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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將杜家后院那棵盤根錯節(jié)的老樟樹染成濃重的墨影。虬結的樹根如大地暴起的青筋,將原本平整的青石板頂?shù)闷鸱e落,仿佛凝固的波濤。樹冠如傘,篩下斑駁月光,落在半埋土中的大水缸上。缸壁爬滿斑駁青苔,如同歲月銹蝕的印記。幾尾紅鯉在浮萍與稀疏的月光間倏忽隱現(xiàn),攪動一池碎銀。杜遠志單膝跪在院角的柴灶前,粗糲的磚面被經(jīng)年的煙火熏燎出三塊深淺不一的焦黑灼痕,最深處已露出磚胎暗紅的底色,像三塊無法愈合的舊傷。

“火種要續(xù)根,唔好斷(火種要續(xù)根,不能斷。)”杜遠志的聲音低沉,從幽深的灶眼里掏出幾塊尚存余溫的炭塊,暗紅如垂死的星子。他拈起一根枯枝,在炭塊上輕點三下,青煙便如細蛇般蜿蜒游出。阿樂性急,一把奪過杜遠志手里的火鉗,用力捅向灶膛深處積聚的灰燼?!班坂汀币宦晲烅?,積蓄的熱力被驟然釋放,無數(shù)橘紅的火星“噼啪”爆開,如微型煙火般四散飛濺。一點熾熱精準地落在阿甜素色的棉布裙擺上。

焦灼布帛的刺鼻氣味瞬間彌漫開來。阿甜還未來得及驚呼,杜遠志的身影已如疾風般掠至水缸旁。他毫不猶豫地撕下自己半幅粗布衣襟,迅速浸入冰涼的水中。濕布帶著淋漓的水珠,緊緊裹住阿甜被燙紅的膝蓋肌膚,“滋啦——”一聲輕響,白霧騰起。阿甜咬著唇,淚花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沒落下。

阿福默不作聲,將幾根帶著潮氣的木柴仔細壘成“井”字型。濕柴遇火,頓時騰起大股濃重嗆人的青煙,直撲向蹲在旁邊的阿玲。阿玲被嗆得連連咳嗽,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小手徒勞地在面前揮舞?!巴高淼綒狻?(透不過氣呢…)”她帶著濃重的鼻音嗚咽。杜遠志迅速俯身,果斷抽去橫在火堆中心、阻礙空氣流通的那根柴?;鹈绲昧丝障?,“轟”地一聲猛然躥高,橘紅色的光芒驟然亮起,將圍坐灶邊的四個孩童面龐映照得明暗交錯,心事仿佛也在這光影下無所遁形。灶沿旁,五只用濕泥小心裹好的番薯,正被漸厚的炭灰溫柔掩埋,如同五顆沉入溫暖深海的秘密卵石。

沉默在噼啪的燃燒聲中蔓延。阿玲忽然伸出手,抓起一把細密的灶灰,在掌心用力揉捏成一個小團?!鞍职帧ɡ习帧彼穆曇艉茌p,帶著一種孩子無法理解的困惑,“佢拿走了媽媽嘅手鐲。個日我貪玩,收埋系米缸度…親眼睇見嘅。(他偷走了老媽的玉鐲子。那日我貪玩,藏在米缸里…親眼看見的。)”灰團從她小小的指縫間墜落,砸進通紅的炭火中心,“噗”地一聲炸開,化作無數(shù)細碎、轉瞬即逝的星火。杜遠志用火鉗夾出一個烤得滾燙的煨薯,那薯塊在他布滿老繭的掌中靈活地翻滾著,燙得他掌心泛紅。“你爸爸…(你老爸…)”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最貼切的詞,目光落在烤薯上,“…就似呢條半生番薯咁。(…就像這半生薯。)”他用拇指和食指稍一用力,焦黑的外皮裂開,滾燙的、琥珀色的糖漿迫不及待地涌出,流淌在他指間,散發(fā)出誘人的甜香。然而掰開中心,卻赫然梗著一塊尚未熟透、堅硬發(fā)白的薯核。

阿福一直緊繃的身體猛地一震。他突然抓起通火用的鐵棍,卻不是捅向灰堆,而是將它死死攥在手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跳躍的火光映著他通紅的眼眶。“期末考…我摞咗兩個一百…(期末考…我拿了雙百…)”少年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在極力壓制著什么,“如果系以前,爸爸佢…(要是以前,老爸他…)”他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目光失焦地望著灶膛里躍動的火焰,仿佛穿透火光看到了另一個時空的畫面,“佢一定會舉高我,氹氹轉,轉得我暈陀陀眼花花笑哈哈…然后拍住我嘅頭,話‘我阿福仔叻過老竇啦!今晚加餸,食你最鐘意嘅太爺雞?。ㄋ欢〞盐遗e起來,轉圈圈,轉得我頭暈眼花哈哈大笑…然后拍著我的頭,說‘咱家阿福比老爸強多啦!今晚加菜,吃你最愛的太爺雞!’)” 阿福的聲音哽住了,他低下頭,看著手中冰冷的鐵棍,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父親有力的大手覆在他小手上教他捅火時的溫度。他記得父親寬闊的后背,記得下雨天父親把他和阿玲一前一后背在背上趟過積水,記得自己發(fā)燒時父親整夜不睡用涼毛巾敷他的額頭…那些記憶如此清晰,如此溫暖,像此刻灶膛里的火,灼燒著他的心,卻與眼前“偷玉鐲”的冰冷畫面激烈沖撞?!皝诿髅鳌髅鲄詈脝ㄋ髅鳌髅髂敲春谩鄙倌曜罱K只是喃喃地吐出這幾個字,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鐵棍“哐當”一聲掉在青石板上,那聲音空洞得嚇人。

