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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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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shù)倪z照擺在堂屋香案上才剛滿月,那框著黑紗的相片像一塊吸音的海綿,把家里的歡聲笑語都吸走了??諝饫镉肋h飄著線香和紙錢焚燒后的灰燼味,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媽媽的眼睛總是紅腫著,像兩顆熟透的桃子,里面盛滿了化不開的疲憊和悲傷。爸爸沉默得像塊石頭,煙灰缸里的煙蒂堆成了小山。

放學鈴響得格外早。夕陽昏黃的光線給校門口的水泥地鍍上了一層廉舊的銅色。人流很快散去,只剩下我們四個小小的身影被越拉越長。小凱和小杰,我那兩個剛上一年級的弟弟,像兩只不安分的小麻雀,書包歪歪扭扭地挎著,圍著我和表妹小芬嘰嘰喳喳。小芬和我同歲,只小幾個月,此刻也抿著嘴,不安地看著空曠的馬路盡頭。

“姐,媽媽呢?”小凱仰著臉,大眼睛里滿是困惑。

“再等等?!蔽夜首麈?zhèn)定地拍了拍他的頭,喉嚨卻有些發(fā)干。手表指針一格一格挪動,夕陽的顏色越來越深,從渾濁的橘黃沉淀成一種不祥的、帶著鐵銹味的暗紅,鋪滿了西邊的天空。幾只歸巢的烏鴉啞叫著掠過,翅膀劃破粘稠的空氣。風也停了,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一種熟悉的恐慌開始在心里蔓延——上一次我們四個自己走回家,被媽媽發(fā)現(xiàn)了,她發(fā)了很大的火,聲音尖利得像要刺破屋頂:“多危險?。÷飞宪嚹敲炊?!要是碰到壞人怎么辦?!” 那頓嚴厲的責罵和媽媽后怕的眼淚,至今想起來心口都發(fā)緊。

可今天,她是不是沉浸在失去父親的悲痛里,徹底把我們忘了?看著天邊那片越來越沉重的紅,像一塊巨大的、正在凝結的血痂,我咬了咬牙。不能等了。

“走,我們回家!”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果斷有力,像個小大人。我是大姐,我得帶他們回去。

“好耶!回家!”小凱和小杰立刻歡呼起來,全然不知我心底的忐忑。小芬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猶豫,但最終點了點頭。

我走在最前面,努力挺直脊背,像個開路的小先鋒。兩個弟弟像兩只剛出籠的小狗,興奮地在中間蹦跳,一會兒指著路邊草窠里蹦出的蚱蜢大呼小叫,一會兒又被小賣部門口旋轉(zhuǎn)的彩色風車吸引得挪不動步?!靶⌒能?!別亂跑!”我的提醒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有些單薄無力,一遍又一遍,嗓子都要喊啞了。小芬默默地跟在最后面,不時緊張地回頭張望。

這條回家的路,平日里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后座上,只覺得短。今天自己用腳丈量,才發(fā)覺它如此漫長,仿佛沒有盡頭。路邊的房屋在漸暗的天色里拉出濃重的陰影,像蟄伏的怪獸??諝饫飶浡鴫m土和一種說不清的、類似鐵銹的腥氣。

就在這時,一抹極其耀眼的金色,突兀地刺破了路旁灰蒙蒙的雜草叢生的土坡。

“看!那是什么?”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指著那個方向。

三個小腦袋立刻湊了過來。在枯黃的草莖和碎石間,端坐著一個洋娃娃。

它太漂亮了!絕不是村里小賣部那種粗制濫造的貨色。一頭濃密的、如同陽光熔煉而成的金色卷發(fā),瀑布般披散在圓潤的肩頭。一張瓷白的臉蛋,臉頰透出健康的粉色,嘴唇是嬌嫩的櫻桃紅。最攝人心魄的是那雙眼睛,大而圓,是矢車菊般純凈透徹的藍色,長長的睫毛卷翹著,里面似乎盛著整個星空的倒影。她穿著一身精致的、綴滿繁復蕾絲花邊的粉藍色蓬蓬裙,腳上套著小小的白色漆皮皮鞋,一塵不染,干凈得與這荒蕪的路邊格格不入。

“哇!好漂亮的娃娃!”小凱和小杰同時發(fā)出驚嘆,眼睛瞪得溜圓。

連一向文靜的小芬也忍不住低呼:“真好看!像童話書里的公主!”

