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羞憤交加,再也演不下去,只能發(fā)出絕望的干嚎:“天殺的??!你這是要斷了我們蘇家的活路啊——!”
“蘇家?”蘇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抱著手臂,姿態(tài)慵懶地靠在廊柱上,眼神卻冷冽如冰。
“從您為了三十兩銀子把我賣進將軍府沖喜的那天起,我就只有蕭家!” 她的話語斬釘截鐵,沒有半分猶豫。
蕭文適時上前一步,站在蘇銳身側,清朗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少年人的真摯與力量。
“《詩經(jīng)·衛(wèi)風·木瓜》有云:‘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p>
真正的親情,應是投桃報李,以心換心,而非買賣算計,敲骨吸髓。
若您心中真還有一絲‘生恩’之念,就該讓嫂嫂在蕭家安穩(wěn)度日,讓她過得好,而非將她視為取之不盡的錢囊,榨干最后一滴血汗!”
李氏被這文縐縐又字字誅心的話噎得啞口無言,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狠狠剜了蘇銳和蕭文一眼,拽著如同斗敗公雞般的蘇大柱,灰溜溜地往外走,只留下滿地難堪。
院子里終于恢復了寧靜。老夫人摸索著走過來,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復雜:“銳兒…他們…終究是血親啊…”
蘇銳立刻上前,穩(wěn)穩(wěn)扶住老夫人的胳膊,將她扶到廊下的竹椅上坐下。
她蹲在老夫人面前,仰頭看著老人慈祥卻帶著憂慮的臉龐,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卻也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娘,有些血脈,生來就帶著膿瘡,比墨汁還臟。與其留著讓它發(fā)爛發(fā)臭,牽連更多,不如趁早一刀切掉,干干凈凈!”
她頓了頓,握緊老夫人那雙布滿歲月痕跡、卻給予她無限溫暖和信任的手,鄭重道:
“在我心里,您才是我娘!晴兒、文哥兒、福伯,還有這個將軍府里的每一個人,才是我的家人!值得我用命去護著的家人!”
老夫人的手反握住蘇銳的手,微微顫抖著,最終化作一聲釋然的嘆息和更緊的相握。盲眼中,似乎有淚光閃動,卻是欣慰的。
林青松走上前,看著李氏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對蘇銳拱手道。
“夫人處置得當,雷厲風行,令人佩服。不過…” 他話鋒一轉,帶著點探究,“方才那個小女孩…當真是李氏的親外孫女?”
蘇銳嗤笑一聲,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眼神里帶著洞察一切的冷嘲。
“假的。十有八九是花幾個銅板從人牙子那里臨時‘租’來的小乞兒。”
她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和對世情的洞察,“這世上有些人啊,為了幾兩銀子,連親生孩子都能當成演戲的道具,心肝早就黑透了?!?/p>
秋日的暖陽透過新糊的窗紙,在將軍府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擊退了李氏和蘇大柱那場鬧劇,府里像是被水洗過一般,空氣都透著股清爽勁兒。蕭晴哼著小曲兒在豆芽棚前澆水,蕭文在窗下安靜看書,老夫人捻著佛珠,嘴角帶著平和的笑意。
蘇銳坐在屋檐下,嘴里叼著根草莖,復盤著剛才的“戰(zhàn)斗”。嘖,極品親戚戰(zhàn)斗力也就那樣,比邊境毒梟差遠了。就是忒膈應人,像癩蛤蟆跳腳背。
她目光掃過記賬的蕭晴。晴丫頭管豆芽和賬目是把好手,但以后要是開工坊體力活多,得找?guī)讉€成年勞力。福伯忠心,腿腳到底不便。去哪里找呢?既要信得過,又要肯吃苦…
“嫂子,”蕭晴記完賬,小跑過來,手里拿著個小本子,“林公子那邊的香料單子送來了,量又加了!還有,‘福滿樓’掌柜說咱們豆芽好,想再訂一批,問能不能長期供?”
訂單增加是好事,但蘇銳眉頭卻蹙得更緊。香料量翻倍,熬油、攪拌、成型…都需要人手!光靠家里這幾個人,累死也干不完!招工!必須立刻招工!
“晴丫頭,你知道城里哪兒能雇到手腳麻利、人品可靠的婦人嗎?最好是…吃過苦,懂得知恩圖報的?!碧K銳問道。
蕭晴歪著小腦袋想了想,眼睛一亮:“慈幼局!嫂嫂!慈幼局里好多嬸嬸姐姐,都是…都是沒了男人的,帶著孩子,日子過得可苦了!她們干活肯定不惜力氣!”