杜遠志沉默著,用火鉗緩緩撥開厚厚的余燼。灶膛深處,赤紅的火心灼灼燃燒,如同大地裸露的心臟。他沒有直接回應阿福破碎的回憶,而是抬手,解開了自己粗布短褂的襟口。鎖骨下方約三寸處,一道深褐色的疤痕赫然顯現(xiàn),形狀猙獰如巨大的蜈蚣,蜿蜒著向下沒入衣物的陰影里。跳躍的火光勾勒出他平靜卻深邃的眉眼?!皢衲辍掖蟾磐穮钌舷麓筻希鍤q啩。(那年…我大概和阿樂差不多大,五歲吧。)”他的聲音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阿爸阿媽帶我去碼頭…點知撞鬼咁撞破咗班人做嗰啲陰質生意?。ò謰寧胰ゴa頭…撞破了那些人見不得光的買賣。)”他頓了頓,灶火的噼啪聲顯得格外刺耳?!鞍嗨ト恕攬鼍吐鋮臼?。后來阿嬤話我知,佢哋…似劏魚噉,劏開咗我阿爸阿媽個肚…(壞人…當場就下了毒手。后來阿嬤告訴我,他們…像剖魚一樣,剖開了我爸媽的肚腹…)”阿甜冰涼的小手不知何時已輕輕貼上了那道凸起的疤痕,指尖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絲敬畏,撫過那粗糙縫合線的每一寸起伏。

“痛到周身震嗰陣,我就死咁箍住個腦諗…(痛到要發(fā)瘋的時候,我就拼命想…)”杜遠志的目光穿過跳躍的火焰,落在遠處廚房透出的昏黃燈火上,他輕輕執(zhí)起阿樂微顫的手,按在自己胸膛那道永恒的烙印上,“呢道疤…就係阿爸阿媽留喺世上,最后可以摸到、見到嘅記認。唔係恨,係…佢哋存在過嘅證據(jù)。記住佢哋畀過嘅好,心入面嗰啲暖笠笠,就唔會冚唪唥熄得曬。(這道疤…就是爸媽留在世上,最后能摸得著、看得見的念想。不是恨,是…他們存在過的證據(jù)。記住他們給過的好,心里那點暖,就不會徹底熄滅。)”灶膛里又是一聲“噼啪”爆響,不知是柴裂,還是心碎。阿玲一直強忍的淚水終于無聲滑落,淚珠墜入滾燙的炭灰,瞬間化作一縷細弱得幾乎看不見的青煙,消失無蹤。

濃郁的薯香漸漸壓過了焦炭和淚水的氣息,彌漫在小小的后院。杜遠志拾起一根細枝,在厚厚的灰堆上緩緩畫著一個個首尾相接的圓圈?!坝袉乱话l(fā)生,就好似嚿燒紅嘅火屎躉落個心度…(有些事發(fā)生了,就像一塊燒紅的炭掉進心里,)”他聲音低沉,忽然停下畫圈的動作,在幾個孩子驚愕的目光中,閃電般探手抓起一塊剛從火心扒拉出來、邊緣還泛著刺眼白熾光芒的紅炭!青煙“嗤”地一聲自他緊握的指縫間兇猛地竄起!

“遠志哥哥!”孩子們失聲驚呼。

就在那灼熱即將徹底吞噬皮肉的瞬間,杜遠志手臂猛地一揮,那塊烙鐵般的紅炭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滋啦——”一聲悶響,狠狠砸進水缸!滾燙與冰冷激烈交鋒,騰起大團白茫茫的蒸汽。焦糊味瞬間彌漫。

阿福猛地回過神,幾乎是撲過去,抓起一個烤得最軟糯的煨薯,不由分說地塞進杜遠志那只剛剛承受了劇痛、此刻仍在微微痙攣的手掌中?!笆赤⑻鹆T?。ǔ渣c甜的吧)”少年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滾燙的薯塊擠破了焦皮,琥珀色的焦糖順著他被燙得通紅的指縫緩緩流淌下來,滴落在青苔斑駁的磚地上,黏稠而溫熱。

老樟樹巨大的影子斜斜爬過西墻,更深露重。杜遠志的目光越過院中的煙火氣,投向那扇透出溫暖光暈的廚房窗欞。窗紙上,清晰地映著林美心纖細的身影。她正站在灶臺前,專注地攪動著什么,身影隨著動作微微晃動,如同皮影戲里單薄卻堅韌的剪影。一陣混合著藥材清苦與肉類醇厚的獨特香氣,隨著夜風幽幽飄散過來。

“火舌舐緊瓦煲底,嗰浸木棉花甜香…(這木棉湯的香氣…)”杜遠志低聲呢喃,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臂上那道舊疤,目光追隨著窗上那個忙碌的剪影,“…本來係我阿媽教落畀我嫲嫲嘅湯方。(…原是我阿媽教給我奶奶的方子。)”他像是說給孩子們聽,又像是說給自己,“揀干木棉花,最祛濕?喇——不過性寒涼底,要搭返啲溫補嘅赤小豆,再加塊老陳皮理氣中和…豬展肉要揀筋膜少嘅,提前揼松佢,凍水落鑊『飛水』辟腥,再同浸透嘅赤小豆、木棉花、陳皮、幾片姜一齊落瓦煲…慢火『碌』四個鐘,啲湯先至會琥珀噉清,啲肉先至會淋滑唔黐牙…(選干木棉花,祛濕最好,但性涼,得配溫補的赤小豆,再加一小片老陳皮理氣中和…豬展肉(豬腱子肉)要挑筋膜少的,提前拍松,冷水下鍋飛水去腥,再和浸透的赤小豆、木棉、陳皮、幾片姜一起落瓦煲…慢火熬上兩個時辰,湯色才會這樣清亮,肉才會軟而不柴…)”他描述著,那窗上的剪影仿佛正按部就班地操作著,將時光與心意一同熬煮進這鍋湯里。這湯的暖香,曾無數(shù)次彌漫在他們那個如今已破碎的家,伴隨著父親歸來的腳步聲和孩子們的笑鬧。

五個大小不一的煨薯靜靜躺在微涼的青石板上,焦黑的外殼裂縫里滲出縷縷熱氣,如同五顆在夜色中溫暖搏動的小小心臟。

灶眼最深處,最后一點星火在厚厚的灰燼下明滅不定,掙扎著發(fā)出微弱的光亮。阿甜默默地將自己只咬了一小口的半塊煨薯捧在手里,出神地看著那金黃的薯肉。她記得,以前煨薯,老爸總是把最甜、最軟的心子挖出來,分成四份,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四個小饞貓搶著吃。她小小的眉頭擰著,困惑又依戀。終于,她蹲下身,用小手在尚有余溫的灰堆邊緣挖了個小坑。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半塊薯放進去,再輕輕捧起灰燼,仔細覆蓋好。夜風穿庭而過,帶著涼意和木棉湯的余香,卷起幾片未燃盡的柴屑,閃爍著微弱的紅光,在黑暗中旋舞上升,如同散入夜空的點點流螢,飄向不可知的遠方。