一股強烈的渴望瞬間攫住了我。我從來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真正的洋娃娃。爺爺還在時,總說那是“城里小姐的玩意兒”,家里也沒閑錢買。此刻,這個精致得不似凡物的娃娃就靜靜躺在那里,仿佛冥冥中為我而留。那純凈的藍眼睛望著我,帶著無聲的邀請。

“我去看看!”按捺不住激動,我小心地撥開雜草,踩上松軟的土坡,心臟怦怦直跳。指尖觸碰到娃娃冰涼光滑的瓷手臂時,一股奇異的、帶著淡淡甜香的冷意順著指尖蔓延上來。我小心翼翼地將她捧起,金發(fā)絲滑地拂過我的手背。太完美了!連裙擺的每一道褶皺都精致得無可挑剔。

“給我看看!給我看看!”弟弟們急不可耐地在下面跳著腳。

“小心點!別摔了!”我叮囑著,像捧著稀世珍寶般走下來,把娃娃展示給他們看。娃娃在我手中,那雙藍寶石般的眼睛在昏黃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光彩,純凈得令人心顫,卻又隱隱透著一絲難以捕捉的空洞。

“真好看!”小芬由衷地贊嘆,伸手想摸摸娃娃的裙子,指尖卻在快觸及時猶豫地停住了。

夕陽沉得更低了,將我們的影子拉扯得細長詭異。娃娃的到來短暫地驅(qū)散了趕路的沉悶,卻也帶來一絲莫名的、不易察覺的寒意。我珍重地將娃娃抱在懷里,那冰冷的瓷質(zhì)貼著我的手臂皮膚,像一小塊不會融化的冰。

回家的路需要穿過一座橫跨在渾濁小河上的水泥橋。橋面不寬,勉強容得下兩輛板車錯身。橋下的河水泛著暗綠,死氣沉沉,幾乎看不到流動的跡象,散發(fā)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氣。我們剛踏上橋面,一股更強烈的、帶著河水腥味和某種難以形容的腐悶氣息的風,就從橋洞下打著旋兒涌上來,吹得我們衣角翻飛。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橋的另一頭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

是個中年男人。頭發(fā)油膩膩地貼在頭皮上,像幾天沒洗。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眼白渾濁,布滿血絲,嘴角掛著一絲令人極不舒服的、黏膩的笑。他身上那件臟兮兮的灰色工裝外套敞開著,露出里面同樣污漬斑斑的汗衫。一股濃烈的劣質(zhì)白酒味混雜著汗酸味,隔著老遠就撲面而來,熏得人作嘔。

我們幾個小孩立刻像受驚的小獸,本能地靠攏在一起。我下意識地把懷里的洋娃娃抱得更緊了些,冰冷的瓷質(zhì)似乎也汲取了我的體溫,微微發(fā)暖。我拉著兩個弟弟,示意小芬趕緊跟上,低下頭,加快腳步,只想快點從這人身邊溜過去。

錯身而過的瞬間,那渾濁粘稠的目光,像濕滑的舌頭,猛地舔上了我的臉。

“小妹妹……”沙啞的聲音帶著酒氣的灼熱噴過來,“放學啦?”他的腳步停了下來,龐大的身軀有意無意地堵住了半邊去路。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我死死低著頭,不敢看他,拉著弟弟的手心全是冷汗。

“小妹妹長得真水靈……”那聲音更加湊近,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睡不睡?跟叔叔去玩會兒?叔叔給你一百塊錢買糖吃……”一只粗糙油膩的手,帶著濃重的酒氣和汗臭,竟然朝我的胳膊伸了過來!

“??!”我嚇得尖叫一聲,猛地抱著娃娃往旁邊一閃,躲開了那只手。小凱和小杰嚇得“哇”地哭出聲來。小芬臉色慘白,緊緊抓住我的衣角,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別碰我姐姐!”小凱帶著哭腔尖叫,小拳頭胡亂揮舞。

“滾開!”巨大的恐懼讓我爆發(fā)出勇氣,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

“嘿!還挺辣!”男人非但不退,反而被激起了某種病態(tài)的興奮,那張潮紅的臉上笑容更加扭曲,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我懷里的娃娃,又移回我臉上,像在掂量什么貨物?!耙话傧由??那……兩百?陪叔叔睡一覺,這錢夠你買一堆這種娃娃了……”他又逼近一步,濃烈的酒氣和體臭幾乎讓我窒息。

懷里的洋娃娃那雙純凈的藍眼睛,似乎極其輕微地眨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在夕陽的余暉中投下濃密的陰影,像兩排細密的柵欄。一股更深的寒意從娃娃冰冷的身體透入我的手臂,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就在這極致的恐懼中,緊貼著我胸口的皮膚,爺爺留給我的那個小小的、溫潤的葫蘆玉墜,毫無征兆地傳來一絲微弱的、卻異常清晰的暖意!

