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凝霜步履匆匆,幾乎是疾行著朝那間酒肆趕去。
城中禁止御空飛行,此刻這禁令讓她心急如焚,只覺得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懊悔之上。
短短幾分鐘的路程,在她心中卻漫長得如同穿越了前世今生的糾葛。
踏入那間裝修得過分奢華、與陳子龍此刻落魄形成諷刺對比的酒肆,她的目光瞬間就鎖定了角落里的身影。
陳子龍果然在那里。
他面前擺著酒壇和杯盞,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悲愴。
他低垂著頭,肩膀微微垮塌,握著酒杯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得泛白,那副欲哭無淚、仿佛被掏空了靈魂的模樣,哪里還有半分昔日意氣風(fēng)發(fā)的影子?
更像是一頭遍體鱗傷、獨自舔舐傷口的孤狼,借著這辛辣的液體,試圖澆滅心中無處可訴的天大委屈。
那份滄桑與凄涼,如同實質(zhì)的寒風(fēng),刮過姬凝霜的心頭。
一股尖銳的疼痛瞬間攫住了她。
自從那驚雷般的心聲猝不及防地闖入她的識海,她所認(rèn)知的世界便轟然崩塌,碎得面目全非。
那曾經(jīng)被她視若親弟、悉心呵護(hù)的葉凡,那張純良無害的面孔下,竟真藏著那般齷齪不堪的非分之想!
而她,姬凝霜,一個有道侶的女子,一個他的長輩……
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回想中,葉凡和他的兄長葉塵,一直是溫潤如玉、謙恭守禮的后輩形象。
即使修煉天賦平平,也總帶著陽光般的樂觀,孜孜不倦地向上攀登。
那份勤勉與謙和,曾讓她心生憐惜與欣慰。
“呵……” 姬凝霜在心中發(fā)出一聲凄涼的自我嘲弄,“原來,竟是我眼盲心瞎,將一腔真心喂了豺狼!”
可這巨大的諷刺背后,更讓她痛徹心扉、無地自容的是——她何嘗不是另一個眼瞎之人?
那個被她棄如敝履、冷嘲熱諷,甚至在他遭到葉凡欺壓時也視若無睹的陳子龍……
那個真心實意、赤誠一片的陳子龍……才是她的道侶!
是她名正言順的夫君!
過往的一幕幕,那些她自以為是的冷漠與高傲,那些她施加于他的刻薄言語與無情忽視,此刻都化作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反復(fù)刺穿著她的靈魂。
每一次回憶,就是一次凌遲。
“他那樣卑微地討好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我卻將他視作塵埃,將他的真心踐踏在腳下……姬凝霜,你好糊涂!好狠的心!”
深入骨髓的自責(zé)如同附骨之蛆,啃噬著她的驕傲。
痛定思痛,悔恨交加。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酸楚,決定放下所有無謂的矜持,去挽回,去彌補(bǔ),去哄一哄她那被自己傷得體無完膚的夫君。
她緩緩走上前,帶著幾分怯意,輕輕坐在了陳子龍的對面。
“方才……處理些事情,耽擱了些時辰?!?/p>
她的聲音放得前所未有的輕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陳子龍聞聲,緩緩抬起頭,那雙曾經(jīng)盛滿熾熱愛意的眼眸,此刻卻如同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泉。
【嘖,不得不說,姬凝霜這皮囊,真是老天爺賞飯吃。】
【傾國傾城、閉月羞花、冰肌玉骨、柳眉如煙、楚楚動人……這些詞都配不上她的絕色?!?/p>
【她的美渾然天成,看一眼就能讓人窒息?!?/p>
【舉手投足,一顰一笑,足以讓任何男人血脈賁張,深陷其中不可自拔?!?/p>
【確實有讓男人心甘情愿當(dāng)舔狗的資本?!?/p>
【可惜啊,老子已經(jīng)覺醒了!不是你姬凝霜腳邊那條搖尾乞憐的卑微舔狗了!】
