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晴像只饞嘴的小貓,趴在灶臺邊,小鼻子一聳一聳,眼睛瞪得溜圓,直勾勾地盯著鍋里那誘人的肉浪,粉嫩的小舌頭無意識地舔著嘴唇,臉上蹭了點面粉也渾然不覺。
“小饞貓,口水要掉鍋里了!”蘇銳好笑地用沾著面粉的手指,輕輕刮了下小姑娘的鼻尖,留下一點可愛的白印子。
“先喝口這個墊墊肚子?!彼D身從冒著熱氣的蒸籠里端出一碗嫩黃滑溜、表面點綴著翠綠蔥花的雞蛋羹,穩(wěn)穩(wěn)放在擦得發(fā)亮的木桌上。
碗剛放下,里屋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緊接著,一只蒼白瘦削的手扶住了門框。
十四歲的蕭文倚在那里,臉色因為劇烈的咳嗽泛著不正常的紅暈,額角還沁著虛汗。
他努力挺直單薄的脊背,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眼睛卻亮晶晶地望向廚房中央:“好…好香的味道……是…是紅燒肉?我…我都不記得上次聞到這味兒是什么時候了……” 少年的聲音帶著久病的沙啞,卻掩不住那份純然的渴望。
老夫人也摸索著墻壁走了過來,這熟悉的、代表著富足和團圓的肉香,對她而言,恍如隔世。
“娘!”蘇銳快步上前,一把握住老夫人那只冰涼微顫的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和一絲混不吝的豪氣。
“以后啊,只要咱家晴兒和文哥兒想吃,天天都有這味兒!您看,”她拉著老夫人的手,輕輕碰了碰旁邊竹籃里滿滿當當、圓滾滾的雞蛋。
“二十個雞蛋,夠咱們吃好一陣!還有這肉,”她指向案板上那塊肥厚誘人的二斤五花肉,語氣斬釘截鐵,“今晚!管夠!誰不吃撐了,誰就是看不起我蘇大廚的手藝!”
“噗嗤……”蕭晴被嫂子這“豪言壯語”逗笑了,大眼睛彎成了月牙。
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一陣風似的跑到院子里,不一會兒又像獻寶似的舉著一朵開得正盛的野菊花跑了回來,小心翼翼地插進一個洗刷干凈、充當花瓶的空酒瓶里,鄭重地擺在飯桌中央。
“姐姐!你看!這樣是不是更像過年了?”小姑娘仰著小臉,眼睛里閃爍著純粹的快樂和期待。
“哎呦,咱們晴兒真是個小機靈鬼!”蘇銳笑著揉了揉蕭晴的腦袋,滿眼寵溺。
她轉身拿起一只粗瓷碗,盛了大半碗清澈卻香氣撲鼻的肉湯,細心地吹了吹,才遞給倚在門邊的蕭文。
“文哥兒,先喝碗湯潤潤,郎中說你這身子骨,得慢慢溫補,急不得。這湯里我撇了油花,加了點姜絲,暖肺?!?/p>
蕭文小心翼翼地接過碗,指尖能感受到碗壁傳來的暖意。他正要喝,目光卻倏地凝在蘇銳端碗的手上——虎口處,一道新鮮的、不算深卻顯眼的擦傷,邊緣還帶著點干涸的血跡。
“嫂嫂!你的手……” 少年清瘦的臉上立刻布滿擔憂。
蘇銳下意識地想把手縮回去,還沒開口,旁邊的蕭晴挺著小胸脯,脆生生地搶先道:“二哥!你是沒看見!昨天嫂子可厲害了!拿著那么粗的燒火棍,‘唰唰’幾下就把欺負咱家的王癩子和他那兩個跟班打得屁滾尿流!比戲文里唱的穆桂英掛帥還威風一百倍!”
小姑娘手舞足蹈地比劃著,小臉激動得通紅,看向蘇銳的眼神充滿了無與倫比的崇拜。
蕭文聞言,猛地抬頭看向蘇銳,那眼神里的擔憂瞬間被震驚和濃濃的崇拜取代,亮得驚人。原來……原來昨天那驚心動魄的動靜,是嫂子在保護他們!
