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衛(wèi)國的錘頭落在燒紅的鋼坯上時,火星濺在老賬本的封面上,燙出個針尖大的黑孔。他盯著那處焦痕愣了愣,突然想起父親當年總說:“賬本要留著疤,才記得住疼?!?/p>
這是“老工匠工作室”搬進新址的第一天。廠房是王總特意租下的舊機床廠車間,三十年前趙衛(wèi)國學徒時的老鏜床被擺在C位,旁邊立著塊銹跡斑斑的鐵砧——是從父親的老車間搬來的,砧面被錘擊出密密麻麻的凹痕,像塊長滿老繭的手掌。
“趙師傅,航天科工的人到了?!绷洲钡穆曇舸┩干拜喌奈锁Q,她身后跟著個穿白大褂的中年人,胸前的工作證寫著“總工程師 周明”。
周明盯著老鏜床的導軌紋路,突然伸手摸了摸:“這是1985年沈陽機床廠出的C6140吧?我爸以前就在這種床上干過,說它的‘脾氣’比誰都犟?!?/p>
趙衛(wèi)國的錘頭停在半空。鋼坯的紅光映在周明鬢角的白發(fā)上,竟和記憶里父親的模樣重疊——當年父親也是這樣,對著新來的學徒說“機器認人,你對它上心,它就給你長臉”。
“周工是來驗收陀螺儀零件的?”趙衛(wèi)國把鋼坯扔進冷水里,“滋啦”一聲白霧騰起,裹著股熟悉的鐵銹味。
“不光是驗收?!敝苊鲝墓陌统鰪垐D紙,上面的零件結(jié)構(gòu)像朵金屬菊花,“我們新研制的深空探測器,有個零件要求‘零誤差’,數(shù)控機床做了三批都報廢了。聽說您能在雞蛋上鉆孔,想請您試試。”
圖紙上的公差標注是“0.0005mm”,比頭發(fā)絲的十分之一還細。趙衛(wèi)國的指腹在圖紙邊緣摩挲,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給衛(wèi)星做零件,軍代表也是這么把圖紙拍在他桌上:“國家信得過你。”
“我得先練手?!彼麖墓ぞ呦淅锓龊须u蛋,都是李娟從菜市場挑的土雞蛋,蛋殼上還沾著雞毛,“三天后給您答復?!?/p>
周明走后,小馬舉著手機追過來:“趙師傅,剛才那鏡頭太酷了!網(wǎng)友都說‘這才是真·硬核’!”直播畫面里,老鏜床的齒輪在燈光下轉(zhuǎn)動,鐵砧上的火星與彈幕的光點交織,像片流動的星河。
趙衛(wèi)國沒看手機,只是把雞蛋擺在操作臺上。第一枚雞蛋剛挨上鉆頭就碎了,蛋清順著臺面的裂縫流進老鏜床的導軌里,像滴遲到三十年的眼淚。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雞蛋上鉆孔,父親把著他的手,鉆頭懸在蛋殼上整整半小時:“手穩(wěn)在腕,腕穩(wěn)在心,心穩(wěn)了,雞蛋也能當鐵坯?!?/p>
第二天清晨,車間的燈亮得比往常早。趙衛(wèi)國的袖口沾著蛋清,面前擺著二十個碎雞蛋,唯獨最后一個完好無損——鉆頭在蛋殼上留下個針孔大的眼,對著光看,能瞧見里面晃動的蛋黃。
“成了!”小敏舉著相機跑過來,鏡頭里的針孔泛著微光,像顆藏在蛋殼里的星星。她現(xiàn)在是工作室的“技術(shù)記錄員”,每天把父親的操作參數(shù)編成數(shù)據(jù)庫,電腦屏幕上的三維模型旁邊,總貼著張手繪的零件圖——是趙衛(wèi)國教她畫的,鉛筆線條里還帶著點生澀。
“還早?!壁w衛(wèi)國把雞蛋放進玻璃罩,“周工要的零件是鈦合金的,比雞蛋硬,卻比雞蛋脆?!彼鰤K鈦合金毛坯,在砂輪上輕輕一碰,火星是暗紫色的,“這玩意兒得用‘柔勁’,就像給嬰兒換尿布,得輕,還得準。”
