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頭像塊燒紅的烙鐵，把曬谷場的泥土烤得滋滋冒煙。李明攥著那張印著燙金大字的錄取通知書，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紙張邊緣被汗水浸得發(fā)皺。
“北京財經(jīng)大學？” 三叔公瞇著老花眼，把通知書舉到太陽底下，煙袋鍋子在鞋底磕得邦邦響，“這城里的學堂，一年得花多少銀錢？”
母親正在灶臺前撈面條，鋁制鍋蓋 “哐當” 掉在地上，滾出老遠。她撲過來搶過通知書，粗糙的手掌撫過 “保險學” 三個字，突然蹲在地上哭起來，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風箱。
李明望著豬圈墻上糊著的獎狀，從小學到高中，整整十三張，邊角都卷了毛邊。去年秋收時摔斷腿的父親拄著拐杖從里屋出來，褲管空蕩蕩的，他接過通知書抖了三抖，突然狠狠給了自己一耳光。
“爹！” 李明慌忙去扶，卻被父親甩開。
“我沒本事！” 父親的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木門軸，“讓你娘跟著我吃了二十年苦，連給你湊學費的錢都拿不出……”
晚飯時，煤油燈的火苗忽明忽暗。母親把腌菜壇子底最后一點豬油刮出來，拌在面條里推到李明面前。院門外傳來拖拉機突突的聲響，村長帶著兩個穿中山裝的人走進來，手里拎著個紅布包。
“縣里給咱村的狀元送獎勵金來了！” 村長嗓門洪亮，震得燈泡直晃，“李老根，你家小子有出息，給咱山坳子長臉了！”
紅布里裹著五千塊錢，嶄新的票子上還帶著油墨味。父親用沒受傷的手數(shù)了三遍，突然對著縣城來的干部 “咚” 地跪下，嚇得對方趕緊去扶。李明看著父親花白的頭發(fā)抵在泥地上，喉嚨像被塞進一把干稻草。
開學前三天，母親把攢了五年的雞蛋全裝進竹籃，又往李明背包里塞了二十雙納好的布鞋?；疖囌九_的廣播里放著《東方紅》，父親拄著拐杖非要送他到縣城，褲腳沾著的泥點子在月臺上蹭出一串深色的印記。
“到了北京別省著吃?！?母親往他口袋里塞了個布包，里面是皺巴巴的零錢，“要是受欺負了就回來，家里總有你一口飯吃。”
火車鳴笛時，李明看見父親偷偷抹了把臉。車輪碾過鐵軌的聲音越來越快，窗外的青山變成模糊的影子，他摸出母親塞的布包，里面除了錢還有張紙條，是母親用鉛筆寫的歪歪扭扭的字：“娘不求你當官，平安就好?！?/p>
硬座車廂里彌漫著汗味和泡面味，李明把錄取通知書壓在枕頭下。鄰座的大叔啃著燒雞，油汁滴在他的解放鞋上。他望著窗外掠過的電線桿，突然想起三叔公說的話：“城里的樓比咱村后的山還高，小心別迷了路。”
夜色漸濃，車廂里的鼾聲此起彼伏。李明摸出揣在懷里的布鞋，針腳細密得像蜘蛛網(wǎng)。他想起母親在煤油燈下納鞋底的模樣，眼睛突然有些發(fā)酸。遠處的城市亮起萬家燈火，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金子，他知道，從明天起，他的人生要走一條從未走過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