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霧鎖舊憶濃霧,濃得如同凝固的灰白膠質(zhì),沉甸甸地壓在上海外灘的萬國建筑群之上。
黃浦江低沉而渾濁的嗚咽聲,被這濕冷的屏障濾去了棱角,只余下一片混沌不清的嗚咽,
固執(zhí)地鉆入耳膜。五十年光陰,竟也未能沖刷掉這舊日霧靄在記憶深處刻下的濕痕。
倫敦舊貨店那盞積塵的琉璃燈驟然撞入眼簾時,
1935年蘇州河上那團濕冷的、帶著淤泥腥氣的晨霧,便挾著無可抗拒的力道,
轟然卷土重來。那一年,我十六歲,名叫周清梧。父親周世襄,
這位在十里洋場沉浮半生、靠精明與手腕積攢下可觀身家的買辦,
從蘇州河畔迎回了一位新的周太太。消息像一滴冷水濺入滾油,
在周家那座森嚴的公館里炸開了鍋。下人們交頭接耳,目光閃爍,
既敬畏于父親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又難掩對這即將登堂入室的“新夫人”的窺探與鄙薄。
一個續(xù)弦的女人,能是什么正經(jīng)來路?公館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壓抑的騷動。
公館厚重的大門被兩名健仆無聲地拉開。晨霧如同有了生命,迫不及待地涌進門廳,
帶著河水的腥冷氣息,瞬間稀釋了屋內(nèi)沉滯的暖香。父親的身影率先出現(xiàn),
帶著風塵仆仆的疲憊與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緊接著,他身后,
一個纖細的身影緩緩步入了燈影與霧氣的交界處。她穿著一件素凈的藕荷色軟緞旗袍,
式樣是時下最時興的改良款,襯得身段窈窕。頸間無飾,
只在襟前別了一朵小小的、象牙白玉蘭。那花潔白得近乎透明,幽幽吐著冷香,
在灰蒙蒙的背景里,像是一滴凝固的月光。她微微垂著眼,
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柔和的陰影,遮住了大半神情,
只余下一點玉雕般的鼻尖和緊抿的、缺乏血色的唇。
整個人籠在門廳暈黃的燈光與門外涌入的灰白霧氣之中,安靜得仿佛一幅被水洇濕的舊畫,
帶著一種與這金碧輝煌的公館格格不入的易碎感。
父親低沉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靜默:“清梧,來見過你云姨。
”那聲“云姨”像一枚細小的針,刺得我心頭一緊。我抬起眼,目光越過父親寬闊的肩膀,
試圖穿透那層籠罩著她的、既脆弱又疏離的薄霧。就在那一刻,她似乎被這聲介紹驚動,
也緩緩抬起了頭。視線猝不及防地交匯。時間仿佛被無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暫停鍵。
周遭的一切——父親威嚴的側(cè)臉,仆人們屏息的姿態(tài),
門廳里昂貴卻冰冷的陳設——瞬間褪色、模糊,繼而消失。整個世界只剩下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極其沉靜的眸子,眼尾微微下垂,瞳仁顏色極深,像是蘊藏著一片望不見底的幽潭。
然而,就在那片幽深里,我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轉(zhuǎn)瞬即逝的漣漪,一種難以言喻的震動。
一種遙遠得幾乎被徹底遺忘的寒冷,裹挾著渾濁的河水氣息,毫無征兆地席卷了我。
冰冷的河水淹沒口鼻的窒息感,視野中晃動的水草和灰白的天光,還有……混亂掙扎中,
一只纖細卻異常有力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胳膊!岸上驚恐模糊的呼喊,
刺骨的寒冷……以及最后,意識沉入黑暗前,
那雙緊緊盯著我、帶著不顧一切決絕的……眼睛!就是這雙眼睛!
那個在蘇州河冰冷的濁浪中,用盡力氣拖拽住瀕死幼童的少女!那個在混亂的岸邊,
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如鬼,卻在我被家丁慌亂抱起時,悄然消失在圍觀人群里的影子!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血液沖上頭頂,又在瞬間凍結(jié)。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荒誕絕倫的宿命感扼住了我的喉嚨。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能死死地盯著她,試圖從那張蒼白而平靜的臉上,再次確認那驚鴻一瞥的記憶。是她!