下午,老張推著輪椅上的老王進來。老王的手里攥著個鐵皮盒,打開時,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十根麻花鉆,鉆頭的切削刃磨得像月牙:“這是我爸傳下來的,當年給炮彈鉆引信孔用的,你試試?!?/p>
趙衛(wèi)國拿起一根,鉆柄上刻著個“王”字,包漿厚得發(fā)亮。他突然想起老王的父親——那個總蹲在車間角落磨刀的老頭,1960年給原子彈做過零件,臨終前說“這輩子沒白活,手里的鉆子見過大世面”。
“謝謝王叔?!彼雁@頭裝在鏜床上,開機的瞬間,老鏜床的震動帶著種熟悉的韻律,像在跟老鉆頭打招呼。
三天后的驗收會上,周明盯著三坐標測量儀的屏幕,突然鼓起掌來。零件的誤差顯示“0.0003mm”,比要求的還小?!摆w師傅,您這手藝,比德國的精密機床還可靠!”他指著屏幕上的三維模型,“我們設(shè)計時總擔心加工不出來,現(xiàn)在看來,是低估了人的本事。”
趙衛(wèi)國沒說話,只是把那根“王”字鉆頭擦干凈,還給老王。陽光透過車間的天窗照進來,在零件上投下細小的光斑,像撒了把當年的鐵屑。
直播時,有個ID叫“機床廠后代”的用戶打賞了艘火箭:“趙師傅,我爺爺看了您的直播,說想回車間看看。他今年82了,當年是廠里的八級鉗工?!?/p>
趙衛(wèi)國對著鏡頭說:“下周我們辦‘老伙計回家日’,不管您以前是干啥的,都來坐坐。咱不聊技術(shù),就說說當年的故事?!?/p>
那天來了七十多個老人,最大的91歲,最小的也65了。他們拄著拐杖,坐著輪椅,在老鏜床前排起長隊,每個人手里都攥著件“寶貝”:有1958年的勞模獎?wù)?,有磨得只剩半截的銼刀,還有個老太太掏出塊繡著“勞動最光榮”的手帕,說是當年在車間給丈夫擦汗用的。
82歲的老鉗工顫巍巍地握住鏜床的手柄,突然哭了:“三十多年了,它還認我……”機床的導軌在他手下緩緩移動,像條溫順的老狗。
趙衛(wèi)國給老人們拍了張合影,背景是老鏜床和“老工匠工作室”的招牌。照片洗出來那天,他貼在父親的老賬本里,旁邊寫著:“2023年6月18日,73位老伙計回家,機器老了,人也老了,但念想還在?!?/p>
航天科工的訂單越來越多,趙衛(wèi)國干脆辦了個“老工匠培訓班”。第一期招了十二個學員,有剛畢業(yè)的大學生,有失業(yè)的中年工人,還有個開挖掘機的小伙子,說“看您直播覺得鏜床比挖掘機有意思”。
他教徒弟有個規(guī)矩:先磨三個月鉆頭,再學看圖,最后才碰機床?!般@頭磨不好,就別想干精密活兒?!彼弥螛丝ǔ吡繉W員磨的鉆頭,“切削刃角度差1度,加工精度就差0.1mm,這在航天零件上,就是要命的事。”
有個叫李偉的學員總磨不好鉆頭,急得直摔東西。趙衛(wèi)國把他拉到鐵砧前,遞過把錘頭:“給鋼坯打個方,啥時候打出的方角比直角尺還準,啥時候再碰鉆頭?!?/p>
李偉捶了三天,手上磨出了血泡,終于打出個標準的方形。他舉著鋼坯哭了:“趙師傅,我明白了,您是讓我練‘心勁’?!?/p>
趙衛(wèi)國笑了,從父親的老賬本里翻出一頁:“這是我剛學徒時記的,磨廢了237根鉆頭,才摸著門道。手藝這東西,急不來,得像鐵砧上的鋼坯,多捶打才能成器。”
秋天來時,工作室接到個特殊訂單——給博物館復制一批建國初期的機床零件。趙衛(wèi)國帶著徒弟們泡在檔案館里,對著泛黃的圖紙琢磨,老鏜床白天加工,晚上就成了“教具”,學員們圍著它聽老伙計講當年的故事。