這暖意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極其微弱,卻讓我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猛地一震!

“走!快跑!”我?guī)缀跏撬缓鸪鰜?,用盡全力拽著兩個哭鬧的弟弟,招呼著小芬,不顧一切地往前沖!

“想跑?!”男人發(fā)出一聲惱怒的怪叫,動作卻快得驚人,一個箭步?jīng)_上來,目標明確——不是抓我,而是劈手奪向緊緊抱在我懷里的金發(fā)娃娃!

“啊——!”我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下意識地死死抱住娃娃,身體本能地向后躲閃!那冰冷的瓷娃娃仿佛瞬間有了千斤重!

“刺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刺耳聲響!娃娃粉藍色的蕾絲裙擺被男人粗壯的手指狠狠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那男人似乎也沒料到我會抱得這么緊,用力一扯之下,娃娃沒能完全脫手,但他骯臟的指甲卻在我緊緊抱著娃娃的手臂上劃出了幾道火辣辣的血痕!

劇痛和巨大的驚嚇讓我眼前一黑,手臂一松,那個精致無比的金發(fā)娃娃終于脫手,被男人一把奪了過去!

“我的娃娃!”絕望的哭喊沖破喉嚨。那是我的娃娃!我剛剛在路邊發(fā)現(xiàn)的寶貝!

男人獰笑著,像炫耀戰(zhàn)利品一樣將娃娃高高舉起,那雙純凈的藍眼睛在昏紅的天色下空洞地俯視著我。他骯臟的手指粗暴地揉捏著娃娃金色的卷發(fā)和瓷白的臉蛋,留下污濁的指印。“嘿嘿,小美人兒,跟叔叔回家……”

就在這令人絕望的一刻,一個洪亮而憤怒的聲音如同炸雷般在橋頭響起:

“干什么呢你!欺負小孩子?!把東西放下!”

一個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穿著洗得發(fā)白工裝的中年男人猛地剎住車,利落地跳了下來。他身材壯實,國字臉,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如刀,直直刺向那個醉醺醺的男人。他車把上掛著的工具包叮當作響,帶著一種勞動人民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懾力。

那醉漢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嚇了一跳,囂張的氣焰頓時矮了半截,渾濁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他看看來人,又看看手里被撕破裙子的娃娃,嘴里不干不凈地嘟囔了幾句,終究是膽怯占了上風。他悻悻地將娃娃像丟垃圾一樣往地上一扔,罵罵咧咧地轉(zhuǎn)身,腳步虛浮地朝橋的另一頭倉皇逃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漸濃的街巷陰影里。

“哇……”小凱和小杰這才放聲大哭起來,小芬也捂著嘴小聲啜泣。我顧不得手臂的刺痛,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撿起地上那個沾了塵土、裙擺撕裂的洋娃娃。冰涼的瓷身依舊,只是那純凈的藍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陰翳,嘴角那抹微笑在暮色中也顯得僵硬而詭異。我緊緊把她抱在懷里,仿佛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沒事了,孩子們,沒事了。”那位路過的工人叔叔走過來,聲音溫和了許多,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他看了看我們幾個驚魂未定、滿臉淚痕的孩子,又警惕地望了望醉漢消失的方向,嘆了口氣?!翱旎丶野?,天快黑了,別讓家里人擔心。”他從工具包里摸索出一塊干凈的手帕,遞給我,“擦擦手,趕緊回家。”

“謝謝叔叔……”我哽咽著道謝,用手帕胡亂擦了擦手臂上的血痕和娃娃身上的灰,緊緊抱著失而復得的娃娃,帶著還在抽噎的弟弟妹妹,逃也似的跑下了橋。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徹底沉入地平線,濃重的暮色像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沒了整個村莊。懷里那個金發(fā)娃娃冰冷的身體緊貼著我,那被撕破的裙擺像一道丑陋的傷口。爺爺?shù)暮J玉墜貼著皮膚,那絲微弱的暖意早已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玉質(zhì)觸感。

