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nèi),裴硯將佛珠重新遞回母親手中。
“硯兒,你昨日在陸府賞花宴上,對崔氏女未免過于維護了?!迸崮傅穆曇舨患膊恍?,卻字字如針,“為娘看著,倒像你真把她當成妻子了?!?/p>
裴硯解釋:“母親多慮,昨日魚承鈞在場,兒子與她不過是逢場作戲?!?/p>
“逢場作戲?”裴母手中佛珠突然收緊,“乾元四年,是她的祖父,親手呈上污蔑你父親的密信。第二日,你父親就被革職查辦,不足半月便死在獄中!其余裴氏男丁盡數(shù)流放,若不是第二年遇到大赦,你我母子如今還不知在哪個苦寒之地!”
裴硯下頜繃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左手的手套:“兒子知道?!?/p>
“母親就怕你今日逢場作戲,來日便弄假成真!屆時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吶!”裴母的聲音陡然提高,又迅速壓低,“昨日的斗花你也看了,這崔氏女表面柔弱,實則心機深沉。她祖父能為一己私欲害得我們家破人亡,她又能好到哪里去?”
裴硯沉默不語。堂外一陣風吹過,翠綠的枝椏打在窗框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見他不語,裴母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就算昨日是假的,但祠堂的蒲團總是你換的吧?”
裴硯沉靜如水的面容上掠過一絲慌亂,但轉(zhuǎn)瞬即逝。
堂內(nèi)陷入死寂,裴硯能聽見自己心跳聲,一下重過一下。他以為自己做得不起眼,無人會在意,無人會知道,可是沒想到母親還是太了解他了……
裴母盯著兒子看了許久,忽然長嘆一聲:“硯兒,你太讓為娘失望了。你父親是怎么死的?流放路上你叔父是怎么死的?你堂兄又是怎么沒的?這些,你都忘了嗎?”
他怎么可能會忘?他永遠不會忘。
裴硯眼前忽然閃過那些畫面——那是乾元四年,那時他才十六歲,親眼看著父親被拖出家門……
流放的路是那樣漫長、那樣崎嶇。大雪紛飛中,叔父倒在路邊,再也沒起來。堂兄高燒三日,最后被草草埋在亂葬崗。他的呼吸變得粗重,那沉重的、冰冷的鐐銬,仿佛時至今日仍然壓在他的肩上。
裴硯握緊左手,那凍瘡如同覆骨之蛆,每逢冬日都還會發(fā)痛作癢,如揮之不去的夢魘一樣提醒著他:這恨意!一日也不能忘!
“兒子從未忘記?!彼曇舻统?,帶著顫抖。
裴母繼續(xù)厲聲質(zhì)問:“那崔氏女跪一跪祠堂,你就心疼了?她祖父害得你父親慘死時,可曾有過半分憐憫?”
“兒子知錯?!迸岢幑蛳?,額頭青筋隱隱跳動。
裴母見他這樣,神色稍霽。將他扶了起來,放緩語氣道:“母親并非苛責于你,只是想提醒你切莫被仇家女蠱惑?!?/p>
“兒子明白?!迸岢幷酒鹕恚嫔鸦謴推届o。
崔綰走回疏月居的一路上,都有些魂不守舍。
方才出郁金堂時候的動靜,讓她心里有一種隱隱的不安,不知道裴母留下裴硯會和他說些什么?
既然他今日能陪自己一同去請安,想必也不著急去衙署,留下用完早膳的時間應該還是有的。思及此,崔綰吩咐小廚房準備了蒸餅、羊肉羹、春筍肉絲、還有幾樣清淡的小菜,坐在飯廳等他回來一起用膳。
陽光透過珠簾斜切進來時,她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官靴踏過青磚到門口時,卻突然在外停住。
她看見投在門外的影子抬起手似乎要掀簾,又緩緩放下,身影一轉(zhuǎn),疾步往書房走去。
“大人不用早膳么?”崔綰出聲問道。
身影頓住。
“刑部有急案,我取些材料就走?!备糁熥觽鱽淼穆曇粝翊懔吮?,說完他就快速離去。
崔綰即使看不到他的神情,也能聽出聲音中莫名其妙的冷漠。半開的窗縫間,裴硯繡著獬豸紋的官服袖口一閃而過。
崔綰看著面前這一桌早膳,瞬間覺得有些可笑。她原本以為昨日裴硯看到毒蜂沖上來救自己,晚上又回來主屋睡,與自己的關系應該有所緩和。陸府中,裴硯留在她腰身處掌心的溫度,附在她耳畔的呼吸和低語都還如此清晰……沒想到一切只是自己的錯覺。
不知道裴母剛才與他說了什么,他好像又恢復了那沒有人情味的樣子。不對,他根本沒變過,一直都是這副死樣子!
崔綰突然覺得裴母就不應該讓她先回來,與其坐在這里空想徒增煩惱,還不如去祠堂抄書!
算了,不去想他。本來就是硬湊到一起的兩人,能做到相敬如賓已是不易,難道還要奢求伉儷情深不成?
“飯菜要涼了?!辟褥`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
崔綰看了看偃靈,露出笑來:“太多了我吃不完,偃靈你坐下,我們一起吃。”
偃靈一時愣怔,她看到姑爺剛才的樣子,猜測此刻崔綰心情一定是不怎么好。沒想到崔綰并沒有放在心上,看來是她多慮了。
蘇宅屋內(nèi),幾名影衛(wèi)站在魚承鈞身邊,正和他匯報著什么。
“義父——”蘇鸞從門口探出頭來。
魚承鈞見是她來了,吩咐了幾句,便讓這些影衛(wèi)退下了。
四下無人,蘇鸞搖晃著魚承鈞的胳膊,嗲聲道,“義父,您再幫女兒想想辦法嘛!”
魚承鈞看著她,笑容中帶了些許慈愛與寵溺。
蘇鸞是魚承鈞摯友的遺孤,從小被他收為義女。魚承鈞可以說是看著她長大的,哪里經(jīng)得住她這般苦苦哀求。
只是這裴硯確實比他想象中更難搞,軟硬不吃。他原本想讓裴硯娶蘇鸞當正妻的,這樣一來,他也可借蘇鸞牽制裴硯??赡魏伪菹滦拇婕蓱劊蝗幌轮假n了婚,此事便泡湯了。
誰知蘇鸞一心想要與裴硯在一起,甚至寧愿自降身份去做妾!原本他是萬萬不能同意的,他魚承鈞的女兒如何能淪落到給人去做妾?可不知這小子給他的女兒灌了什么迷魂湯,鸞兒竟非他不可了!這才有了昨日他在陸府對裴硯納妾的提議。
可沒想到這人竟一點面子不給,竟然連納妾都不愿意。若不是當初看在鸞兒的面子上引薦他進刑部,哪有他裴硯的今天?現(xiàn)在飛黃騰達了,便想要摒棄當年的提攜之恩,與他們劃清關系,想得也太美了些!
想到這里,魚承鈞眸光中閃過一絲厲色。
魚承鈞看著蘇鸞因傷心而變得有些憔悴的臉,安慰道:“鸞兒別擔心,義父還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