蘇銳被這倆小家伙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干咳一聲,掩飾性地擺擺手:“咳,小事小事,不值一提。” 她轉身走到角落,拿起一塊用干凈粗布包好的、特意留出來的香胰。
這塊皂體格外細膩光滑,沒有摻雜花瓣,散發(fā)著淡淡的、溫和的草木清香。她走回來,將香胰輕輕放在蕭文沒端碗的那只手里。
“喏,文哥兒,這是嫂子專門給你做的?!碧K銳的聲音放得很柔,“沒加花,味道淡些,不刺激。用溫水洗,對皮膚好。
嫂子希望你用它洗手洗臉的時候,能想著把身上的病氣也一點點洗掉,早點好起來,健健康康的?!?她的眼神里充滿了真誠的鼓勵和期待。
蕭文低頭看著手中那塊溫潤的、帶著嫂子心意的香胰,又看看嫂子虎口那道為他、為這個家添上的新傷,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間就紅了。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一聲帶著濃重鼻音的:“……謝謝嫂嫂?!?他用力抿緊了唇,將那塊香胰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某種力量和希望。
蘇銳看著少年微紅的眼眶和強忍的情緒,心里也軟軟的,伸手用力揉了一把蕭文有些枯黃的頭發(fā):“傻小子,一家人說什么謝!趕緊趁熱喝湯!”
她轉身,繼續(xù)在灶臺前忙碌起來,那背影在蕭文眼中,仿佛能撐起整個搖搖欲墜的天空。
當那盆油光發(fā)亮、香氣四溢的紅燒肉終于端上桌時,整個房間都安靜了一瞬。
蕭晴的眼睛瞪得像銅鈴,小嘴微張,口水都快藏不住了。
蘇銳笑著拿起筷子,給每個人碗里都夾了一塊最大最誘人的肉——給老夫人的那塊肥瘦相間,軟糯易嚼;給蕭晴的稍小但色澤紅亮;給蕭文的則特意挑了塊燉得軟爛好消化的。輪到自己時,她卻只夾了塊瘦肉偏多的。
“姐姐!”蕭晴眼尖,立刻把自己碗里那塊油汪汪、顫巍巍的肥肉夾起來,不由分說地放進蘇銳碗里。
“嫂子你昨天打壞人最辛苦!這塊肥的給你!要補力氣!” 小姑娘說得一本正經,小臉上寫滿了“我很懂事”。
蘇銳心里暖得一塌糊涂,笑著又把肉夾回去:“傻丫頭,姐姐是大人,大人要讓著小孩子!快吃你的!”
她話音剛落,一只同樣蒼白、卻帶著少年人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了過來——蕭文也把自己碗里那塊同樣肥厚的肉,穩(wěn)穩(wěn)地夾到了蘇銳碗里。
“嫂嫂……”少年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異常堅定,“你才是咱家的頂梁柱,是…是定海神針。若你累垮了,我們……”
他說不下去了,猛地低下頭,捧起肉湯碗大口喝著,試圖掩飾瞬間泛紅的眼眶和洶涌的情緒。
老夫人摸索著,準確無誤地握住了蘇銳放在桌邊的手。那雙布滿老繭、感受過無數(shù)冷暖的手,此刻帶著微微的顫抖,傳遞著難以言喻的復雜情感。
“銳兒…我的好孩子…苦了你了…嫁進我們這個破落戶,沒過一天安生日子,反倒要為我們這些老弱病殘操碎了心……” 老太太的聲音低沉沙啞,充滿了愧疚和心疼。
“娘!”蘇銳立刻反手緊緊握住老夫人的手,打斷她的話,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和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痞氣。
“您這話可折煞我了!我蘇銳既然一腳踏進蕭家的門,那就是蕭家的人!生是蕭家的人,死……”她頓了一下,覺得大團圓飯說這個不吉利,立刻話鋒一轉,笑嘻嘻地拍著胸脯。
“再說了!您老看看我,像那安生享福的命嗎?我天生就是個勞碌命!您瞅瞅福伯,福伯都夸我算賬比他那老東家的賬房先生還精!是不是啊福伯?”
被蘇銳強按著坐在桌邊、只敢挨著半個凳子、渾身不自在的福伯,正小心翼翼地夾著一小塊肉,聞言連忙點頭如搗蒜,花白的胡子都跟著抖。
“是是是!少夫人您那是這個!”他笨拙地豎起大拇指。
“買米的時候,那米鋪伙計想缺斤短兩,被您一眼就戳穿了!算盤珠子打得噼啪響,賬目門兒清!比老奴當年在軍中管輜重還厲害!” 老爺子的語氣里充滿了由衷的佩服。
“哈哈哈哈哈!”蘇銳被福伯這實誠的夸獎逗得開懷大笑,爽朗的笑聲沖散了飯桌上那點感傷的氣氛。
“快看!月亮!好圓的月亮!”蕭晴忽然指著窗外驚喜地叫道。
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一輪皎潔的圓月不知何時已悄然爬上了斑駁的院墻,清輝如練,溫柔地透過糊著舊窗紙的窗欞,靜靜地流淌進來。
給這間破舊卻充滿煙火氣的廚房,給桌上那盆冒著熱氣的紅燒肉,給圍坐在一起的每一個人,都鍍上了一層柔和而圣潔的光暈。
蘇銳望著那輪明月,有一瞬間的恍惚。
前世在軍營,多少次在邊陲的深夜站崗,也曾見過這樣圓滿的月亮,清冷、孤寂,映照著鋼槍和界碑。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同一輪明月下,會是這樣一番溫暖到心尖發(fā)燙的景象。
她端起面前那只粗糲的土陶碗,手臂伸向桌子中央,聲音清亮,帶著一股子破土而出的豪情:
“來!為了慶祝咱們將軍府打跑了豺狼,賺到了銅板,吃上了紅燒肉!更為了——蕭家的新生!干碗!”