【爺進(jìn)化了!爺升華了!】
【此時此刻,風(fēng)流瀟灑、孤絕高傲、帥氣逼人的戰(zhàn)狼!就是我!】
【嗷嗚嗚嗚嗚?。。。。?!】
這些帶著強(qiáng)烈情緒的心聲,一字不漏地落入姬凝霜耳中,如同在她剛剛結(jié)痂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滾燙的鹽。
但她面上并未顯露分毫,只是維持著淡淡的、近乎禮貌的淺笑,心中卻因他依然對她容貌的肯定而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沒有女子不喜贊美,尤其那贊美來自她虧欠良多的夫君。
她雖不解“舔狗”、“戰(zhàn)狼”這些古怪詞句的深意,但結(jié)合他從前圍著自己打轉(zhuǎn)的模樣,“舔狗”所指不言而喻。
只是這微弱的甜意轉(zhuǎn)瞬即逝,被更沉重的苦澀覆蓋。
她看著他強(qiáng)裝高冷的臉龐,心中五味雜陳,既想笑他此刻的“倔強(qiáng)”,又被一股巨大的悲傷攫住——
他明明還在意,卻要如此辛苦地偽裝。
一個讓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畫面突兀地闖入腦海:
溫順乖巧的陳子龍依偎在她懷中,撒嬌耍賴,而她則帶著寵溺的笑意,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fā),柔聲安撫……
這荒誕又溫暖的想象,讓沉浸在悔恨中的姬凝霜一時沒能繃住,竟在陳子龍復(fù)雜的目光注視下,冷不丁地、極其輕微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笑容短暫如曇花一現(xiàn),卻美得驚心動魄。
然而對面的陳子龍卻是一臉呆滯困惑。
【什么鬼?這蠢女人莫名其妙笑什么?邪門!今天這劇本徹底亂套了!姬凝霜明明該中了葉凡那狗東西的招,然后小爺我“英勇獻(xiàn)身”當(dāng)解藥才對?。 ?/p>
【為什么她不但沒中招,還看穿了葉凡的把戲?】
【可……可為什么!為什么上一世,她就能聽信葉凡的花言巧語,一口咬定是我下的藥,然后……然后親手打斷我一條腿?!】
這最后一句心聲,如同九天驚雷,在姬凝霜的識海中再次轟然炸響!
打斷……一條腿?
上一世……輪回?
巨大的驚駭瞬間攫住了她!
雖然她之前便已經(jīng)得知自己在那所謂的“劇本”聽信葉凡誣陷了陳子龍,并親自打斷了陳子龍的一條腿。
但再次聽到,心中如同晴天霹靂!
她臉上的笑容霎時凍結(jié)、碎裂,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言喻的蒼白和深入骨髓的戰(zhàn)栗。
悔意?
自責(zé)?
此刻這些詞都顯得太過輕飄!
那是她親手造成的慘?。?/p>
是她不分青紅皂白、偏聽偏信施加在他身上的酷刑!
是穿越了輪回都刻印在他靈魂深處的恐懼!
心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幾乎讓她窒息。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她的指尖都在微微發(fā)麻。
真相的殘酷遠(yuǎn)超她的想象。
她張了張嘴,一股強(qiáng)烈的沖動讓她想立刻告訴他:
是他的心聲讓她看清了一切!是他救了她!
可話到嘴邊,卻被更深的恐懼和羞愧死死堵住。
她不敢!
她憑什么讓他相信?
在他心中,她早已毫無信任可言。
一個能不分青紅皂白打斷道侶腿的女人……
她的任何解釋,在他此刻的認(rèn)知里,恐怕都蒼白得可笑,虛偽得令人作嘔。
她該如何解釋那“未來”發(fā)生(或者說“過去”輪回中發(fā)生)的殘忍?
該如何為自己那莫須有的定罪和狠毒開脫?
難道輕飄飄地說一句“反正這次沒發(fā)生,算了”?
這簡直是更深的侮辱!
根據(jù)那心聲透露的信息,若非某種奇跡(比如她能聽到心聲),那慘劇已然不可避免!