有天深夜,趙衛(wèi)國獨自留在車間。他摸著老鏜床的主軸,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樣子。老人躺在床上,喘著氣說:“機器……比人靠譜,你對它好,它就……不會騙你……”
“爸,我沒騙它?!彼麑χ鴻C床輕聲說,“我?guī)Я送降埽瑐髁耸炙?,還讓它上了直播,全國人都知道它厲害了?!?/p>
老鏜床的齒輪突然輕輕轉(zhuǎn)動了一下,像是在回應(yīng)。月光透過天窗照進來,在導軌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像條通往過去的路。
直播一周年慶典那天,王總帶來個驚喜——他把趙衛(wèi)國的老捷達改成了“移動工作室”,車斗里裝著臺小型鏜床,車身上噴著“老工匠在路上”。“以后您可以去全國各地,教更多人手藝?!蓖蹩偟难劬Πl(fā)亮,“我們還申請了‘工匠基金’,專門資助老手藝傳承?!?/p>
趙衛(wèi)國摸著改裝后的車門,突然想起第一次開這臺車時的樣子。那時他剛評上勞模,廠長把鑰匙交給他:“好好干,以后廠里的技術(shù)骨干,都得有你這股勁。”
慶典的最后,趙衛(wèi)國給徒弟們發(fā)了把特制的銼刀,刀柄上刻著“守正創(chuàng)新”四個字。“守正,是守住老祖宗的規(guī)矩;創(chuàng)新,是要跟得上新時代。”他舉起父親的老賬本,“這里面記著的不只是零件損耗,還有咱工人的本分——干活要用心,做人要踏實?!?/p>
徒弟們舉起銼刀,齊聲喊:“干活要用心,做人要踏實!”聲音在車間里回蕩,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也驚醒了沉睡的老機床。
趙衛(wèi)國站在人群后面,看著徒弟們年輕的臉,突然覺得眼眶發(fā)燙。他想起三十年前那個攥著學徒證的自己,想起父親粗糙的手掌,想起車間里永遠散不去的機油味。這些畫面像鐵砧上的鋼坯,被歲月反復捶打,終于鍛造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
夕陽西下時,他開著改裝后的老捷達駛出車間。車斗里的鏜床在顛簸中發(fā)出輕響,像在哼著首老調(diào)子。趙衛(wèi)國打開收音機,里面正播放著新修訂的《工匠法》,主持人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國家將建立工匠榮譽體系,讓老手藝有傳人,讓勞動者有尊嚴……”
他握著方向盤,指腹在磨損的真皮上摩挲,那里的紋路早就和他的指紋融在了一起。前路漫漫,但他不再害怕——因為他的工具箱里,有父親的老賬本,有老王父親的麻花鉆,有七十多位老伙計的故事,還有一把永遠磨得發(fā)亮的銼刀,在新時代的鐵砧上,鍛打出屬于勞動者的,最厚重的年輪。
老捷達的車燈亮了起來,照亮前方的路。車身上的“老工匠在路上”幾個字在暮色中閃閃發(fā)亮,像句寫給未來的誓言。趙衛(wèi)國知道,這不是終點,是新的起點——只要還有鐵屑在飛,還有錘頭在響,還有人記得“干活要用心”,這戰(zhàn)場就永遠不會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