推開家門時,堂屋里只亮著一盞昏暗的白熾燈。媽媽竟然歪在爺爺生前常坐的那張舊藤椅上,睡著了。她的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緊緊鎖著,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臉頰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爺爺?shù)暮诎走z照在昏黃的燈光下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媽……”我小聲地叫著,聲音里還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委屈。懷里緊緊抱著那個裙擺撕裂的娃娃,手臂上的劃痕隱隱作痛。

媽媽猛地驚醒,看到渾身狼狽、臉上還掛著淚痕的我們四個,先是茫然,隨即臉色驟變,猛地站起來:“你們……你們怎么回來的?!我……我怎么睡著了?幾點了?”她慌亂地看向墻上的掛鐘,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懊悔和自責像潮水般涌上來,“天啊……我……我忘了……我真是……”

她沖過來,一把將我們幾個攬進懷里,力道大得驚人。那懷抱帶著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皂角味,卻也透著一股濃重的疲憊和悲傷。她顫抖著撫摸我們的頭發(fā)、后背,聲音哽咽:“嚇死媽媽了……嚇死媽媽了……路上沒事吧?有沒有磕著碰著?”她的目光掃過我們驚魂未定的小臉,最后落在我抱著娃娃的手臂上,那幾道滲著血絲的紅痕異常刺眼。

“手怎么了?!”她聲音陡然拔高,抓住我的手臂查看。

“沒事……媽,我們沒事……”我小聲回答,急于分享今天的“收獲”來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也為了平息自己內(nèi)心的余悸。我把緊緊抱在懷里的金發(fā)娃娃往前遞了遞,帶著一絲討好的意味,聲音也亮了一點:“媽,你看!我在路邊撿的!好漂亮的娃娃!”

昏黃的燈光下,金發(fā)娃娃瓷白的臉泛著一種不自然的、冷冰冰的光澤。那雙矢車菊藍的大眼睛,空洞地望著媽媽,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濃重的陰影。粉藍色的蓬蓬裙上,那道被粗暴撕裂的口子像一張咧開的、無聲嘲笑的嘴。

媽媽的目光觸及娃娃的瞬間,臉上的懊悔和心疼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瞬間凍結!她的瞳孔猛地收縮,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慘白如紙!

“哪來的?!”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刺耳,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恐懼的嚴厲,一把打掉了我伸過去的娃娃!

“哐當!” 精致的瓷娃娃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金色的卷發(fā)沾滿了灰塵,一條纖細的瓷手臂從肩膀處斷裂,滾落到墻角。那雙純凈的藍眼睛依舊睜著,卻斜斜地向上望著天花板,在昏暗的燈光下,那藍色仿佛沉淀成了某種深不見底的幽暗,嘴角的微笑凝固成一個詭異的角度。

我的心,也跟著那碎裂聲猛地一沉,碎成了無數(shù)片。委屈、不解、巨大的失落瞬間淹沒了恐懼?!拔摇以诼愤厯斓摹毖蹨I洶涌而出,混合著剛才橋上受的驚嚇,徹底決堤,“我很喜歡……我從來沒有過……嗚……”

“撿的?!路邊撿的?!”媽媽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怒和恐懼而扭曲,她猛地抓住我的肩膀,手指用力得幾乎要嵌進我的骨頭里,身體都在發(fā)抖,“誰讓你撿路邊的東西?!誰讓你撿的?!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她幾乎是咆哮著,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破碎的娃娃,仿佛那不是玩具,而是一條劇毒的蛇!

“哇——”小凱和小杰被媽媽從未有過的兇惡樣子嚇得再次大哭起來。小芬也嚇得躲到了我身后。

“我……我不知道……”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斷臂的娃娃像一盆冰水澆滅了我所有的興奮和期待,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無盡的委屈,“我只是……只是覺得它好看……”

“好看?好看能當命嗎?!”媽媽厲聲打斷我,胸口劇烈起伏,她猛地松開我,幾步?jīng)_過去,像躲避瘟疫一樣,用腳尖厭惡地踢開那個破碎的娃娃身體和斷臂,然后抄起墻角的掃帚,粗暴地將它們掃到門外的黑暗里!動作又快又狠,帶著一種驅(qū)邪般的決絕。

“記??!路邊的任何東西!都不能撿!聽見沒有?!”她轉(zhuǎn)過身,臉色依舊慘白,眼神銳利如刀,一個一個掃過我們驚懼的臉,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錢!紅包!玩具!吃的!只要是掉在路上的,都不許碰!那是臟東西!是別人扔掉的晦氣!沾上了要倒大霉的!會……會惹禍上身的!”她的話語急促,像是在極力說服自己,也像是在給我們下著最嚴厲的詛咒。