她愧疚得無地自容,自責(zé)得恨不能時光倒流。
就在這巨大的心理沖擊和不知如何開口的煎熬中,她的神色不可避免地變得掙扎、猶豫。
而這份猶豫落在陳子龍眼中,又成了另一番解讀。
【這蠢女人又怎么了?盯著桌上的菜猶豫不決?想吃就吃??!我又沒說不讓你動筷子!幾口菜而已,我陳子龍至于那么小氣?】
【不會吧……難道還要我主動開口請她?老天爺……我真的,太累了……心累。】
陳子龍帶著滿心疲憊嘆了口氣,抬頭對不遠(yuǎn)處的店小二喊道:
“小二哥,我妻子來了,麻煩再添副碗筷?!?/p>
“好嘞~客官稍等!”
店小二動作麻利,很快將碗筷擺在了姬凝霜面前。
興許是被姬凝霜驚人的美貌所懾,店小二的目光在她臉上多停留了那么一瞬。
這一瞬,立刻被陳子龍捕捉到了。
他眼神凌厲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寒意和警告,狠狠剜了那店小二一眼,那架勢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傷人。
姬凝霜原本深陷在得知“斷腿”真相的劇烈悔痛和哄人無門的慌亂中,心情沉重得如同壓著萬仞高山。
陳子龍突然的舉動,那句清晰無比、在酒肆里回蕩的“我妻子來了”,像一道溫暖的陽光穿透了厚重的陰霾,瞬間照進(jìn)了她冰冷絕望的心底。
而他對店小二那充滿占有欲和警告意味的眼神,更是被她盡收眼底。
一股洶涌的熱流猛地沖上她的臉頰,染上了一層動人的紅暈。
什么合離!
什么不做舔狗做戰(zhàn)狼!
都是氣話!
是口是心非!
他分明還在意!
在意得要命!
若非如此,怎會對旁人一個不經(jīng)意的注視就醋意翻騰,露出那樣兇狠的護(hù)食眼神?
“小男人……” 姬凝霜心底涌起一股又酸又甜的暖流,帶著淚意的眼眸深處卻悄然燃起了一絲新的火焰,“裝得還挺像那么回事……看把你給能的?!?/p>
一個大膽而沖動的念頭,在她心中瘋狂滋長,驅(qū)散了剛剛的絕望與冰冷:
回去之后,立刻、馬上把三年前就該完成的洞房之事給辦了!
道侶之間,雙修……乃是天經(jīng)地義!
這念頭帶著某種決絕的補(bǔ)償和前所未有的占有欲,讓她混亂的心緒奇跡般地找到了一個極其清晰的目標(biāo)。
壓下翻騰的心緒,姬凝霜拿起筷子,姿態(tài)優(yōu)雅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開始夾菜。
方才在葉凡那間包房,她全程高度警惕,什么都沒入口。
此刻,心情因陳子龍那強(qiáng)烈的在意而驟然明朗,竟也感到了幾分久違的饑餓——盡管身為化神修士早已辟谷。
但今天,她只想和他一起,像世間最尋常的道侶那樣,安安靜靜吃一頓飯。
看著姬凝霜竟真的坐下來與自己同桌進(jìn)食,陳子龍握著酒杯的手都僵了一瞬。
自他對她一見傾心以來,像這般平和地坐在一起、如同真正道侶般共進(jìn)餐食的情景……
多久沒有過了?
似乎……從未有過!
【這……這什么情況?!】
【我有點懵了?!】
【時間線里有這段嗎?!】
【氣氛怎么越來越不對勁了?!】
【別??!我可不想未來被她砍掉手腳做成人棍!】
【戰(zhàn)狼的征途還在星辰大海呢!】
姬凝霜此刻卻將這聒噪的心聲自動屏蔽了。
她只想珍惜這失而復(fù)得、來之不易的片刻安寧。
她小口吃著菜,動作輕柔,眼角的余光卻始終纏繞在對面的身影上。
然而世事難料,總不如人意。
姬凝霜腰間的傳音玉簡突兀地亮起微光,發(fā)出低鳴。
她無奈地分出一縷神識探入其中。
片刻后,她放下筷子,看向陳子龍,眼神有些復(fù)雜,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是……爺爺,他想見我們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