那輪廓,那眉梢眼角的弧度,尤其是這雙眼睛深處,那抹被歲月磨礪卻未曾完全熄滅的幽光!
她也看著我。那瞬間的震動之后,她的眼神迅速恢復了古井般的沉寂,
甚至比剛才更加深不見底。她沒有回應我眼中的驚濤駭浪,
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對我點了一下頭,動作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水面。隨即,
那長長的睫毛又垂了下去,重新在她臉上投下那片柔順而疏離的陰影。
仿佛剛才那一眼的交鋒,只是我的錯覺,只是晨霧中一個恍惚的幻影?!霸漆?,
”父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對峙,也喚回了她低垂的視線,
“以后清梧就是你的兒子,該管教的,不必顧忌?!薄笆牵蠣?。”她的聲音響了起來,
像一塊溫潤的玉輕輕落在絲絨上,音色是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柔糯,語調(diào)卻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紋,
聽不出任何情緒。“清梧,”父親轉(zhuǎn)向我,目光帶著慣有的審視與威嚴,
“好好跟著你云姨學規(guī)矩?!? 繼母之謎我僵硬地站著,喉嚨像是被那團冰冷的霧堵住。
兒子?云姨?這荒謬絕倫的稱謂像冰冷的鐵箍,緊緊勒住了我的呼吸。
那個在冰冷河水中給予我第二次生命的少女,此刻卻以繼母的身份,
被父親不容置疑地推到了我面前。命運之手翻云覆雨,在我十六歲的生命里,
擲下了一個帶著冰冷河腥氣的、巨大而荒誕的謎團公館二樓朝東的小偏廳,
臨著一小片精心打理過的花園,幾株忍冬藤蔓沿著雕花的鐵欄蜿蜒纏繞,
細密的枝葉間點綴著初開的黃白色小花。清晨的薄霧尚未完全散去,
被窗欞切割成柔和的、流動的光束,斜斜地照進來,
在擦拭得光可鑒人的柚木地板上投下朦朧的光斑??諝饫锔又环N清苦微甘的奇異氣息,
絲絲縷縷,纏繞不去。云岫——我的繼母,我的“云姨”——正坐在靠窗的一張矮榻上。
她換了一身月白色的家常旗袍,素凈得沒有一絲花紋,襯得人愈發(fā)清瘦。
一只小小的紫砂藥罐擱在旁邊的紅泥小炭爐上,蓋子被熱氣頂?shù)梦⑽㈩潉樱?/p>
發(fā)出極輕微的“噗噗”聲,那清苦又回甘的味道,便是從這里彌漫開來的。她微微傾身,
專注地看著罐口裊裊升起的白汽,側(cè)影在晨光與薄霧里顯得格外單薄,
像一片隨時會消散的云。我站在門口,腳步遲疑。自從那場驚心動魄的“初見”之后,
我們之間便隔著一道無形的墻。公館里規(guī)矩森嚴,父親的目光無處不在,
我們各自恪守著繼母與繼子的本分,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她沉默寡言,
大部分時間待在她二樓的房間里,或是這個小偏廳,侍弄花草,
或是熬煮一些味道奇特的藥湯。而我,
則被父親安排跟隨嚴厲的家庭教師學習那些在他看來能“安身立命”的洋文和賬目。今日,
是父親嚴令我來向她“請安問學”。他最近似乎格外在意我與這位新夫人的“母子情分”。
“清梧少爺?!币粋€溫和的聲音響起,是服侍云岫的周媽,她端著一只細瓷托盤,
上面放著一只同色的蓋碗,“太太吩咐,請少爺用些杏仁茶?!蔽疫@才抬步走進偏廳。
藥罐里苦澀微甘的氣息更濃了,混合著杏仁茶的甜香,形成一種奇異的氛圍。
云岫聞聲抬起頭,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依舊是平靜的,深潭一般,但在晨光映照下,
似乎少了些初見時的徹骨冰冷,多了一分難以言喻的……審度?她輕輕頷首,
示意周媽將杏仁茶放在我面前的小幾上。“坐吧?!彼穆曇舨桓撸?/p>
帶著那種不變的、玉石般的溫潤質(zhì)地。我在她對面的藤椅上坐下,有些拘謹。瓷勺碰著碗壁,
發(fā)出清脆的微響。偏廳里一時只剩下炭爐上藥罐輕輕的“噗噗”聲,
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清脆鳥鳴。沉默像窗外的霧氣一樣彌漫著。
她的目光掠過那叢攀援的忍冬藤,終于開了口,打破了沉寂:“認得那花么?
