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沈凝,一個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古董,
最近最大的煩惱是新搬來的鄰居大姐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對了?!吧蛐〗惆?,
”她第三次在電梯里“偶遇”我,眼睛像探照燈似的在我臉上來回掃射,
語氣帶著一種自以為掩飾得很好的探究,“你這皮膚保養(yǎng)得可真好,一點毛孔都看不見,
嘖嘖,用了什么神仙產(chǎn)品?還是……”她拖長了調(diào)子,眼神意味深長地往我鼻梁和下巴溜達,
“找的哪家機構做的?效果太自然了!
”我熟練地掛上萬年不變的、既不過分熱情也不顯得疏離的微笑:“李姐說笑了,
就是多喝水,早睡覺。”心里翻了個白眼——又來了。活得太久,新陳代謝慢得像蝸牛爬,
皮膚狀態(tài)自然停留在二十來歲的巔峰,連根皺紋都欠奉。這放在時間長河里屁都不是的小事,
擱在現(xiàn)代都市,簡直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活招牌。整容?呵,我這張臉,
比整容醫(yī)院的歷史還長?;氐轿夷情g堆滿各個時代“紀念品”的公寓,
從新石器時代的石斧到上周剛買的智能音箱,雜亂無章地塞滿了空間,
像一座微縮的時光垃圾場。唯一的現(xiàn)代氣息,大概就是玄關柜子上那瓶新買的防狼噴霧了。
這玩意兒,還真不是為普通流氓準備的。剛把包扔在沙發(fā)上,
準備泡個澡洗掉被鄰居大姐審視的晦氣,
頭頂就傳來一陣極其不妙的、仿佛木質(zhì)結構在痛苦呻吟的“嘎吱”聲?!坝謥恚?!
”我心里警鈴大作,條件反射地后退一步,同時抄起了手邊的防狼噴霧,
拇指熟練地頂開了保險蓋。說時遲那時快,“嘩啦——砰!
”浴室那可憐的天花板吊頂應聲破開一個大洞,伴隨著紛紛揚揚的石膏粉塵,
一個白花花的身影裹著幾塊碎木板,炮彈一樣砸了下來,
目標精準——正是我那還冒著熱氣的按摩浴缸!巨大的水花濺起老高,劈頭蓋臉澆了我一身。
水霧彌漫中,我舉著噴霧,黑著臉看向浴缸里那個掙扎著撲騰、嗆咳不止的家伙。
濕透的黑發(fā)貼在額頭上,一張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臉,輪廓分明,
帶著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撞,眼睛倒是亮得驚人,正一邊咳一邊奮力從水里冒出頭。
“咳咳咳……哈!安全著陸!”他抹了把臉上的水,看清是我,咧嘴就笑,露出一口白牙,
完全無視了自己光溜溜的現(xiàn)狀和砸壞的天花板,“漂亮姐姐!接住我啦!”我面無表情,
手里的防狼噴霧對準了他那張欠揍的笑臉:“給你三秒鐘,解釋清楚。否則,
我不保證你身上某個重要部位不會體驗到最新款的辣椒素配方。”他瞬間蔫了,
像被戳破的氣球,高舉雙手做投降狀,身子卻下意識地往泡沫更多的地方縮了縮,
試圖遮掩點什么?!皠e別別!姐姐手下留情!我叫林溯!樹林的林,溯洄從之的溯!
八歲……呃,大概昨天剛滿八歲?反正覺醒能力了!就那個……嗖一下不見了,
biu一下又出現(xiàn)了,時間旅行!懂嗎?賊拉風那種!”他語速飛快,眼神卻有點發(fā)飄,
顯然自己也沒完全搞明白狀況,“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感覺‘咻——’一下,眼前一黑,
再睜眼就看見姐姐你了!這絕對是命運的安排!姐姐你叫什么?你身上有種……嗯,
特別‘老’……啊不,特別‘悠久’的味道!”他趕緊改口,心虛地瞟了一眼我手里的噴霧。
“悠久?”我挑了挑眉,
看著這個從天花板掉下來的、自稱八歲卻有著二十歲出頭身體的裸男,
心頭那點因為鄰居大姐而起的煩躁奇跡般地被一種更荒謬的啼笑皆非感取代了?;盍颂?,
什么怪事沒見過?但這么開場白的,還真是頭一份?!吧蚰??!蔽已院喴赓W,放下噴霧,
隨手扯過旁邊的大浴巾扔給他,“穿上。然后,滾出去把地拖干凈,天花板明天找人修,
錢你出?!薄吧蚰绷炙莨〗韽脑「桌锱莱鰜?,濕漉漉地站在一地狼藉中,
像只大型的落水犬。他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睛亮得驚人,仿佛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好名字!
凝固的凝?太配了!”他忽然挺直了腰板,濕發(fā)還在滴水,表情卻異常鄭重,
像個在國旗下宣誓的小學生,“沈凝姐姐!我決定了!”我正彎腰撿起一塊較大的吊頂碎片,
聞言頭也沒抬:“決定什么?決定賠錢分期付款?”“不!”他大聲反駁,
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我決定,把我有限的生命,拆成無數(shù)個碎片!分期支付給你!