“慈幼局?”蘇銳挑眉。她知道這個地方,算是古代的福利院兼收容所,收留孤兒寡母、孤寡老人。
“走!帶嫂子去看看!”蘇銳是個行動派,立刻起身。
慈幼局。
與其說是個“局”,不如說是個破敗擁擠的大雜院。低矮的土坯房連成一片,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劣質草藥的苦澀,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絕望的氣息。
墻角下,坐著幾個形容枯槁的老人,目光呆滯地望著天空,旁邊趴著一只瘦骨嶙峋的野貓。
蕭晴顯然來過,熟門熟路地領著蘇銳往里走,小臉上帶著不忍。蘇銳的心,卻一點點沉了下去。這條件…比想象中還差!這TM是收容所還是集中營?
管事的是個頭發(fā)花白、滿臉愁苦的老婆子,姓趙,聽說將軍府的少夫人來了,局促地搓著手,言語間滿是討好和小心翼翼。
“趙婆婆,我們想看看,有沒有手腳勤快、愿意做活的婦人?我們府上開了個小工坊,缺人手?!碧K銳開門見山。
趙婆婆一聽有活計,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嘆口氣。
“少夫人心善…肯要我們這的人…只是…唉,有力氣的婦人,大多都…都去給人漿洗縫補,或者…或者…”
她沒說完,但蘇銳明白,或許就是被逼無奈走了暗門子。
“無妨,先看看?!碧K銳語氣平靜。
趙婆婆領著她們穿過狹窄潮濕的過道,來到后院一處稍大的、勉強算是“工坊”的棚子下。這里聚集著十幾個婦人,正在做些糊紙盒、搓麻繩之類的零活,工錢微薄得可憐。
蘇銳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掃描儀,迅速掃過每一個人。她的兵王直覺和對細節(jié)的洞察力在此刻發(fā)揮到了極致。
一個婦人突然吸引了她的目光,婦人坐在角落一個小馬扎上,面前堆著小山般的、需要糊的硬紙盒。
她動作不快,但極其沉穩(wěn)有力!每一次刷漿糊,手臂肌肉線條繃緊,帶著一種長期勞作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節(jié)奏感。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身邊放著一個洗得發(fā)白、打著厚厚補丁的藍布包袱。包袱沒有系緊,露出里面幾片冰冷的、邊緣扭曲變形的金屬片——那分明是鎧甲上的殘片!
上面隱約還有暗紅色的、洗不凈的污漬。
這臂力!攪動大鍋熬油絕對沒問題!那包袱里的東西…是鎧甲殘片?丈夫是軍人?遺物貼身帶著…有念想,有韌性!眼神里有股不服輸?shù)膭艃?!好苗子?/p>
轉眼間又看到一個婦人坐在另一個角落,沒有做糊盒子的活,而是在納一雙厚得嚇人的千層底布鞋。
鞋面是粗麻布,上面繡著一朵已經(jīng)嚴重褪色、卻依舊能看出精致針腳的牡丹花。她的手指關節(jié)粗大變形,布滿厚厚的老繭,但穿針引線的動作卻異常穩(wěn)定精準。
她不時停下手中的活,湊近旁邊一個裝著各種曬干草葉、花瓣的破籮筐,拿起一片干葉子或一小朵干花,湊到鼻尖細細嗅聞,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放進不同的破碗里分類。
她身邊靠著一個三四歲、瘦得脫相的小男孩,正昏昏欲睡。
這鼻子!天生的香料鑒別師??!
蘇銳不動聲色地走近。
張嫂子察覺到有人靠近,立刻警惕地將那個藍布包袱往懷里攏了攏,抬頭看向蘇銳。她的眼神帶著戒備。
“這位嫂子,糊盒子一天能糊多少?工錢幾何?”蘇銳蹲下身,隨手拿起一個糊好的盒子看了看,嗯,粘得挺牢。
張嫂子悶聲道:“手腳快些,一天能糊兩三百個。工錢…三文錢?!?聲音粗啞,帶著疲憊。
三文錢?!蘇銳心中一震。兩三百個盒子才三文錢?!這TM是剝削!