”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那細小的黃白花朵在晨霧里并不起眼:“忍冬花?!薄耙步薪疸y花。
”她微微頷首,目光似乎穿透了窗欞,投向更遠的地方,“初開時白,后轉(zhuǎn)黃,新舊相參,
黃白襯映。性子苦寒,”她頓了頓,聲音里似乎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飄渺,
“卻能清熱解毒。煎熬時苦不堪言,待湯成入喉,苦盡之后,
舌根卻能咂摸出一點清甜的回味。”她的聲音不高,在寂靜的偏廳里卻字字清晰,
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像是在訴說花,又像是在訴說著別的什么。
那“苦不堪言”與“清甜回味”幾個字,被她輕輕吐出,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我心底漾開一圈圈漣漪?!笆篱g許多事,都像這忍冬。”她收回目光,落回到我臉上,
那雙沉靜的眸子似乎要看進我心底,“眼前苦厄,未必不是日后回甘的引子。只看人,
熬不熬得住那份煎熬,等不等得到苦盡甘來的時候。” 她的話音很輕,
如同窗外悄然游移的薄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入心口。那“苦厄”二字,
從她蒼白卻平靜的唇間吐出,像裹著晨露的冰凌,無聲無息地刺破了我這些日子強裝的鎮(zhèn)定。
我握著瓷勺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微微泛白。杏仁茶溫熱的甜香氤氳在鼻端,
卻再也無法帶來絲毫暖意。熬?熬什么?熬這公館里無處不在的壓抑,熬父親審視的目光,
熬這荒誕絕倫、將恩人變作繼母的倫理枷鎖?
還是熬她眼底那片深不見底、仿佛蘊藏著無盡寒潭的沉寂?那沉寂,
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昭示著,她亦深陷在這無解的困局之中。喉嚨發(fā)緊,
我?guī)缀跻獩_口而出,問她是否記得蘇州河冰冷刺骨的濁浪,
記得那個被她從死亡邊緣拖回的小男孩。
可目光觸及她襟前那朵已然有些萎蔫、卻依舊散發(fā)著冷香的玉蘭,
觸及她熬藥時專注而單薄的側(cè)影,所有沖到嘴邊的話又生生哽住。父親無處不在的陰影,
公館里無數(shù)雙窺伺的眼睛,如同冰冷的鐵鏈,鎖住了任何可能越界的言辭。就在這時,
樓下驟然傳來一陣喧嘩,瓷器碎裂的刺耳聲響和女人尖利刺耳的哭罵聲穿透了厚重的樓板,
像一把生銹的鋸子,蠻橫地撕碎了偏廳里凝滯的空氣。“周世襄!你個沒良心的老東西!
老娘跟了你多少年!如今一個不知哪里鉆出來的狐媚子登堂入室,
你就把我們母子當腳底泥了?藥錢!我兒子的藥錢你憑什么克扣!是想看著我們娘倆死嗎?!
嗚……”是父親那位住在西跨院的張姨太。她潑辣跋扈,仗著生了個體弱多病的兒子,
素來是公館里最難纏的角色。這尖利刻毒的咒罵,矛頭直指云岫,字字句句都淬著毒汁。
我猛地站起身,椅腳在柚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一股無名火直沖頭頂。周媽臉色煞白,
手足無措地看向云岫。云岫的反應卻出乎意料地平靜。她只是眉頭極細微地蹙了一下,
那蹙痕快得如同水面上一閃而逝的漣漪。她甚至沒有回頭看向門口的方向,
目光依舊停留在那微微冒著熱氣的藥罐上。爐子里的炭火發(fā)出輕微的“噼啪”爆裂聲,
紫砂罐蓋隨著沸騰的藥汁跳動著,濃郁的、帶著回甘的苦味彌漫開來,
竟奇異地壓過了樓下那污穢不堪的喧囂。她伸出蒼白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
用一塊素白的細棉布墊著,穩(wěn)穩(wěn)地提起滾燙的藥罐,
將里面深褐色的藥汁徐徐注入旁邊一只青瓷小碗里。動作從容不迫,
手腕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顫抖。氤氳的熱氣升騰起來,模糊了她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