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伙計,是一輛別克英朗,2016年跟我至今。它不是什么金貴身子,一身剮蹭的疤像老樹皮,可它肚里有乾坤。關(guān)上車門那一刻,外頭的風(fēng)雨雞毛便隔在了鐵皮之外,發(fā)動機低沉的嗡鳴一起,心便像落進了蒲團——這方寸鐵皮,是我在人間修行的流動禪房,也是撒潑打滾的私密道場。
那年我腦子抽風(fēng)跑去草原撒野,天蒼蒼野茫茫,正對著一望無際的綠釋放庫存,兩條四眼大藏狗不知從哪片云彩底下鉆出來,齜著白牙就沖我狂奔,喉嚨里滾著低沉的雷?;陜翰铧c從頭頂飛出去!褲子都來不及提利索,幾乎是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地撲向我的鐵皮堡壘。拉開車門把自己砸進去,反手“砰”地鎖死。那兩條狗追到跟前,爪子扒拉著車門,狂吠震得玻璃嗡嗡響,涎水甩在窗上。我癱在駕駛座上,心臟擂鼓一樣撞著胸腔,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看著窗外近在咫尺的尖牙利齒,驚魂未定??蛇@鐵皮殼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紋絲不動,像沉默的堡壘,把我護在它鋼鐵的胸膛里。驚魂甫定,我大口喘著粗氣,指尖還在微微發(fā)顫,重重地拍了一把冰涼的方向盤,一股奇異的暖流卻從心底涌起 ——老伙計,這身鐵骨,真他娘的靠得??!
還有一年,穿行甘肅合作,天跟漏了似的,暴雨傾盆,砸在車頂如同擂鼓。前路塌方,后路斷絕,生生被摁在半山腰。天很快黑透,雨幕厚重得車燈都劈不開幾米遠,四野漆黑,只有雨聲統(tǒng)治一切。蜷縮在駕駛座上,把座椅放倒,裹緊車?yán)锍涞呐f毯子。寒氣從四面八方滲進來,牙齒忍不住磕碰。聽著車頂永不停歇的雨點聲,單調(diào)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儀表盤幽微的光,像黑夜里的螢火。收音機信號斷斷續(xù)續(xù),滋啦的電流聲里偶爾飄出幾句遙遠的人語。我嚼著干硬的馕餅,黑暗中摸索著從手套箱掏出一片口香糖,剝開錫紙的細微聲響都格外清晰。那一刻,這個彌漫著舊皮革、煙草和潮濕空氣味道的鐵皮空間,竟成了漂泊汪洋里唯一不沉的孤島,是風(fēng)雨飄搖中唯一可依的“家”。雨水沖刷著車窗,像無數(shù)道蜿蜒的淚痕,我在這個移動的“家”里,聽著自己的呼吸和雨聲漸漸同步,竟沉沉睡去。夢里沒有風(fēng)雨,只有一片暖光。
寒冬臘月,西北的風(fēng)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臉上生疼。凍得像個孫子似的從外面鉆進車?yán)铮蛑哙虏暹M鑰匙。引擎啟動,低沉而熟悉的轟鳴響起,如同老友一聲沉穩(wěn)的問候。暖風(fēng)從出風(fēng)口絲絲縷縷吹出來,帶著微微的機油味,慢慢驅(qū)散刺骨的寒意,像溫水漫過凍僵的四肢百骸。點上一根煙,車窗搖下一條小縫,白色的煙霧混著寒氣絲絲縷縷飄出去。連上車載藍牙,放首老掉牙的搖滾,或者一段單田芳沙啞的評書。沒有旁人的目光,沒有不得不應(yīng)付的言語,在這個完全屬于自己的鐵皮繭房里,吐納隨心,悲喜由己。煙灰簌簌落在積了薄灰的煙灰缸里,這一刻的松弛與自在,千金不換。老伙計的肚腹,容得下我所有不必掩飾的狼狽與舒展。