門被媽媽“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門外深沉的夜色,也隔絕了那個被掃出去的、破碎的娃娃。堂屋里只剩下我們壓抑的哭聲和媽媽粗重的喘息?;椟S的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斑駁的墻壁上,像一個無聲的、憤怒的鬼魅。爺爺?shù)倪z照在香案上靜靜地望著這一切,眼神深邃而悲憫。我蹲在地上,看著空蕩蕩的懷抱和手臂上那幾道火辣辣作痛的血痕,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娃娃純凈的藍眼睛和最后碎裂的脆響,像兩個冰冷的印記,深深地烙進了我的腦海里。

幾天后的晚飯時分,空氣依舊沉悶。桌上的菜很簡單,媽媽默默地扒拉著碗里的飯粒,沒什么胃口。爸爸擰著眉頭看一份舊報紙?;椟S的燈光下,媽媽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抬起頭,語氣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近乎麻木的議論:

“對了,聽前街開小賣部的劉嬸說,柳樹洼村那個出了名的二流子,叫胡癩子的,昨天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家里了?!?/p>

柳樹洼?胡癩子?我的心猛地一跳,握著筷子的手僵住了。一個模糊而令人作嘔的形象瞬間浮現(xiàn)在眼前——油膩的頭發(fā),渾濁的血絲眼,濃烈的酒氣和汗酸味,還有那雙伸向我和金發(fā)娃娃的、骯臟的手……

“死了?”爸爸從報紙上抬起眼皮,沒什么波瀾,“那種人,早晚的事。喝死的?”

“哪那么簡單!”媽媽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隱秘的恐懼和說不清的復雜情緒,“聽說死狀……邪門得很!”她放下筷子,身體微微前傾,仿佛要分享一個驚天秘密,“發(fā)現(xiàn)的時候,人都硬了。說是……眼珠子瞪得快要爆出來,死死盯著天花板,嘴巴張得老大,像是活活嚇死的!臉上……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青灰青灰的,跟死人鋪子里扎的紙人似的!這還不算……”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劉嬸她男人是派出所做飯的,聽里面人說,那胡癩子……他兩只手,十個手指頭……指甲縫里全是黑泥!都摳爛了!像是……像是臨死前拼命抓撓什么東西,把指甲都摳翻了!你說嚇不嚇人?!”

“嘶……”爸爸倒吸了一口涼氣,放下了報紙,“這么邪乎?抓撓什么?”

“誰知道呢!”媽媽搖搖頭,臉上露出厭惡又后怕的神情,“屋里也沒見打斗痕跡。他一個老光棍,屋里臟得跟豬窩一樣,誰知道他死前發(fā)什么瘋!反正都說死得蹊蹺,不像是人干的……”她意有所指地住了口,拿起筷子,卻又沒了食欲。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油膩的頭發(fā),渾濁的眼睛,潮紅的臉,還有那令人作嘔的“睡不睡”……橋上的畫面清晰地閃回。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勒得我無法呼吸!是他!一定是那個搶我娃娃的變態(tài)!

“媽……”我的聲音抖得厲害,幾乎不成調(diào),“那個胡癩子……他是不是……個子不高,有點胖,頭發(fā)很油,眼睛……紅紅的?總是一身酒氣?” 我努力回憶著橋上那張令人作嘔的臉的細節(jié)。

媽媽和爸爸同時猛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你……你怎么知道?!”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窺破秘密般的驚駭,“你見過他?!”

我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沖到了頭頂,又瞬間退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莫名的沖動驅(qū)使著我,我再也忍不住,帶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地把那天放學走路回家,在橋上如何遇到那個醉漢,他如何說下流話,如何搶奪我的金發(fā)娃娃,以及最后被好心的路人叔叔趕走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說到娃娃被撕破裙子、被扔在地上,以及我手臂上被抓出的傷痕時,我的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我抽泣的聲音在回蕩?;椟S的燈光下,爸爸媽媽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尤其是媽媽。她聽完我的敘述,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嘴唇哆嗦著,眼睛里交織著極度的后怕、憤怒和一種……深深的恐懼。她猛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她幾步?jīng)_到我面前,完全不顧我的哭訴,雙手顫抖著,近乎粗暴地撥開我頸后的頭發(fā),急切地摸索著!

她在找爺爺給我的那個葫蘆玉墜!