“留返畀阿爸?(留給老爸?)”阿玲輕聲問,聲音里是孩子式的、無法割舍的期盼和茫然。阿甜沒說話,只是用沾滿灰燼的小手,更仔細地拍了拍那個小小的“墳?!?,仿佛在埋葬一段無法理解的過去,又像在守護一絲不肯熄滅的微光。夜色如墨,寂靜無聲,只有風掠過樹葉的沙沙細響,和廚房里隱約傳來的、湯勺輕碰鍋沿的叮當聲,一聲,又一聲,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百草堂前院的飯廳里,那張厚重的八仙桌被擦拭得泛著溫潤的光澤,仿佛浸透了歲月的包漿。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復雜而獨特的味道:陳年藥柜散發(fā)的清苦木質香、新鮮草藥的微辛氣息、以及此刻正從廚房飄來的、霸道而誘人的鹽焗雞咸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墨錠清香——那是屬于杜仲爺爺?shù)奈兜?。幾種氣息交織在一起,構成了百草堂獨有的、沉淀了幾十年光陰的底色。

杜仲爺爺已端坐在主位。他穿著一身漿洗得發(fā)白但熨帖的靛藍棉布長衫,銀白的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面容清癯,眼神卻異常清明,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沉淀著洞悉世事的智慧。他手里捻著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指腹輕輕摩挲著光滑的珠子,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吹胶⒆觽冞M來,他那張嚴肅的臉上努力牽起一個溫和的弧度,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

“嚟啦?快入座,趁熱食?。▉砝玻靠烊胱?,趁熱吃?。倍胖贍敔?shù)穆曇魩е夏耆颂赜械纳硢?,卻異常洪亮,是那種刻意拔高了音調的熱情。他的目光像老中醫(yī)審視藥材一樣,在四個孩子身上細細梭巡。阿福似乎又抽條了,肩胛骨在薄薄的舊襯衫下顯出清晰的輪廓,像只尚未長滿羽翼的雛鳥,面色帶著點營養(yǎng)不良的微黃。阿玲的小臉瘦得下巴尖尖,那雙遺傳自她母親的大眼睛顯得更大了,卻少了幾分孩童應有的懵懂神采,多了些沉靜和不易察覺的警惕。阿樂還好,臉頰上還剩點圓潤的弧度,但那雙骨碌碌轉的大眼睛下,隱隱透著點青,是睡不安穩(wěn)的痕跡。最揪心的是阿甜,小胳膊細得像蘆葦稈,仿佛一陣風就能折斷,怯生生地躲在美心腿后,只露出一雙烏溜溜、帶著驚怯的眼睛,唇色有些淡白。

杜遠志跟在美心和孩子們后面,沉默地將剛從后院灶上搬來的那鍋滾燙的木棉花赤小豆豬展湯穩(wěn)穩(wěn)放在桌角。他高大的身形在小廳里顯得有些局促,動作刻意放得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他垂著眼,避開杜仲爺爺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只專注于手中的湯鍋。

“阿福乖、阿玲乖,快坐埋一齊食飯啦!”白芷奶奶強忍著鼻腔的澀意,伸出那雙布滿老年斑和粗大骨節(jié)的手,一手一個,幾乎是半拖半抱地把阿甜和阿玲拉到自己身邊的長凳上坐下。那長凳又高又寬,襯得兩個孩子更顯單薄。杜遠志默默地走到阿福身邊,替他拉開凳子,手指不經(jīng)意地碰了下阿福瘦削的肩膀,感受到少年身體瞬間的僵硬。他沒說什么,自己也坐了下來,位置緊挨著杜仲爺爺,卻微微側著身子,仿佛在兩人之間劃下了一道無形的界限。

“坐近啲,坐近啲,嫲嫲夾餸畀你哋?。ㄗc,坐近點,奶奶夾菜給你們?。卑总颇棠桃贿呎f,一邊拿起公筷,目標明確地伸向桌中央那只油亮焦黃、散發(fā)著霸道咸香的大盤——客家手撕鹽焗雞。那雞皮色如金紙,薄而脆韌,皮下緊裹著飽含汁水的嫩肉,是白芷奶奶壓箱底的功夫,也是孩子們記憶里關于“家宴”、“團圓”最直接的味覺符號。

白芷奶奶的手極穩(wěn),筷子尖精準地撕下一大塊連著金黃雞皮的胸脯肉,穩(wěn)穩(wěn)地落在阿玲面前的小碗里。接著是雞腿,連著那塊最滑溜的“雞髀肉”(大腿根部的嫩肉),放進了阿甜的碗中。給阿福的是厚實的雞背肉,連著一點吸飽了咸鮮雞汁的脆骨。輪到阿樂,則是一只完整的、裹著厚厚咸香雞油的雞翅。

“食!快啲食!(吃!快吃?。彼叽僦?,目光熱切地籠罩著四個孩子,仿佛要把這些日子缺失的養(yǎng)分,通過這一頓飯都補回來。

孩子們起初還有些拘謹,尤其是阿玲,小口小口地咬著那塊珍貴的雞胸肉,細嚼慢咽,眼睛時不時瞟向杜仲爺爺,帶著對長輩天然的敬畏。但食物的力量是巨大的,尤其是對于長久被清湯寡水浸潤的腸胃。當?shù)谝豢诠鼟吨鴿庥粲椭酮毺叵滔愕碾u肉在舌尖化開,味蕾瞬間被喚醒,一股原始而強烈的滿足感直沖頭頂,沖散了那點小心翼翼。

阿福的筷子最先動得飛快,幾乎是囫圇地將碗里的肉扒進嘴里,腮幫子鼓鼓囊囊地蠕動著,喉結上下滾動,眼神專注得只剩下眼前的食物,像一頭久旱逢甘霖的小獸。阿甜也漸漸放開了,小口卻不停地吃著,那金黃的雞皮在她齒間發(fā)出細微的“咔嚓”脆響,蒼白的臉頰也浮起一點血色。阿樂更是吃得豪邁,一手抓著雞翅根,小嘴油光發(fā)亮,啃得嘖嘖有聲,連骨頭縫里的碎肉也不放過,吃得忘乎所以。阿玲碗里的肉很快見了底,她抬起小臉,眼巴巴地望向那只巨大的雞盤,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渴望。

白芷奶奶立刻捕捉到了這個眼神,心頭又是一軟,忙不迭地又撕下兩大塊帶皮的雞腿肉,堆進阿玲的碗里,幾乎要滿溢出來?!笆扯鄦扯鄦?!睇你瘦成咩樣?。ǘ喑渣c,多吃點!看你瘦成什么樣了!)”