有時看著這位兄弟,那些被這鐵皮包裹、浸潤了歲月的無數(shù)聲音和氣息,仿佛被這等待的寂靜喚醒,洶涌地撲向我耳邊心間:果洛風(fēng)雪夜引擎的倔強低吼,草原上狗吠聲中自己狼狽的心跳,甘肅雨夜里敲打車頂?shù)倪B綿鼓點,還有熱戀時跑調(diào)情歌的嘶吼,思母淚珠砸在方向盤上的微響…它們混合著皮革味、淡淡的煙草味,甚至還有一絲殘留的奶香(那是上次載著剛出生不久的女兒回家時留下的?),像一條無聲的河,在這狹小空間里靜靜流淌。它見證了我從莽撞青年到人夫人父的蛻變,收納了我最深的脆弱與最樸素的快樂。這個傷痕累累的鐵皮容器,早已不是冰冷的機器,它是盛放我半生悲歡的流動廟堂。
世人笑我癡,守著個不值錢的鐵疙瘩當(dāng)寶。新車?光鮮亮麗,參數(shù)唬人,像櫥窗里待價而沽的美人??晌疫@老伙計,一身風(fēng)霜刻下的疤就是它的功勛章,引擎蓋下那顆心,依舊跳得沉穩(wěn)有力。它陪我滾過泥濘,熬過長夜,咽下過生活的咸澀,也托起過生命初綻的無上喜悅。它見過我最不堪的慫樣,也承載過我初為人父時笨拙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戰(zhàn)栗與狂喜。它肚里的每一道劃痕,座椅上的每一處磨損,都浸透了光陰的故事,都是共同活過的證據(jù)。
佛家說“莫失莫忘”,道家講“抱樸守真”。這滾滾紅塵,誘惑如恒河沙數(shù),人心易變,常如秋葉逐流水??煽傆行〇|西,像河床深處的石頭,沉默地守著歲月的河。它們不言語,卻用日復(fù)一日的陪伴告訴你:什么是值得用骨頭去記取的“真”。器物若有靈,便是這份無聲的相守與承載。
我慣于懷舊,磨禿了棱角的搪瓷缸子,斷了根弦的舊吉他,藏著我少年時無處安放的躁動;抽屜里厚厚一沓發(fā)黃的車票……它們沉默地蹲在角落,落滿時光的塵,卻像錨,穩(wěn)穩(wěn)地定住我生命之舟,提醒我從何處來??匆娝鼈儯头路鹩|摸到了那些逝去的溫度,那些被歲月沖刷卻未曾磨滅的印記。舍不得扔,哪里是舍不得物件本身?是舍不得那物件背后,曾經(jīng)鮮活的、熱氣騰騰的自己,和那些在生命長河里,曾與我緊緊相依、共度劫波的“人”與“情”。
老伙計身上的疤,和我老家那些蒙塵的老物件一樣,都是光陰親手烙下的印。它們不言不語,卻比任何誓言都堅固。在這翻臉比翻書還快的世道,還有什么是比一份“莫失莫忘”的笨拙守候,更讓人心頭滾燙的呢?
熄火,拔下鑰匙。指尖傳來引擎最后一絲溫?zé)岬挠囗?。我推開車門,寒夜的冷氣撲面而來?;仡^望了一眼,老伙計安靜地伏在夜色里,車身傷痕在路燈下泛著微光,如同老僧百衲衣上的補丁。
它不言,我亦不語。只是俯身,用掌心,在那冰涼卻無比熟悉的車前蓋上,重重地、緩慢地,摩挲了兩下。像一次沉默的約定,一次無需言說的托付。老伙計,長路未歇。明日朝陽升起,我們依舊并肩。
這鐵皮包裹的滾燙人生路,且容我們慢慢行,細細念。
器物渡人,無聲無息,早已將“莫失莫忘”四個字,刻進了奔流的血脈與溫?zé)岬墓穷^里——渡盡劫波舟未老,風(fēng)霜滿身是袈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