“干碗!為了新生!”蕭晴第一個響應,歡快地舉起自己的小碗,學著嫂子的樣子,“叮”地一聲脆響,碰在蘇銳的碗沿上,小臉上是純粹的、無憂無慮的快樂。
老夫人眼角濕潤,卻笑得無比開懷燦爛,摸索著端起碗,也輕輕碰了一下。
蕭文低著頭,肩膀卻不再像往日那般無力地佝僂著,他端起碗,小口卻堅定地喝了一口湯,那溫熱的液體仿佛帶著某種力量,流進了他冰冷的四肢百骸,點燃了沉寂已久的生氣。
夜深人靜。
蘇銳獨自坐在廊下的石階上,身側放著一個沉甸甸的粗陶罐。月光如水,傾瀉在她身上。她一枚一枚地數(shù)著罐子里的銅錢,清脆的碰撞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三百二十文。
減去買米、肉、雞蛋和給蕭文抓藥的支出,還剩不到一百文。家里還有剩下的一半豬板油,預計明天還能在賣三百二十文。
她又從懷里摸出一個小小的布包,里面是當?shù)粲衽迨O碌奈鍍伤殂y,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明天還得把王癩子的銀子還了,那剩下的啟動資金也不多了,還是得再想想其他辦法。
一陣微涼的夜風拂過,帶來了廚房里尚未散盡的、誘人的紅燒肉余香。蘇銳抬起頭,望著天邊那輪皎潔的明月,耳邊仿佛又響起白天在市集隱約聽到的議論:
“聽說了嗎?鎮(zhèn)北將軍府那個沖喜的小寡婦,神了!能把豬油和草木灰變成金子!”
蘇銳唇角勾起一抹痞氣又自信的弧度,手指輕輕彈了一下陶罐,發(fā)出“?!钡囊宦暣囗憽?/p>
金子?
呵,這才哪到哪。
姐要用這些不起眼的玩意兒,筑起一座誰都撼不動的金山!讓所有想伸爪子欺負蕭家的混蛋,都特么給老娘滾得遠遠的!
月光溫柔地灑在她緊握的拳頭上,照亮了虎口那道新鮮的擦傷,仿佛一枚小小的、象征著戰(zhàn)斗與守護的勛章。
屋內傳來蕭晴細微而香甜的夢囈聲,似乎在做什么美夢。蘇銳臉上的冷厲瞬間融化,她輕手輕腳地起身,像只靈巧的貓,悄無聲息地溜進里屋。
借著月光,她看到蕭晴睡得正香,小臉紅撲撲的。
蘇銳從懷里摸出那支今天在市集精挑細選的、綴著幾朵小巧粉色絨花的頭花,小心翼翼地、帶著點惡作劇般的溫柔,輕輕別在了小姑娘散落在枕邊的發(fā)辮上。
“小管家婆,明天給你個驚喜。” 她無聲地笑了笑,退出了房間,輕輕帶上了門。月光下,那支小小的絨花,在蕭晴烏黑的發(fā)間,悄然綻放。
將軍府的清晨,被一聲驚喜的尖叫劃破。
“啊——!嫂子!是你給我買的絨花嗎?太好看了!” 蕭晴頂著一頭還未來得及梳整齊的烏發(fā),像只歡快的小鳥,從里屋“撲棱棱”地飛了出來,直撲向正在院子里整理野菜的蘇銳。
小姑娘哪還有半分往日的靦腆羞澀,激動得小臉通紅,恨不能抱著嫂子轉上三圈來表達內心的狂喜。
她小心翼翼地摸著發(fā)辮上那支綴著幾朵小巧粉色絨花的頭花,眼睛亮得驚人:“我…我昨晚做夢都夢到了!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