一時間,小小的飯廳里只剩下孩子們埋頭扒飯、咀嚼吞咽的聲音,密集得如同驟雨打在芭蕉葉上,淹沒了窗外偶爾的蟲鳴,也淹沒了杜仲爺爺捻動佛珠的沙沙聲,淹沒了杜遠志沉默的呼吸。那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是饑餓被撫慰時最原始也最真實的表達。

林美心坐在白芷奶奶對面,安靜地吃著碗里的飯,偶爾夾一筷子面前的涼瓜釀肉。她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的樣子,眼底有欣慰,更多的卻是難以言說的酸楚。她吃得很少,動作斯文,仿佛要把所有的空間都留給孩子們。她的目光偶爾掠過杜遠志,見他只是低著頭,默默夾著離他最近的那盤生炒水東芥,動作機械,心思顯然不在飯桌上。

杜仲爺爺沒有動筷,他端起面前那碗琥珀色的木棉湯,湊近鼻端,閉目深深嗅了一下,仿佛在品鑒一味珍貴的藥材。湯色清亮,赤小豆飽滿,幾片干木棉花沉浮其間,散發(fā)著溫和的藥香與肉香。他睜開眼,目光落在林美心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火候足,藥材搭得正。祛濕不傷正,好湯。(火候足,藥材搭配得當。祛濕不傷正氣,好湯。)”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定音的力量,讓埋頭苦吃的阿福都下意識地放緩了動作。

美心微微頷首:“多謝杜爺爺。系遠志幫手睇嘅火。(謝謝杜爺爺。是遠志幫忙看火的。)”

杜遠志聞言,夾菜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抬頭,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杜仲爺爺?shù)哪抗庥謷哌^孩子們,最后落在白芷奶奶身上,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提醒:“小芷,你都食啲,唔好凈顧住細路。(老伴,你也吃點,別只顧著孩子。)”

白芷奶奶這才如夢初醒,忙應道:“食緊,食緊!(吃著呢,吃著呢?。彼龏A了一筷子涼瓜釀肉,卻只是放在碗里,目光依舊熱切地追隨著孩子們。

杜仲爺爺輕嘆一聲,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鹽焗雞的雞頸——這是他習慣的位置,肉質緊實,有嚼勁。他慢慢咀嚼著,目光卻若有所思地在林美心清瘦的身影和孩子們身上來回逡巡。

白芷奶奶的目光終于從孩子們身上移開,落回到美心臉上??粗佬那迨莸膫饶樅脱巯碌那嘤?,看著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袖口磨起了毛邊的舊布衫,老人布滿青筋、端著飯碗的手微微頓住了,懸在半空。碗沿那幾粒晶瑩的米飯,在燈下顯得有些刺眼。

飯桌上那陣驟雨般的咀嚼聲,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連阿樂都似乎察覺到氣氛微妙的凝滯,啃雞翅的動作慢了下來,抬起沾著油星的小臉,懵懂地看看奶奶,又看看媽媽。

白芷奶奶放下碗筷。碗底磕碰桌面的聲音并不響,卻像一塊小石子投入沉寂的水潭,激起一圈圈無形的漣漪。她看著美心,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睛里,那份刻意營造的歡喜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了底下深不見底的憂慮和心疼。

“美心啊,”老人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卻又有種不得不說的沉重,“你一個人……帶著四個細路仔(小孩子)……真?zhèn)S好辛苦噶。風餐露宿……睇佢哋幾個,面黃肌瘦……”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著更難以啟齒的詞句,布滿皺紋的嘴角向下抿著,形成一個苦澀的弧度。她的目光掃過孩子們,最終又落回美心臉上,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過來人的世故和憂慮,也帶著對世俗壓力的無奈:

“……帶住四個‘油瓶仔’……以后嘅日子,點算???(帶著四個‘拖油瓶’……以后的日子,怎么辦啊?)人哋會點睇?背后嘅閑言碎語,戳脊梁骨噶……仲有,你自己呢?”她的眼神里充滿了對美心未來的焦慮,“你仲后生,咁樣落去……點嫁人啊?(你還年輕,這樣下去……怎么嫁人???)”

“油瓶仔”三個字,像幾根滿布風霜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飯桌上那層由食物香氣勉強維持的溫情。

阿福猛地停下了筷子。他嘴里還塞滿了食物,腮幫鼓脹,咀嚼的動作卻僵住了。他慢慢地、極其艱難地咽下那口飯,喉結上下滾動,發(fā)出一個很輕的“咕?!甭?。他低著頭,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碗里那塊沾著醬汁的米飯,原本因為飽食而微微泛紅的臉頰,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片難堪的蒼白。他握著筷子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仿佛那兩根竹筷有千鈞重。他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他背上,尤其是杜仲爺爺那沉靜卻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他想起了學校廁所里隱約聽到的議論,想起了鄰居大媽指指點點的目光,那些模糊的詞匯此刻被“油瓶仔”三個字清晰地釘在了他身上,讓他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

阿玲也抬起了頭。她碗里的雞肉還剩一小半,但她似乎瞬間失去了所有胃口。她放下了筷子,小小的身體繃得筆直,那雙沉靜的大眼睛里,有什么東西碎裂了,涌上來的是一種混雜著難堪、委屈和早熟的了然的霧氣。她飛快地瞥了一眼旁邊的阿甜,下意識地伸出手,緊緊抓住了妹妹冰涼的小手,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阿甜還不太完全明白“油瓶仔”是什么意思,但她敏感地捕捉到了飯桌上驟然緊繃的空氣和哥哥姐姐驟變的臉色。她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脖子,小嘴一癟,眼眶迅速紅了起來,卻死死咬著下唇,不敢哭出聲,小小的身體微微發(fā)抖。

連阿樂都感覺到了不對,他手里還抓著那根啃了一半的雞翅骨頭,茫然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油乎乎的小臉上寫滿了不知所措,連咀嚼都忘了。

而杜遠志,在聽到“油瓶仔”三個字的瞬間,身體猛地一僵!

