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村。
烈日當頭,暑氣蒸騰。
田壟間,一群赤著上身的漢子正埋頭勞作。
汗水順著古銅色的脊背滑落,砸進龜裂的黃土地,瞬間蒸發(fā)不見。
人群中,一個身影尤其扎眼。
那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同樣赤著膊,皮膚是健康的麥色。
他身形高大,卻不顯粗笨,每一塊肌肉都勻稱結(jié)實,宛如刀削斧鑿,充滿了爆發(fā)性的力量。
一張臉龐棱角分明,劍眉星目。
若非一身粗布短褲和滿腳泥濘,扔到城里也是個能讓大姑娘小媳婦紅了臉的俊俏郎君。
他就是趙鋒。
此刻,他正沉默地揮舞著手中的石鋤。
動作干脆利落。
每一次起落都帶著一股沉穩(wěn)的勁兒,仿佛這枯燥的農(nóng)活在他手中也成了一門藝術(shù)。
“趙鋒!鋒子?你小子在不在?!”
“要婆娘不要?”
突然!
一聲破鑼嗓子猛地從田埂上傳來,炸雷似的。
驚得田里的莊稼漢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計,循聲望去。
只見村長趙德正站在田埂上,一手叉腰,一手拎著個酒葫蘆。
松松垮垮的麻布衣裳敞著懷,露出黑乎乎的胸膛。
他頭發(fā)亂得像個鳥窩,胡子拉碴,吊兒郎當?shù)臉幼?,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不靠譜”的氣息。
“村長,啥事嚷嚷得跟奔喪似的?”
一個漢子抹了把汗,咧嘴笑道。
趙德沒理他,一雙小眼睛在田里逡巡一圈,精準地鎖定了趙鋒。
“你小子,耳朵聾了?叫你呢!”
趙鋒停下動作,將石鋤往地上一插。
直起身子,黝黑的眸子平靜地望向趙德。
“村長,我在?!?/p>
趙德幾步躥下田埂,跑到趙鋒跟前,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道:“好事!天大的好事!”
他喘了兩口氣,又灌了一口酒,這才接著說:“要打仗了!官府……不對,是城里的義軍老爺們在征兵,征兵就發(fā)媳婦!我給你小子爭了個名額!”
“發(fā)媳婦?”
“參軍就給個婆娘?”
這話一出,周圍的漢子們瞬間炸了鍋,一雙雙眼睛瞪得溜圓,滿是難以置信。
在這年頭,糧食比人命貴。
一個能生養(yǎng)的女人,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寶貝。
趙德清了清嗓子,唾沫橫飛地解釋起來:“都聽著!官府下了文書,凡十五歲到四十五歲的男丁,只要參軍,就先發(fā)一石糧食,十兩銀子,外加一個婆娘!”
他拍了拍趙鋒的肩膀,力氣大得像是要拍散架,“趙鋒,你小子今年剛十六,正好夠格!你看看你,爹娘走得早,一個人吃百家飯長大,窮得叮當響。平日里也就給村里幾家寡婦、沒男人的幫襯著種種地,能混個肚兒圓就不錯了。想娶媳婦?下輩子吧!”
這話糙,但理不糙。
周圍的漢子們都沉默了,看向趙鋒的眼神里帶上了幾分同情。
趙德語氣一轉(zhuǎn),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緊迫感:“這是你唯一的機會!有了這筆錢糧,有了媳婦,你趙家的香火就能續(xù)上!不然,再過幾年,你想去都沒這好事了!你自個兒琢磨琢磨!”
趙鋒的心重重一跳。
媳婦,糧食,銀子。
這三樣東西,對他來說。
就像是天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
他是個孤兒,守著一間四面漏風的破茅草屋,米缸里常年能跑耗子。
活下去,是他睜開眼就要面對的唯一課題。
至于傳宗接代……他連自己都快養(yǎng)不活了。
“我去?!?/p>
沒有絲毫猶豫,趙鋒吐出兩個字,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周圍的喧囂仿佛瞬間被按下了暫停鍵。
趙德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大嘴笑了,露出滿口黃牙:“好小子!夠果斷!我就知道你是個有出息的!”
他滿意地點點頭:“行!那你今天就別干了,回去拾掇拾掇。明兒一早,卯時,去亭長家門口集合,我?guī)氵^去!”
“好。”
趙鋒應(yīng)了一聲,拔起石鋤,扛在肩上,轉(zhuǎn)身便走。
夕陽西下,夜幕降臨。
趙鋒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透過屋頂?shù)钠贫矗芸吹綆最w稀疏的星星。
四壁空空,除了一張破桌子和一個豁了口的陶罐,再無他物。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土腥和貧窮混合的味道。
這就是他的家。
他緩緩閉上眼睛,心底卻涌起一股與這具年輕身體不符的滄桑。
沒人知道,這具十六歲的軀殼里,住著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靈魂。
前世,他叫趙鋒,是國內(nèi)頂尖大學的歷史系博士,專攻秦漢史。
一次野外考察,意外失足。
再睜眼,就成了這個類似秦末亂世平行世界的同名孤兒。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jīng)一年了。
這里沒有煌煌史書上記載的英雄偉業(yè),只有最赤裸的生存掙扎。
人命如草芥,餓殍遍野,易子而食并非只是書上的四個字。
他一個滿腹經(jīng)綸的博士,在這里,卻無計可施!
