎!沈師傅!您的表…”老鬼在后面喊了一聲,手里捏著錢,看著沈默消失在門簾外的、如同赴死般的決絕背影,臉上充滿了復雜和恐懼,“…還有那廢電廠…您可千萬別去??!那地方…真不是人去的地兒?。 ?/p>
沈默沒有回頭。他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冰冷的座椅讓他打了個寒顫。他拿出那塊貼身收藏的銀質(zhì)懷表,冰冷的藤蔓浮雕硌著他的掌心。
父親…沈修文…二十年前,你用這懷表做了什么?你救下的…究竟是一個瀕死的學徒?還是一個…從地獄爬回來的惡鬼?
“時間債務(wù)…”沈默看著表殼中央那日晷形狀的旋鈕,嘴角扯開一個冰冷而絕望的弧度,“那就…用我的命,來做個了斷吧?!?/p>
他發(fā)動車子,朝著城南的方向駛?cè)?。他需要最后看一眼小棠。然后…他將孤身一人,踏入那亡者為他準備好的、燃燒著時間業(yè)火的…最終祭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