微涼的、溫潤的玉質(zhì)觸感立刻傳來。小小的葫蘆墜子,用一根褪色的紅繩系著,正安安穩(wěn)穩(wěn)地貼在我的鎖骨下方。

“在……還在……謝天謝地……謝天謝地……”媽媽摸到玉墜的瞬間,整個人像被抽空了力氣,長長地、顫抖地吁出一口氣,身體晃了晃,幾乎要站立不穩(wěn)。她緊緊攥著那枚小小的玉墜,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脖子上的玉墜,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戰(zhàn)栗和后怕:

“幸好……幸好你爺爺……把這‘三平祖師’的護身符給你戴著了……不然……不然……”

她松開玉墜,轉(zhuǎn)而用力地抓住我的肩膀,眼神銳利得幾乎要將我看穿,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和恐懼:

“聽著!你給我牢牢記??!路邊的任何東西!都不能撿!絕對不能撿!那不是撿便宜!那是撿晦氣!是撿禍害!是招惹那些不干凈的東西!”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堂屋里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篤定。

“你以為那娃娃真是誰不小心丟的?那是‘放煞’!是那些心術不正、或者被臟東西纏上的人,故意丟在路邊的‘餌’!誰撿了,誰就沾上了他的晦氣,替他把那些要命的‘債’背過來!那娃娃……就是胡癩子那畜生的‘餌’!他肯定是惹上了什么要命的臟東西,甩不掉了,才想出這種斷子絕孫的毒計!想找個替死鬼,把這要命的‘債’轉(zhuǎn)嫁出去!”

媽媽越說越激動,身體都在微微發(fā)抖,眼神里充滿了對未知力量的敬畏和恐懼。

“他搶你的娃娃,就是想把這‘餌’硬塞給你,把這‘煞’引到你身上!幸虧……幸虧有這護身符……還有那個好心人……”她再次看了一眼我胸口的葫蘆墜,心有余悸。

“那……那胡癩子死得那么慘……”我顫抖著問,聲音細若蚊吶,“是……是因為……”

“還能因為什么?!”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篤定,“報應!是那娃娃身上的‘東西’找上他了!他以為把‘餌’丟出去就沒事了?做夢!這種東西,沾上了就甩不脫!他搶回去,就是自尋死路!那指甲縫里的黑泥……指不定就是……”她猛地住了口,似乎意識到說得太多太恐怖,會嚇到我們。

她疲憊地閉上眼,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再睜開時,語氣稍微平復了些,卻依舊沉重:

“不止是娃娃。路邊的紅包,里面包著的可能是死人的指甲頭發(fā);掉在地上的錢,可能是買命的紙錢;那些看起來好好的吃的喝的……更可能是貢品!沾都不能沾!記住了嗎?以后看到路邊任何東西,都繞著走!就當沒看見!聽見沒有?!”

我用力地點頭,牙齒都在打顫??粗鴭寢屔n白而恐懼的臉,再回想那個被掃出門外的、碎裂的金發(fā)娃娃,還有胡癩子那恐怖的死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將我徹底淹沒。原來那個在夕陽下對我微笑的、純凈美麗的娃娃,竟是一個如此惡毒恐怖的陷阱!爺爺留下的葫蘆玉墜……它那絲微弱的暖意,曾經(jīng)在橋上保護了我嗎?

那晚,我發(fā)起了高燒。額頭滾燙,渾身卻冷得直哆嗦?;煦绲囊庾R里,光怪陸離的噩夢不斷侵襲。一會兒是胡癩子那張猙獰的、青灰色的死人臉,瞪大的眼睛流著血,指甲瘋狂地摳挖著地面,指甲縫里全是黑泥;一會兒又是那個金發(fā)洋娃娃,她碎裂的身體重新拼合起來,站在床邊,歪著頭,用那雙幽深的藍眼睛靜靜地看著我,嘴角裂開一個無聲的微笑;一會兒又回到了那座冰冷的水泥橋,渾濁的河水突然暴漲,變成粘稠的血水,無數(shù)只蒼白的手從血河里伸出來,抓向我的腳踝……

“爺爺……爺爺……”我在夢魘中痛苦地呻吟,渾身被冷汗浸透。

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一雙粗糙卻無比溫暖的大手,輕輕地覆蓋在我滾燙的額頭上。那掌心帶著陽光曬過谷物的干燥暖意,還有一種令人安心的、淡淡的煙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是爺爺!