他正夾著一筷子翠綠的水東芥,筷子懸在半空,芥菜葉微微顫抖。這三個字,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他心底最隱秘、最疼痛的那扇門。

? 畫面如燒紅的烙鐵般燙進腦海: 不是現(xiàn)在這個沉穩(wěn)的青年,而是五歲時的自己,瘦小、驚恐,臉上還帶著淚痕和污跡。他被阿嬤緊緊摟在懷里,站在破敗的家門口。門外,是幾個探頭探腦的街坊,竊竊私語聲像毒蛇一樣鉆進耳朵:

? “……真慘啊,爸媽都沒了……”

? “老杜兩口子也真夠嗆,自己都一把年紀了,兒子兒媳沒了,只留下一個孫子……”

? “可不是嘛!以后日子更難了!這孩子就是個拖累……”

? “嘖,命硬克父母……”

? 畫面切換: 昏黃的油燈下,爺爺杜仲伏在案前,就著微弱的燈光,用那支用了多年的狼毫筆,一遍又一遍地寫著對聯(lián)。他的背脊挺得筆直,但鬢角的白發(fā)在燈光下格外刺眼。杜遠志躲在門簾后面,看到爺爺寫完最后一筆,輕輕揉著酸痛的手腕,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那嘆息聲,比任何言語都沉重地砸在年幼的杜遠志心上。他知道,爺爺寫這些對聯(lián),是為了拿到街上去賣,換點米糧。都是為了他,這個“拖累”。

? 畫面再轉: 白芷奶奶在昏暗的灶間忙碌,鍋里煮著稀薄的米粥。她小心翼翼地從一個舊陶罐里刮出最后一點豬油,抹在杜遠志的碗底。她自己碗里,是幾乎看不見油星的清粥。她笑著對他說:“阿志食多啲,快高長大!(阿志多吃點,快快長高長大?。蹦切θ堇锏钠v和強撐的慈愛,像針一樣扎著杜遠志的心。他低下頭,看著碗底那一點點油光,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個讓爺爺奶奶如此辛苦的“油瓶仔”。那種沉重的負罪感,像冰冷的藤蔓,從那時起就纏繞著他的心,從未真正離開過。

? 畫面定格: 他手臂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在記憶的閃回中仿佛又灼燒起來。那不僅是父母慘死的印記,更是他“拖累”命運的開端。如果沒有他,阿爸阿媽或許不會……如果沒有他,爺爺奶奶或許能過得輕松些……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讓他握著筷子的手都失去了知覺。他感覺胸口那道舊疤下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緊,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猛地低下頭,死死盯著自己碗里的米飯,仿佛要將那白花花的米粒看出洞來。額角的青筋微微跳動,下頜線繃得像拉緊的弓弦。他不敢抬頭,不敢看杜仲爺爺,不敢看白芷奶奶,更不敢看林美心和孩子們。他害怕從他們眼中看到哪怕一絲一毫與記憶中那些街坊相似的憐憫、負擔或者……嫌棄。那卷被他下意識攥緊藏在衣袋里的油浸秘方,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皮肉生疼。他是不是……也成了百草堂的“油瓶仔”?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

林美心握著筷子的手,幾不可察地緊了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慢慢抬起頭,迎上白芷奶奶充滿憂慮和探尋的目光。她的臉上沒有預想中的難堪、羞憤或是激動。那是一種異常平靜的神情,平靜得像深潭的水,底下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她沒有立刻說話。目光緩緩掃過桌上那幾道凝聚著老人心意和手藝的菜肴——琥珀色清亮、散發(fā)著藥材清苦與肉香的木棉赤小豆豬展湯;炸得金黃酥脆、裹著濃稠酸甜醬汁的非洲鯽;苦瓜翠綠、肉餡飽滿鮮嫩的涼瓜釀肉;色澤誘人、蟹肉與咸蛋黃完美交融的桂花炒蟹;最后,是那盤翠綠欲滴、鑊氣十足的生炒水東芥。

每一道菜,都曾是那個完整的“家”里,歡聲笑語的背景。每一縷香氣,都曾纏繞著孩子們無憂無慮的笑臉和丈夫……那個如今面目模糊的男人(陳志強)的聲音。

她的目光最終落回那只巨大的、已被撕去小半的鹽焗雞盤上。金黃的雞皮在燈光下依舊誘人。她放下自己的筷子,拿起公筷,手臂越過桌面,穩(wěn)穩(wěn)地伸向那只雞。她沒有去夾那些孩子們愛吃的雞腿、雞翅,而是精準地夾起了雞身上一塊最厚實、最不起眼、也往往最不受歡迎的雞胸肉——肉質稍柴,但分量最足。

那塊帶著少許金黃雞皮的厚實雞胸肉,被穩(wěn)穩(wěn)地放進了白芷奶奶面前那只幾乎沒怎么動過的飯碗里。油亮的醬汁浸潤了碗底潔白的米飯。

“嫲嫲(奶奶),”林美心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像一顆石子投入凝滯的空氣,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語氣平靜無波,沒有絲毫委屈或辯解的意味,只有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坦然和力量,“食多啲,你成日掛住我哋,自己都冇食好。(多吃點,你整天惦記我們,自己都沒吃好。)”

她頓了頓,目光坦然地迎視著老人眼中的復雜情緒,唇角甚至極淡、極短地向上彎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宣告的姿態(tài):