“家里幾口人?”蘇銳繼續(xù)問。
“就我一個了?!睆埳┳勇曇舾?,帶著一種麻木的痛楚,“男人…死在鐵壁城外面了…尸骨…都沒找回來?!?她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包袱里的金屬片。
蘇銳的目光轉向李嬸。李嬸已經(jīng)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把小孫子往懷里摟了摟,有些局促地看著蘇銳。
“嬸子,您這是在分揀什么?”蘇銳指了指那些破碗里的干花干草。
“回夫人話,”李嬸的聲音很輕,帶著點沙啞,“是…是慈幼局后面野地里采的艾草、野菊、薄荷…還有些叫不出名的花。
分揀出來,趙婆婆拿去藥鋪能換幾個銅板…或者留著,給孩子們煮水擦洗,防蚊蟲…也…也能蓋蓋這屋里的味兒?!?/p>
她說著,拿起一小片干薄荷葉,遞給蘇銳,“您聞聞,這個味兒醒腦,提神?!?/p>
蘇銳接過,薄荷的清涼氣息瞬間沖淡了周圍的霉味。她心中更加篤定。這鼻子絕了!天然香料師!
生活這么難,還能想著用天然的東西改善環(huán)境…這份心性和對氣味的敏感,難得!
“這孩子…”蘇銳看向李嬸懷里瘦弱的小男孩。
“是我孫子…”李嬸眼圈瞬間紅了,聲音哽咽,“兒子…前年征兵去了…也沒回來…媳婦…媳婦生他時難產(chǎn)…也沒了…就剩我們祖孫倆了…” 她粗糙的手緊緊抱著孩子,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涌上蘇銳心頭。
丈夫死在戰(zhàn)場,兒子也死在戰(zhàn)場?這TM是什么世道!為國捐軀的將士,他們的家人就活該在爛泥里掙扎?!
連基本的溫飽都成問題?這慈幼局…也就是個等死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站起身,目光掃過張嫂子、李嬸,以及棚下其他眼巴巴望過來的婦人,聲音清亮而沉穩(wěn):
“我是鎮(zhèn)北將軍府的蘇銳。即將要開一個工坊,專門做香胰和香水,目前場地還沒有確定?!?/p>
棚子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她。
“工坊一旦開成,就缺人手,要能吃苦、手腳麻利、嘴巴嚴實的!卯時開工,未時歇晌,管一頓午飯。月錢——”
蘇銳頓了頓,清晰地吐出兩個字,“二兩銀子!年底看工坊收益,還有分紅!”
“二兩?!”
“天爺!真的假的?”
“管飯?還有二兩銀子?”
棚子里瞬間炸開了鍋!婦人們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二兩銀子,對她們而言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是她們糊幾個月盒子也掙不來的!
張嫂子和李嬸更是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震驚和一絲不敢置信的希望!
蘇銳的目光重點落在張嫂子和李嬸身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
“我看這位嫂子(指張嫂子)力氣足,做事穩(wěn)當!這位嬸子(指李嬸)心思細,鼻子靈!如果愿意,明天卯時,帶上能證明你們身份的東西,直接到將軍府報到!工錢當天預付!”
張嫂子噌地站了起來,因為激動,懷里的包袱差點掉地上,被她死死抱住。
她看著蘇銳,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用力地、用力地點著頭!那眼神,像瀕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繩索!
李嬸緊緊抱著孫子,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她哽咽著,對著蘇銳就要跪下:“謝…謝謝少夫人!謝謝少夫人大恩大德!”
蘇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別跪!咱們工坊不興這個!憑力氣和本事吃飯,不靠磕頭!” 她語氣干脆利落,帶著兵王特有的爽快。
“等工坊確定好后,我叫人過來通知你們。”
說完有抬頭看著周圍一圈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婦人們,深思后說道:“現(xiàn)如今工坊場地還未確定,其他人我暫時還不能許諾,不過后面如果工坊真的建起來了,有需要我一定來找大家。”
離開慈幼局時,身后是婦人們壓抑不住的激動議論和感激的目光。
蕭晴緊緊拉著蘇銳的手,小臉上又是難過又是興奮:“嫂嫂…她們…太可憐了…但是,她們馬上就能有活干,有飯吃了!真好!”
蘇銳揉了揉她的腦袋,沒說話。她回頭望了一眼那破敗低矮、散發(fā)著絕望氣息的慈幼局,又看了看懷中張嫂子那個裝著鎧甲殘片的包袱留下的觸感,眼神變得無比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