“丫頭……”一個熟悉而慈祥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清晰得如同在耳邊低語,“不怕……有爺爺在……臟東西近不了身……”那聲音帶著一種撫平一切驚濤駭浪的力量。

額頭上的暖意緩緩流淌下來,驅(qū)散著體內(nèi)的冰寒。我努力想睜開眼,卻沉重得像壓著千斤巨石。只在意識沉浮的縫隙里,似乎看到爺爺那張熟悉的笑臉,在黑暗中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他布滿皺紋的手指,似乎輕輕碰了碰我脖子上那個小小的葫蘆玉墜。

“戴著它……別摘……”爺爺?shù)穆曇魸u漸飄遠,“……離那些東西遠點……”

那溫暖的大手消失了。我猛地驚醒,心臟還在狂跳,渾身濕透。窗外天色微明,房間里一片寂靜。高燒奇跡般地退去了大半,只剩下虛脫般的疲憊。我下意識地摸向胸口——爺爺?shù)暮J玉墜安穩(wěn)地貼著皮膚,溫潤依舊。

媽媽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姜湯推門進來,看到我醒了,明顯松了口氣。她坐在床邊,喂我喝下辛辣的姜湯,眼神復雜地看著我脖子上的玉墜。

“做噩夢了?喊你爺爺了?”她輕聲問。

我點點頭,嗓子干澀發(fā)不出聲音。

媽媽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聲音低沉而沙?。骸澳銧敔敗R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他說你八字輕,小時候又……唉,所以他把他戴了一輩子的護身符給了你,說是請三平祖師爺開過光,能保平安……”她的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悠遠,“他說……有些債,有些人背不動了,就想往別人身上甩……特別是往心思單純、八字輕的小孩身上甩……讓你千萬要當心路邊的‘餌’……”

原來爺爺早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幾天后,手臂上被胡癩子抓出的血痕結了暗紅色的痂。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我悄悄溜到后院角落的垃圾堆旁。借著屋里透出的微弱燈光,我發(fā)瘋般地翻找著。濃烈的腐敗氣味直沖鼻腔,蚊蟲在耳邊嗡嗡作響。

終于,在腐爛的菜葉和煤灰下面,我看到了她——那個金發(fā)娃娃。她比被丟棄時更加破敗不堪。斷裂的手臂不知所蹤,僅剩的身體沾滿了污泥和黏膩的油漬,金色的卷發(fā)板結糾纏在一起,像一團骯臟的麻繩。臉上精致的妝容早已糊掉,瓷白的臉蛋布滿污垢和裂紋。唯有那雙矢車菊藍的眼睛,在污濁中依舊固執(zhí)地睜著,在黑暗中幽幽地反射著一點微光,空洞地望著我,那藍色深得像不見底的寒潭。

我胃里一陣翻攪,強烈的恐懼和厭惡涌上來。但同時,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被死死糾纏的冰冷感覺。胡癩子恐怖的死狀,媽媽驚恐的話語,爺爺在夢中的叮囑……所有的一切都指向這個破碎的、污穢的娃娃。

我再也沒有一絲猶豫。用兩根枯枝,像夾起一條毒蛇,將她從垃圾堆里挑了出來。然后,我跑到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那里有一個媽媽平時燒廢紙和垃圾的小土坑。

找來一些干枯的落葉和細小的樹枝,堆在那個冰冷殘破的娃娃身體上?;鸸馊计鸬哪且豢?,我仿佛看到那雙幽深的藍眼睛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轉(zhuǎn)瞬即逝的怨毒光芒?;鹧尕澙返靥蝮轮尥薜纳眢w,塑料和化纖燃燒發(fā)出刺鼻的焦臭,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像是某種東西在垂死哀嚎。金發(fā)燒焦蜷曲,瓷質(zhì)的身體在高溫下發(fā)出細碎的爆裂聲,最后徹底被火焰吞噬,化為一小堆扭曲焦黑的殘骸,混雜在灰燼里。

火光跳躍著,映著我蒼白而緊繃的小臉??諝庵袕浡钊俗鲊I的焦糊味。直到最后一縷火苗熄滅,只剩下幾縷青煙裊裊升起,融入沉沉的夜色,我才長長地、顫抖地呼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親手關上了一扇通往深淵的門。

回到屋里,媽媽正坐在爺爺?shù)倪z像前,默默地燒著紙錢?;椟S的火光跳躍著,映著她憔悴的側臉。紙灰打著旋兒向上飄散,像無數(shù)細小的、黑色的蝴蝶。她沒有回頭看我,只是輕聲問了一句:

“扔了?”