“嫁人?我冇捻過。(嫁人?我沒想過。)”她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搞好好味來,養(yǎng)大佢哋幾個,就係我而家最實在嘅事。(做好好味來,養(yǎng)大他們幾個,就是我現(xiàn)在最實在的事。)”

她的話語,沒有絲毫的慷慨激昂,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千鈞之力,沉沉地落在這間彌漫著食物暖香的小廳里。那力量,源自一個母親最樸素也最堅韌的意志——她選擇用自己單薄的肩膀,扛起這沉甸甸的四份未來,將“拖油瓶”的標簽,親手撕得粉碎。

白芷奶奶怔住了。她看著碗里那塊美心夾給她的、厚實的雞胸肉,又抬眼看看美心那張平靜卻堅毅的臉。老人渾濁的眼底翻涌著劇烈的情緒——心疼、無奈、擔憂,還有一絲被這平靜力量所撼動的震動。她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帶著無盡的滄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妥協(xié)。她拿起筷子,默默夾起了碗里那塊雞胸肉,低頭,慢慢地、味同嚼蠟般地咀嚼起來。那嘆息聲在寂靜的飯廳里久久回蕩,纏繞著尚未散盡的飯菜香氣。

孩子們緊繃的小小身軀,在美心那句平靜卻斬釘截鐵的話語后,像是被注入了一股無形的暖流,緩緩松弛下來。難堪的蒼白從阿福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依賴和釋然的復雜神色。阿甜握著阿玲的手,悄悄地、用力地緊了緊。阿玲吸了吸鼻子,眼里的水汽慢慢收了回去,小手重新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碗里美心之前夾給她的魚肉。

氣氛依舊沉默,卻不再是那種令人窒息的緊繃。

“咳?!?/p>

一聲清咳打破了沉寂。是杜仲爺爺。

他將手中的佛珠輕輕放在桌上,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那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某種安定人心的力量,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緩緩放下筷子,目光先是落在白芷奶奶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責備,更多的是理解與安撫。然后,他那雙深邃、仿佛能洞悉百草精魂的眼睛,緩緩掃過四個孩子,最后,落在了依舊低著頭、身體僵硬如石的杜遠志身上。

“小芷,”杜仲爺爺?shù)穆曇舨桓?,卻異常沉穩(wěn),帶著歲月沉淀的厚重感,“‘油瓶仔’三個字,重過千斤,傷人無形。唔好再講了。(老伴,‘拖油瓶’三個字,重過千斤,傷人無形。不要再說了。)”

白芷奶奶咀嚼的動作頓住,臉上掠過一絲赧然和內疚,默默點了點頭。

杜仲爺爺?shù)哪抗廪D向林美心,帶著一種長者對勇者的敬意:“美心,你心志堅韌,如磐石不移。養(yǎng)兒育女,本是人間正道,何來‘油瓶’一說?天地生人,草木有靈,皆有其價值與分量。你今日此言此行,便是孩子們最好的依靠與歸宿。(美心,你意志堅定,如同磐石不移。養(yǎng)育子女,本是人間正道,何來‘拖油瓶’一說?天地生養(yǎng)萬物,草木皆有靈性,都自有其價值與分量。你今日的言行,便是孩子們最好的依靠與歸宿。)”

他的話,像一股溫潤的泉水,悄然流淌在凝滯的空氣里。林美心迎視著老人的目光,眼中那份平靜的堅定,似乎被注入了一絲暖意,她微微頷首:“多謝杜爺爺。(謝謝杜爺爺。)”

杜仲爺爺?shù)哪抗庾詈螅彩亲钌畛恋?,落在了杜遠志身上。杜遠志能感覺到那目光的重量,像帶著溫度的探針,試圖穿透他低垂的屏障,觸及他內心翻涌的寒冰。他攥緊了放在膝蓋上的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那點刺痛來抵御內心的洶涌。

“阿志,”杜仲爺爺?shù)穆曇舴啪彛瑤е环N洞悉世事的平和,“抬起頭來?!?/p>

杜遠志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他掙扎著,仿佛有千斤重擔壓在他的脖頸上。最終,他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抬起了頭。他的臉色蒼白,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冷汗,眼神躲閃,不敢直視爺爺?shù)难劬?,只敢盯著老人長衫的盤扣。

杜仲爺爺看著他,沒有責備,只有深深的理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尤其是杜遠志的心里:

“你心入面嘅嗰啲念頭,我知。(你心里的那些念頭,我知道。)”杜仲爺爺開門見山,沒有絲毫迂回,“你覺得,你同佢哋一樣,系個‘油瓶仔’,系個拖累?害咗你阿爸阿媽,拖累咗我同你阿嬤?(你覺得,你和他們一樣,是個‘拖油瓶’,是個拖累?害了你的父母,拖累了我和你奶奶?)”

杜遠志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最鋒利的銀針直接刺中了最痛的穴位。他猛地抬起眼,瞳孔驟然收縮,震驚、痛苦、還有被徹底看穿的難堪,瞬間寫滿了他的臉龐。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堵了團滾燙的棉花,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能急促地喘息著。

白芷奶奶也驚愕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又看看杜遠志,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深深的心疼。孩子們更是屏住了呼吸,阿玲甚至害怕地往美心身邊縮了縮。

杜仲爺爺?shù)难凵褚琅f平靜,像無波的古井:“傻仔。(傻孩子。)”他輕輕吐出兩個字,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悲憫與豁達。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生死禍福,非人力可強求。你父母遭難,是天降橫禍,是奸人作惡,與你何干?若真要論因果,你才是他們在這世上留下的最珍貴的念想,是他們血脈的延續(xù),是他們存在過的證明?。ㄌ斓夭蝗剩暼f物如草芥。生死禍福,不是人力可以強求的。你父母遇害,是天降橫禍,是惡人所為,與你有什么關系?若真要論因果,你才是他們在這世上留下的最珍貴的念想,是他們血脈的延續(xù),是他們存在過的證明?。崩先说恼Z氣變得有些激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杜遠志手臂的位置,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那道猙獰的疤痕,聲音又沉緩下來:

“至于我同你阿嬤……”杜仲爺爺?shù)哪抗廪D向白芷奶奶,眼中帶著無盡的溫情與感激,“撫養(yǎng)你長大,是我哋心甘情愿,是我哋嘅福分?。〒狃B(yǎng)你長大,是我們心甘情愿,是我們的福分!)”

