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言醒了。
頭很痛,像是被塞進了一團亂麻,渾身沒有半分力氣。
他睜開眼,看到的不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而是一片昏暗的、結(jié)著蛛網(wǎng)的茅草屋頂。
冷風(fēng)從墻壁的縫隙里鉆進來,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他動了動身子,身上蓋著的是一床又薄又硬的破舊被子,散發(fā)著一股潮濕的霉味。
這不是他的身體。
這是一個七歲孩童的身體,瘦弱,矮小。
記憶像是決堤的洪水,猛地涌入腦海,劇烈的疼痛讓他差點再次昏過去。
大夏王朝。
青州,石溪縣,上河村。
他叫陳立言,七歲,是個遺腹子。
父親在他出生前就死于一場意外,只留下他和母親蘇氏相依為命。
而他自己,那個來自二十一世紀(jì)的橋梁工程師陳立言,在一次項目現(xiàn)場的塌方事故中,魂歸此處。
“言兒,你醒了?”
一個虛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陳立言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個女人正掙扎著從旁邊的草堆上坐起來。
女人約莫二十六七歲的年紀(jì),面色蠟黃,嘴唇干裂,一頭枯草般的頭發(fā)隨意挽著。
她就是這具身體的母親,蘇氏。
蘇氏看著他,眼中滿是關(guān)切,但她自己的身體卻晃了晃,一陣劇烈的咳嗽讓她不得不彎下腰,瘦削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娘?!?/p>
陳立言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聲音沙啞干澀。
蘇氏聽到兒子的聲音,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她從床頭的破碗里,小心翼翼地端起半碗清可見底的米粥。
“快,喝了它,你發(fā)燒剛退,身子虛?!?/p>
她說著,便將碗遞了過來。
米粥里只有零星幾粒米,與其說是粥,不如說是米湯。
陳立言看著她干裂的嘴唇,搖了搖頭,伸手將碗推了回去。
“娘,你喝?!?/p>
他記得很清楚,自己已經(jīng)昏睡了兩天,這兩天里,母親為了給他降溫,幾乎沒有合眼,僅有的一點糧食,也都熬成了湯水喂給了他。
她自己,恐怕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
“娘不餓?!碧K氏固執(zhí)地將碗又推了回來,“你聽話,喝了才有力氣?!?/p>
陳立言沒有再推辭。
他知道,在這種時候,爭執(zhí)沒有任何意義。
他接過碗,將那半碗米湯一飲而盡。
溫?zé)岬拿诇^喉嚨,讓他冰冷的身體里有了一絲暖意,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強烈的饑餓感。
他放下碗,開始冷靜地打量這個所謂的“家”。
三間茅草屋,家徒四壁。
左邊是他們母子睡覺的地方,中間是堂屋,只有一個破舊的方桌和兩條長凳。
右邊是廚房,灶臺已經(jīng)塌了半邊,旁邊的米缸空空如也。
這個家,已經(jīng)不能用“窮”來形容了,這是絕境。
他,一個擁有成年人靈魂的現(xiàn)代人,和一個體弱多病的寡母,要如何在這個陌生的古代世界活下去?
陳立言的工程師大腦開始飛速運轉(zhuǎn)。
首先,分析資產(chǎn)。
資產(chǎn)為零。
不,甚至為負(fù)。
母親蘇氏的風(fēng)寒很重,一直拖著沒有錢醫(yī)治,再拖下去,隨時可能轉(zhuǎn)為更嚴(yán)重的肺癆。
在這個時代,得了肺癆,基本就等于宣判了死刑。
其次,分析負(fù)債。
欠著村里赤腳郎中的三十文藥錢,那是前兩天為他看病賒的。
家里僅剩的口糧,就是剛才那碗米湯里的幾粒米。
冬天就要來了,他們沒有任何儲備,連一件像樣的御寒衣物都沒有。
結(jié)論很清晰:如果找不到破局的辦法,不出一個月,他們母子二人,大概率會凍死或者餓死在這間破屋里。
必須想辦法!
靠打零工?