“嗯。”我低低地應了一聲,聲音干澀。

她沒再說話,只是往火盆里又添了幾張黃紙?;鹈缑偷馗Z高了一下,照亮了爺爺遺像上那慈祥而深邃的眼睛。那目光仿佛穿越了生死的界限,靜靜地落在我的身上,帶著無聲的寬慰和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我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口的葫蘆玉墜,那溫潤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帶著一絲微弱卻恒定的暖意。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沉重的軌道上,緩慢地向前爬行。爺爺?shù)倪z像依舊在堂屋的香案上,沉默地注視著這個家。只是媽媽燒紙的次數(shù),似乎比以往更加頻繁了。紙錢燃燒的青煙,幾乎成了家里揮之不去的背景氣息。她每次燒紙,目光總會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我出門上學的時候,眼神里交織著濃濃的憂慮和一種近乎迷信的祈求。

那場高燒和噩夢之后,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如影隨形。夜里,我常常在黑暗中驚醒,心臟狂跳,渾身冷汗。耳邊總縈繞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像是手指甲刮擦著粗糙水泥地面的聲音,細細的,沙沙的,時斷時續(xù)。我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去聽,那聲音卻又消失了,仿佛只是幻覺。只有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一天夜里,我又一次被那詭異的“沙沙”聲驚醒。黑暗中,我猛地睜開眼,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聲音似乎是從……窗臺的方向傳來的?我的床鋪靠近窗子??謶窒癖涞奶俾p住了四肢。我僵著身體,一動不敢動,只有眼珠在黑暗中驚恐地轉(zhuǎn)動,死死盯住那扇被窗簾遮住的窗戶。

就在這時,胸前那個小小的葫蘆玉墜,毫無征兆地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暖意!像黑暗中點燃的一?;鹦?,瞬間灼痛了我的皮膚!與此同時,窗外的“沙沙”聲驟然停止!

死一般的寂靜重新籠罩了房間。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在耳邊回響。

冷汗浸透了睡衣。我顫抖著手,緊緊握住那枚小小的玉墜,溫潤的觸感和那絲奇異的暖意,成了這無邊黑暗和恐懼中唯一的支點。窗外的風聲依舊,那詭異的刮擦聲卻再也沒有響起。爺爺……是你在保護我嗎?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媽媽。只是從此以后,睡覺時,我會下意識地將那枚葫蘆玉墜緊緊握在手心。那微弱的暖意,成了我抵御無邊黑暗和未知恐懼的唯一屏障。

關于胡癩子的死,村里漸漸有了更詳細也更恐怖的傳言。有人說,發(fā)現(xiàn)他時,他僵硬的尸體旁邊,散落著一些金色的、像是燒焦的毛發(fā)。還有人說,他那摳爛了指甲的雙手,指尖似乎纏繞著幾根若有若無的、金色的絲線,細得幾乎看不見,卻異常堅韌,法醫(yī)費了好大勁才弄斷……這些傳言像長了腳的風,在街頭巷尾、田間地頭悄悄流傳,給那個惡棍的死亡蒙上了一層更加詭異恐怖的色彩。每當聽到這些,我總會下意識地抱緊胳膊,仿佛還能感受到那金發(fā)娃娃冰冷瓷身的觸感,以及它最后在火焰中扭曲燃燒的景象。心底那份沉重的寒意,從未真正散去。

那個曾經(jīng)在夕陽下對我微笑、純凈如天使的金發(fā)娃娃,連同那個在橋上獰笑、最后死狀凄慘的胡癩子,都成了我童年記憶里最深最冷的兩個烙印。它們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糾纏著,提醒著我腳下這個世界,除了陽光照耀的坦途,還有無數(shù)陽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那里潛伏著貪婪、惡毒,以及那些被絕望和不甘扭曲、最終化為“餌”來尋求替身的“債”。

每當路過村口那座灰撲撲的水泥橋,看著橋下渾濁得如同泥漿的河水,我總會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手臂上那幾道早已變成淡白色印記的抓痕,在陰雨天似乎還會隱隱作癢。而胸前那枚小小的葫蘆玉墜,則永遠溫潤地貼在我的皮膚上。它不再僅僅是一件飾品,它是爺爺留下的眼睛,是一道沉默的界碑,沉甸甸地墜在胸口,時刻提醒著我那條用恐懼和教訓劃下的、不可逾越的界限——有些門,一旦打開,涌出的將是無法想象的黑暗;有些“餌”,再誘人,也永遠不能去觸碰。因為那代價,或許是你,或許是你所愛之人,都無法承受的靈魂之重。


更新時間:2025-08-02 23:05: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