白芷奶奶的眼圈瞬間紅了,用力地點著頭,聲音哽咽:“系啊,阿志!你系嫲嫲嘅心頭肉啊?。ㄊ前。⒅?!你是奶奶的心頭肉?。。?/p>

杜仲爺爺繼續(xù)道,聲音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如同在誦讀一篇古老而智慧的經(jīng)文:

“《內經(jīng)》有云:‘正氣存內,邪不可干?!?何為正氣?是心頭的善念,是骨子里的韌勁,是逆境中不滅的生機?。ā饵S帝內經(jīng)》說:‘體內正氣充足,邪氣就不能侵犯?!?什么是正氣?是心頭的善念,是骨子里的堅韌,是逆境中不滅的生命力?。?/p>

“你系我哋養(yǎng)大嘅,你嘅心性,我哋清楚。(你是我養(yǎng)大的,你的品性,我們清楚。)你唔系負擔,你系我哋杜家嘅根苗!你嘅存在本身,就系對我哋晚年最大嘅慰藉。睇到你平安長大,正直做人,我同你阿嬤,心滿意足,何來拖累一說?(你不是負擔,你是我們杜家的根苗!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我們晚年最大的慰藉??吹侥闫桨查L大,正直做人,我和你奶奶,心滿意足,何來拖累一說?)”

杜仲爺爺?shù)穆曇舨桓?,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開山劈石般的力量,重重地砸在杜遠志冰封的心湖上!

杜遠志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再也無法控制。那些深埋心底多年的自厭、自責、負罪感,那些被“油瓶仔”標簽喚起的冰冷記憶,此刻在爺爺這番擲地有聲的話語面前,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堅冰,開始寸寸碎裂!

他猛地抬起頭,眼眶瞬間變得通紅,里面蓄滿了滾燙的淚水。他死死咬著牙關,下頜繃得緊緊的,不讓自己發(fā)出一點聲音,但那洶涌的情感如同決堤的洪水,幾乎要沖破他所有的堤防。他看著杜仲爺爺那雙充滿智慧、慈愛和不容置疑的堅定的眼睛,又看向早已淚流滿面、不住點頭的白芷奶奶。

“爺爺……阿嬤……”他終于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鼻音,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深處擠出來,“我……我……”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滾燙的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沖破了最后的防線,沿著他剛毅卻蒼白的面頰洶涌而下,砸在他緊握的拳頭上,也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這一刻,他不是那個沉默寡言、背負沉重過往的青年,他只是一個終于卸下了心頭千鈞重擔的孩子。那壓抑了十幾年的委屈、惶恐和對“被嫌棄”的恐懼,在至親斬釘截鐵的“你不是拖累”的宣告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杜仲爺爺伸出手,那布滿老人斑卻依舊穩(wěn)定的手,越過桌面,輕輕覆在杜遠志緊握的、青筋暴起的手背上。那手掌干燥而溫暖,帶著老中醫(yī)特有的沉穩(wěn)力道,也帶著血脈相連的厚重溫度。

“傻仔,喊出來就好。”杜仲爺爺?shù)穆曇羟八从械臏睾?,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眼淚沖走心毒,方見清明。(哭出來就好。眼淚沖走心里的毒素,才能看得清明。)記住,你唔系孤身一人。百草堂呢個屋檐,夠大,容得下你,也容得下美心同幾個細路。(記住,你不是孤身一人。百草堂這個屋檐,夠大,容得下你,也容得下美心和孩子們。)只要行得正,企得正,莫管他人閑言碎語。(只要走得正,站得直,別管他人的閑言碎語。)”

他收回手,目光掃過林美心和四個孩子,最終又落回杜遠志身上,語氣恢復了平日的沉穩(wěn),卻蘊含著更深的力量:

“美心講得啱,靠自己,最實在。(美心說得對,靠自己,最實在。)但靠自己,唔等于孤身奮戰(zhàn)。(但靠自己,不等于孤軍奮戰(zhàn)。)親人朋友,守望相助,亦是人之常情。阿志,你有力氣,有手藝,有心志,莫讓心魔困住了手腳。(親人朋友,守望相助,也是人之常情。阿志,你有力氣,有手藝,有心志,別讓心魔困住了手腳。)”

杜遠志用力地點著頭,淚水依舊止不住地流,卻不再是痛苦絕望的淚水,而是沖刷積垢、帶來新生的淚水。他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露出通紅的眼睛,看向林美心。

林美心也正看著他。她的眼中沒有驚訝,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深切的、仿佛感同身受的理解。她看到了他眼中卸下重負后的脆弱,也看到了那脆弱下重新燃起的、更加堅定的光芒。她微微頷首,眼神平靜而溫暖。

飯桌上的氣氛,在經(jīng)歷了這巨大的情感波瀾后,反而奇異地沉靜下來。那是一種被滌蕩過后的澄澈與安寧。孩子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種變化,雖然不太懂那些深奧的話,但看到遠志哥哥哭了,又看到爺爺奶奶和美心媽媽都那么鄭重,小小的臉上也充滿了肅穆。

白芷奶奶抹著眼淚,破涕為笑,趕緊招呼:“好啦好啦,講開就好!快啲食餸,凍曬啦?。ê美埠美玻f開了就好!快吃菜,都涼了?。?/p>

杜仲爺爺也重新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涼瓜釀肉,放進嘴里慢慢咀嚼,仿佛在品味著人生的五味雜陳。

杜遠志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情緒。他端起自己面前那碗幾乎沒動過的木棉湯,站起身,走到阿甜身邊。阿甜正小口喝著湯,看到他過來,有些怯怯地抬頭。杜遠志沒說話,拿起湯勺,小心翼翼地從湯鍋里舀起一大塊燉得軟爛的豬展肉,還有幾粒飽滿的赤小豆,輕輕放進阿甜的碗里,動作笨拙卻無比認真。

“食多啲肉。(多吃點肉。)”他的聲音還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和。

阿甜看著碗里多出來的肉,大眼睛眨了眨,又抬頭看看杜遠志通紅的眼睛,小聲說:“多謝遠志哥哥。”