一個七歲的孩子,一個病弱的女人,能做什么?去給地主家放牛,還是去碼頭扛活?前者賺的錢不夠糊口,后者根本沒人要。
靠手藝?
他一個橋梁工程師,會造橋,會畫圖,會用CAD,但在這里,這些一文不值。
他不會打鐵,不會木工,更不會任何這個時代能變現(xiàn)的手藝。
陳立言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堂屋那張破舊的方桌上。
桌上,放著幾根寫禿了的毛筆,和一方破損的硯臺。
那是這個家最“值錢”的東西,是父親留下的遺物。
他的父親,是村里少有的識字人。
讀書。
科舉。
這兩個詞,像是閃電,瞬間照亮了他混亂的思緒。
在大夏王朝,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科舉,是這個階級固化的社會里,底層人唯一的、也是最正統(tǒng)的上升通道。
一旦考中秀才,便可見官不跪,免除徭役,名下還能擁有五十畝的免稅田地。
這不僅僅是榮譽,更是實實在在的利益,是改變命運的入場券。
對于一個穿越者來說,這幾乎是唯一的出路。
他擁有現(xiàn)代人的知識體系,擁有成年人的邏輯思維和理解能力。
去學(xué)這個時代的“四書五經(jīng)”,去研究八股文,對他來說,無異于降維打擊。
只要能有讀書的機會,他就有絕對的信心,能在這條獨木橋上殺出一條血路。
但是,新的問題來了。
讀書,是要花錢的。
而且是花大錢。
筆墨紙硯,哪一樣都價格不菲。
一套最基礎(chǔ)的《四書》,在縣城里,至少要賣二兩銀子。
去私塾讀書的束脩,一年更是要十兩銀子起步。
十兩銀子!
陳立言在腦中快速換算了一下。
在這個時代,一兩銀子約等于一千文銅錢。
一石米,大概是五百文錢。
一個壯勞力,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刨去吃喝,能攢下一兩銀子,就算得上是勤儉持家了。
十兩銀子,對這個家來說,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shù)字。
“砸鍋賣鐵”這個詞,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可他家,連鍋都快沒得砸了。
“言兒,你在想什么?”
蘇氏看著兒子坐在床邊,一言不發(fā),眼神卻異常深邃,不由得有些擔(dān)心。
陳立言回過神來,看著母親擔(dān)憂的臉,心中一暖。
他不能慌。
他是這個家唯一的頂梁柱了。
他笑了笑,用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語氣說道:“娘,我在想,爹留下的那幾本書,我好像能看懂了?!?/p>
蘇氏愣住了。
她知道兒子聰明,從小就比別的孩子認(rèn)字快。
可他爹留下的那幾本經(jīng)義,連村里唯一的赤腳郎中都說深奧難懂,七歲的孩子,怎么可能看得懂?
“傻孩子,說什么胡話?!碧K-氏只當(dāng)是兒子燒糊涂了。
陳立言沒有解釋。
他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行動才是最好的證明。
他掀開被子,下了床。
身體還有些虛弱,但他強撐著走到了堂屋。
他拿起桌上的一本《論語》,書頁已經(jīng)泛黃卷邊。
他翻開一頁,用清晰的、一字一頓的聲音,念了出來。
“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他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蘇氏震驚地捂住了嘴。
她雖然不識字,但丈夫在世時,時常念叨這幾句,她聽得懂。
兒子,竟然真的能一字不差地念出來!
而且,他的語氣、他的神態(tài),完全不像一個剛剛大病初愈的七歲孩童。
陳立言沒有停。
他繼續(xù)往下念,聲音越來越流暢,越來越自信。
他不僅在念,更是在向母親,向這個世界,宣告自己的決心。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人生,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那就是讀書。
不計任何代價,不惜任何手段,去讀書。
因為只有這條路,才能讓他和母親,從這個絕望的泥潭里爬出來。
只有這條路,才能讓他,真正在這個時代,活下去。
窗外的冷風(fēng)依舊在呼嘯,但陳立言的心中,卻燃起了一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