之前學的那些知識除了能讓他更清醒地認識到這個時代的殘酷,別無用處。
為了活下去,他放下了所有的斯文和驕傲,學著像個真正的農(nóng)夫一樣勞作。
用前世貧乏的農(nóng)業(yè)知識,加上這具身體驚人的精力,勉強糊口。
“唉……”
一聲輕嘆,趙鋒的意識沉入腦海深處。
那里,靜靜地懸浮著一個類似平板電腦的半透明光幕,只有他自己能看見。
這是他唯一的金手指,簡單到近乎簡陋。
【趙鋒】
【年齡:16】
【武力:未開啟】
【智謀:未開啟】
【體力:90(普通人60)】
【精力:100(普通人60)】
【其余:未開啟】
穿越過來時,這個面板就存在了。
正是這遠超常人的體質(zhì)和精力,才讓他在繁重的勞作中活了下來。
甚至練出了一身腱子肉,成了村里最能干的后生。
這也是村長趙德第一個想到他的原因。
趙德這人雖吊兒郎當,但心里有桿秤。
趙鋒是孤兒,無牽無掛,參軍死了,村里不過是少個吃飯的,沒人會鬧。
更重要的是,趙鋒這小子不一般。
去年大旱,村里的水渠幾近干涸,是趙鋒帶著幾個半大小子,連挖帶掏,改了水道。
又用他想出的“龍骨水車”的法子,硬生生從下游的河里把水提了上來,保住了全村大半的收成。
從那時起,趙德就知道,這小子腦子活,又肯下力氣,不是個池中物。
這次征兵,與其讓村里那些懶漢、二流子去混名額。
不如給趙鋒一個機會,也算是還了村里欠他的人情。
……
次日,天還蒙蒙亮。
趙鋒穿上一件補丁摞補丁的干凈麻衣,鎖好(其實也沒什么可鎖的)家門,來到了村西頭的亭長趙凱家門口。
院子里已經(jīng)稀稀拉拉站了十幾個年輕人,大多是熟面孔。
他們神情各異,有的興奮,有的忐忑,有的則是一臉麻木。
這些人,無一例外。
都是家里的老二、老三,甚至老四。
在“多子多福”卻也“多子多災(zāi)”的年代,他們是家里最先被放棄的那一批。
唯有趙鋒,形單影只,是這群人里唯一的“單傳”。
村長趙德把人送到,跟亭長趙凱交接了幾句,便又拎著他的酒葫蘆,晃晃悠悠地走了。
臨走前還沖趙鋒擠了擠眼,像是在說“小子,我只能幫你到這了”。
亭長趙凱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面容嚴肅。
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吏服,比村長趙德看著體面多了。
他清點完人數(shù),目光在眾人身上掃過,沉聲道:“都聽好了!此次征兵,是響應(yīng)城中陳將軍的號召!當今朝廷暴虐,民不聊生,陳將軍舉義旗,是為替天行道,解萬民于水火!”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蠱惑:“諸位都是好男兒,與其在家中忍饑挨餓,不如隨我等干一番大事業(yè)!出發(fā)之前,陳將軍會親自為各位分配婆娘、糧食和銀兩,絕不食言!待日后功成,封妻蔭子,光宗耀祖,豈不快哉!”
一番話說得院子里的年輕人們熱血沸騰,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金燦燦的未來。
只有趙鋒,垂著眼簾,面無表情,心里卻在冷笑。
亭長趙凱,放在現(xiàn)代,充其量就是個鄉(xiāng)派出所所長。
至于他口中“替天行道”的義軍?
呵呵。
趙鋒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所謂的分配,不過是這支“義軍”一路打家劫舍、攻占村鎮(zhèn)后搶來的戰(zhàn)利品。
女人、糧食、財物……這些都是滾雪球的本錢。
用搶來的東西收買更多窮得活不下去的流民,讓他們?yōu)樽约嘿u命,這是亂世里軍閥起家最經(jīng)典的套路了。
史書上,這種套路他看得太多了。
成王敗寇。
能走到最后的,就是王師;
走不到最后的,便是賊寇。
道理他都懂。
可懂了又如何?
趙鋒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哀和自嘲。
他一個歷史學博士,一個對古代王朝興衰規(guī)律了如指掌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
穿越回來,竟然還是要靠最原始的方式——參軍賣命,去搏一個前程,去換一個媳婦。
真是……給廣大穿越者前輩丟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