杜遠志點點頭,又依次給阿玲、阿樂的碗里都添了些湯里的好料,最后走到阿福面前。阿福也抬起頭看他,少年倔強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東西也悄然松動。杜遠志沒說話,只是同樣給他添了一大勺湯和肉。

做完這一切,他才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那碗溫熱的湯,大口喝了起來。那混合著藥材清苦與肉香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仿佛也流進了他冰冷了許久的心田。

碗筷的輕響重新響起,咀嚼的聲音也回來了,但不再是之前的“驟雨打芭蕉”,而是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踏實與珍惜。孩子們在美心的示意下,也開始小口小口地認真吃著。

杜仲爺爺看著眼前這一幕,目光落在杜遠志身上,見他雖然眼睛紅腫,但眉宇間那股沉郁的戾氣似乎消散了許多,背脊也比剛才挺直了些。老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他放下筷子,對杜遠志道:“阿志,食完飯,去前廳,幫我磨墨。有幅字,要寫。(阿志,吃完飯,去前廳,幫我磨墨。有幅字,要寫。)”

“系,爺爺。(是,爺爺。)”杜遠志立刻應道,聲音沉穩(wěn)了許多。

這頓飯的后半程,在一種帶著淚痕卻異常溫暖的氛圍中繼續(xù)。孩子們漸漸放松,白芷奶奶也終于開始真正地享用飯菜,絮絮叨叨地講些閑話。林美心依舊安靜,但眉宇間的疲憊似乎也淡了些許,她細心地照顧著孩子們,目光偶爾與杜遠志交匯,彼此眼中都多了一份無需言說的理解與支撐。

當最后一道生炒水東芥也見了底,孩子們的小碗終于都空了。阿樂滿足地打了個小小的飽嗝,靠在椅背上,揉著自己圓鼓鼓的小肚子。阿甜和阿玲也放下了勺子,小臉上帶著久違的、饜足的紅暈。阿福雖然依舊沉默,但緊繃的肩膀明顯松弛了許多,眼神也柔和下來。

林美心和阿福利落地收拾碗筷。白芷奶奶靠在椅背上,享受著美心適度的腰背按揉,舒服地喟嘆著,絮絮叨叨地又說了些擔憂美心未來的話,但語氣已不再沉重,更多的是心疼和無奈。

美心平靜而堅定地回應著,重申著自己靠雙手和灶臺養(yǎng)大孩子的決心。她的目光坦然,那份源自母親本能的堅韌,讓白芷奶奶最終也只能化作一聲長長的、帶著釋然的嘆息。

杜遠志默默地聽著,沒有插話。他走到杜仲爺爺身邊,低聲說:“爺爺,我去前廳等您?!?/p>

杜仲爺爺點點頭:“好。將阿福都叫上,讓他也看看墨是怎么磨的?!?/p>

前廳藥柜旁的書案上,一盞明亮的白熾燈驅散了藥香的幽暗。杜仲爺爺鋪開一張上好的宣紙,鎮(zhèn)紙壓好。杜遠志站在一旁,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他拿起那塊沉甸甸的徽墨,在端硯里注入少許清水,開始沉穩(wěn)地、一圈圈地研磨起來。墨錠與硯臺摩擦,發(fā)出均勻而富有韻律的沙沙聲,如同一種古老的心跳。墨色漸濃,烏黑發(fā)亮,映著燈光。

阿福也被叫了過來,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看著遠志哥哥專注磨墨的側影,看著他手臂上偶爾因用力而微微繃起的肌肉線條,看著他通紅的眼眶下那份重新凝聚的沉穩(wěn),少年心中那份因“油瓶仔”而起的屈辱和迷茫,似乎也在這種沉靜的勞動中,被一點點撫平。他第一次覺得,這個沉默寡言的遠志哥哥,身上有種讓人安定的力量。

杜仲爺爺提起飽蘸濃墨的狼毫筆,懸于紙面,凝神靜氣片刻。筆鋒落下,力透紙背,一個個筋骨遒勁、方正渾厚的大字躍然紙上: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最后一筆收勢,如刀劈斧鑿。杜仲爺爺擱下筆,看著那墨跡未干的字,又看了看身邊磨墨的杜遠志和安靜旁觀的阿福,緩緩道:

“天地運行,剛強勁健。君子處世,當效法天道,發(fā)奮圖強,永不停息。此乃立身之本?!彼钢恰白詮姴幌ⅰ彼膫€字,目光深邃地看向杜遠志和阿福,“無論身世如何,際遇幾多坎坷,此心此志,不可移易。記住今日之言,記住今日之淚。前路或許艱難,但脊梁挺直,雙手不輟,灶火不滅,自有生機。(天地運行,剛強勁健。君子處世,應當效法天道,發(fā)奮圖強,永不停息。這是立身的根本。)”他指著那“自強不息”四個字,目光深邃地看向杜遠志和阿福,“無論出身如何,遭遇多少坎坷,這份心志,不可改變。記住今天的話,記住今天的眼淚。前路或許艱難,但只要脊梁挺直,雙手勞作不停,灶火不熄滅,自然會有生機。)”

杜遠志凝視著那四個力透紙背的大字,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磨墨的手。掌心粗糙,帶著經(jīng)年的繭,也帶著燙傷的紅痕。這雙手,能生火,能磨墨,能揮拳,也能……護住想要護住的人。他心中那因“油瓶仔”而起的寒冰,在爺爺?shù)脑捳Z和這墨香中,終于徹底消融,化作一股溫熱的、沉甸甸的力量,重新注滿了四肢百骸。

他抬起頭,迎上杜仲爺爺?shù)哪抗?,眼神清亮而堅定,用力地點了點頭:“我記住了,爺爺?!?/p>

前廳的燈光,與后院小廳的燈光遙相呼應,在沉沉的夜色中,如同兩顆相互守望的星子,微弱,卻異常堅定地燃燒著,照亮著腳下充滿荊棘卻也孕育著生機的前路。灶臺里的余溫或許微弱,但只要薪火相傳,自強不息,總能在寒夜中,重新點燃滾燙的希望。


更新時間:2025-08-04 16:3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