陪伴你!直到……直到我生命的盡頭!”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個誓言還不夠浪漫,
又補充道,“這是我漂泊人生里唯一的坐標!你是唯一的燈塔!”我拿著碎片的手頓在半空,
抬頭看他。水珠順著他年輕的臉龐滑落,滴在光潔的胸膛上,
那張臉上混合著孩子氣的認真和青年人的熱忱,在彌漫的水汽和破碎的天花板背景下,
構成了一幅極其荒誕又莫名讓人心頭微顫的畫面。活了上萬年,
聽過無數(shù)情話、誓言、詛咒和承諾。有纏綿悱惻的,有驚天動地的,也有刻骨銘心的。
但把生命比喻成碎片分期付款的……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我扯了扯嘴角,最終沒能忍住,
一絲極淡的笑意掠過唇邊,又被迅速壓下?!跋劝训赝狭耍槠壬?。
”我指了指地上的水和石膏粉,“還有,下次‘支付’生命碎片的時候,麻煩自帶衣服。
我家的天花板和我的眼睛,都經(jīng)不起這種刺激。”林溯的“碎片支付計劃”,
以一種極其混亂且不可預測的方式,迅速而強硬地嵌入了我漫長而枯燥的生命。
他就像一臺出廠設置混亂、時刻處于隨機抽獎狀態(tài)的時間穿梭機。上一秒,
可能還是個二十五歲、西裝革履、人模狗樣的英俊青年,下一秒,
身、袖子長出一大截的T恤(通常是從我這里順走的)、抱著我大腿嚎啕大哭的八歲小豆丁。
時間的跳躍毫無規(guī)律可言,年齡的切換更是隨心所欲。那天在商場,
一個自以為風度翩翩的男人端著咖啡“不小心”撞到我,
黏膩的眼神和故作姿態(tài)的道歉還沒表演完,二十五歲的林溯就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現(xiàn)在我身側。
他比我高半個頭,肩寬腿長,穿著剪裁得體的深灰色大衣,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周身散發(fā)著一種迫人的精英氣場。他一只手自然地、帶著絕對占有意味地攬住我的肩,
另一只手快如閃電地伸出,精準地扣住了那男人試圖“不經(jīng)意”搭上我胳膊的手腕。
力道之大,讓對方瞬間痛呼出聲,咖啡杯“哐當”掉在地上?!斑@位先生,
”林溯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周圍的嘈雜,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走路不看路,
眼睛不想要可以捐給需要的人。管不住手腳,我不介意幫你送骨科回爐重造。離她遠點。
”他隨手一甩,那男人踉蹌著后退好幾步,臉色煞白,屁都不敢放一個,
灰溜溜地擠進人群消失了。林溯低頭看我,剛才那股懾人的冷冽瞬間融化,眉眼彎起,
帶著點邀功的小得意:“沒事吧凝凝?這種貨色,下次直接喊我……”話音未落,
他整個人猛地一僵,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緊接著,一股無形的力量籠罩住他,
高大的身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縮小、變矮。“嗚哇——姐姐!那個壞蛋好可怕!他撞你!
嗚嗚嗚……嚇死我了!” 不到兩秒,剛才還氣場兩米八的精英男士不見了。
而代之的是一個穿著明顯過大、袖口拖到地上的同款深灰大衣(滑稽得像偷穿了大人衣服),
緊緊抱著我大腿,把鼻涕眼淚一股腦蹭在我褲子上,哭得驚天動地的小林溯。
周圍瞬間安靜了幾秒,隨即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竊笑和指指點點。
我低頭看著腿上這個哭成淚包的小掛件,再看看地上那灘潑灑的咖啡和周圍人憋笑的臉,
只覺得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我面無表情地彎腰,一把將這個“人形腿部掛件”拎起來,
夾在胳膊下,像夾著一袋不安分的土豆,頂著四面八方好奇的目光,
大步流星地離開了事故現(xiàn)場。
林溯還在我胳膊底下抽噎:“姐姐……冰淇淋……壓壓驚……”還有一次在超市,
七十歲的林溯出現(xiàn)了。他頭發(fā)花白,精神卻矍鑠,穿著舒適的棉麻襯衫,
拄著一根看起來就很結實的黃楊木拐杖。他熟門熟路地推著購物車,像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管家,
絮絮叨叨地提醒我:“凝凝啊,這個牌子的酸奶添加劑少……哎,那邊那個有機雞蛋在打折,
多拿兩盒……少吃點冷凍披薩,不健康……”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紋路,
眼神卻依舊溫和清亮,帶著一種閱盡千帆后的包容和關切。
我難得地享受著這種被當成生活不能自理的小輩來照顧的絮叨,推著車,
慢悠悠地走在生鮮區(qū)。走到冷柜前,
我伸手去拿一盒香草味的哈根達斯——算是犒勞自己容忍這混亂生活的獎勵。
指尖剛碰到冰涼的盒子,旁邊伸過來一只骨節(jié)分明、年輕有力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精準地劫走了我的目標!我愕然轉頭。七十歲的、絮絮叨叨的“林管家”消失了。
站在我旁邊的,是十八歲的林溯。他穿著寬松的衛(wèi)衣和破洞牛仔褲,
頭發(fā)挑染了幾縷張揚的銀灰色,青春的氣息撲面而來,臉上是惡作劇得逞的燦爛笑容,
揚了揚手里的冰淇淋盒?!巴叟叮∧?,這么大年紀還吃冰的?不怕拉肚子???
”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欠揍腔調(diào),然后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撕開蓋子,
挖了一大勺塞進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挑釁,“嗯!真甜!謝啦!”說完,他轉身就跑,
動作敏捷得像只兔子,瞬間就消失在貨架后面。我推著購物車站在原地,手里空空如也,
耳邊仿佛還殘留著七十歲林溯關于“少吃冷凍食品”的諄諄教誨。
看著那個青春洋溢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再看看空空的冷柜,一股荒謬絕倫的無力感涌上心頭。
我默默地把購物車里那盒他之前強塞進來的有機雞蛋放了回去,然后,
報復性地往車里扔了三大桶家庭裝的巧克力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