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崖頂蘭開沈硯之第一次踏上斷云崖的石階時,宣州紙的邊角還沾著江南的梅雨。
墨竹傘面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綻成小小的蓮花,他抬手拂去畫箱搭扣上的蛛網(wǎng),
忽然瞥見石階縫隙里鉆出株嫩芽——正是自己踏遍三州六府要尋的千年野蘭。
那蘭草生在崖頂西側(cè)的石縫里,紫蕊垂露,須得正午日光斜照時才能顯出風骨。
竹制畫架往青苔上一擱,便聽得身后有窸窣響動,轉(zhuǎn)頭見個姑娘蹲在丈外的老松下,
正歪著頭看他調(diào)顏料。她赤著腳,腳踝邊擺著只竹籃,里面盛著紅瑪瑙似的野莓。
粗布裙洗得發(fā)灰,卻掩不住脖頸間瑩白的皮膚,像浸在溪水里的玉。
日光穿過松針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睫毛下的陰影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這石青調(diào)得太死了。”她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山風的清冽,“你看那崖壁的影子,
是帶點紫的,像晨露落在紫草上?!鄙虺幹徽?。他畫了二十余年山水,自詡對色彩敏銳,
卻從未留意過崖壁陰影里藏著的紫。案頭的狼毫在瓷碟里攪動,胭脂紫混入石青的剎那,
硯池里泛起的漣漪竟與崖壁陰影的輪廓完美重合。依著她的話添了些胭脂紫,
那片崖影果然活了,仿佛能聽見石縫里水流的叮咚,連畫中野蘭的紫蕊都似乎更顯嬌艷。
“在下沈硯之,多謝姑娘指點?!彼麍?zhí)起衣角正要行禮,卻見姑娘已蹦跳著湊到畫架前。
她發(fā)間沾著的松針隨著動作輕晃,身上飄來混合著野莓與松脂的香氣?!拔医邪⑶?。
”她笑起來,眼角有細碎的金芒一閃而逝,像被陽光吻過的蜂鳥翅膀。遞過竹籃時,
指尖擦過他的掌心,帶著草木的澀氣,“野莓很甜,你嘗嘗看。
”沈硯之捏起顆野莓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爆開,
恍惚間竟覺得比往日吃過的任何珍饈都要美味。此后三月,阿青成了斷云崖的??汀?/p>
沈硯之畫晨光里的霧松,她便蹲在旁邊數(shù)松針上的露珠,數(shù)著數(shù)著趴在樹根上打盹,
鬢角沾著松脂;他畫暮色中的飛瀑,她就折根竹枝,在他腳邊的沙地上畫狐貍腳印,
畫到興頭上,會忽然問:“人間的綢緞?wù)娴谋仍鹿膺€軟?”他從畫具箱里翻出塊杭綢帕子。
阿青捏著帕子在臉上蹭了蹭,耳尖紅得像山桃:“比崖底的苔蘚軟多了。
”她把帕子折成小包袱,鄭重地包起幾枚野莓,說要留著慢慢吃。沈硯之望著她認真的模樣,
心中泛起異樣的情愫。他開始畫她。畫她站在蘭草邊,裙角被風吹得揚起;畫她坐在溪石上,
赤足垂在水里,驚起一串銀鱗;畫她仰頭看云,睫毛上沾著草屑。最后一張畫里,
他偷偷在她身后添了片模糊的月影,月影里藏著只蜷縮的小狐貍,只有他自己知道。
某次作畫時,阿青好奇地湊過來,險些發(fā)現(xiàn)那只小狐貍,沈硯之慌忙用袖口遮住,
惹得阿青嗔怪他小氣。入秋那日,家書裹著桂花香送到崖下。母親咳血的消息像塊冰,
砸得沈硯之指尖發(fā)顫。收拾畫具時,阿青站在他身后,竹籃里的野果滾了一地。她彎腰去撿,
發(fā)間的銀鈴輕輕搖晃,那是沈硯之上月送她的小玩意?!耙吡耍俊彼曇艉茌p,
像怕驚散了夜里的霧。沈硯之看著她泛紅的眼眶,想要伸手為她拭去淚水,卻又怕唐突。
“母親病重,不得不歸?!彼鰤K玉佩,是幼時戴的暖玉,玉質(zhì)不算上乘,
卻被體溫焐得溫潤,“這個給你。等我回來·····”“回來做什么”阿青猛地后退,
粗布裙掃過地上的畫,那張藏著狐貍的畫紙被風卷起來,貼在她腳邊。她低頭看著畫,
肩膀忽然抖起來,“你知道斷云崖的狐貍嗎?它們愛上人,會被剜掉內(nèi)丹的。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沈硯之這才注意到她腳下的落葉不知何時已凝結(jié)成霜。
沈硯之喉頭發(fā)緊。想起她從不在月夜出門,想起有次他被毒蛇纏住腳踝,她一聲輕喝,
那蛇竟掉頭逃竄。那些被忽略的細節(jié),此刻像針一樣扎進心里。記憶中她曾說過的每句話,
此刻都有了新的注解?!鞍⑶?,我......”“別叫我。
”她眼底的金芒變成琥珀色的豎瞳,身后不知何時多了條蓬松的銀白狐尾,
在月光里泛著冷光,“你們?nèi)硕寂逻@個,不是嗎?”她抓起玉佩狠狠擲在他腳邊,“滾。
”話音未落,周圍的空氣驟然變冷,沈硯之眼前青光閃過,待再睜眼,崖邊只剩他一個人,
玉佩裂縫里卡著根狐毛,軟得像雪。而那根銀鈴,不知何時已落在他的畫箱旁,輕輕搖晃,
卻再無人回應(yīng)。2 第二章 江南雨巷沈硯之的烏篷船緩緩駛?cè)肭鼗春訒r,
江南正下著纏綿的秋雨。細密的雨絲斜斜地織就一張朦朧的紗幕,將整個河面籠罩其中。
碼頭的青石板被雨水泡得發(fā)亮,宛如一塊塊溫潤的青玉,在雨幕中泛著幽幽的光。
婉卿撐著油紙傘站在岸邊,傘面上的水珠順著傘骨滑落,在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她鬢邊的珠花隨著腳步輕輕晃動,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像極了他畫里那些婉約動人的江南女子。“表哥可算回來了?!彼彶捷p移,
踩著水洼中的漣漪,接過他的畫具箱。
指尖無意中碰到他腕上的傷疤——那是斷云崖的碎石劃的,此刻仿佛又隱隱作痛。
“伯母這幾日總念叨你。”她的聲音輕柔,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軟糯,
卻掩不住話語里的關(guān)切。母親的病竟奇跡般好轉(zhuǎn)了,只是依舊不時咳嗽。
見了他便拉著他的手抹淚,渾濁的眼中滿是欣喜與心疼,
絮絮叨叨地說多虧婉卿日日煎湯喂藥,將來成親不可虧待了她。婉卿是母親早就定下的兒媳,
生得溫婉嫻靜,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極妙。此刻正垂著眼簾,專注地給他收拾行囊里的畫稿,
纖細的指尖觸到那張《青崖夜話圖》時,輕輕“呀”了一聲:“這狐貍畫得真靈動。
”那聲音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在沈硯之心里激起千層浪。沈硯之的心猛地一揪,
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搶過畫稿攥在手心,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隨手畫的。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畫里的狐貍,分明是照著阿青靈動的模樣勾勒,
每一筆都藏著無盡的思念。夜里,他躺在熟悉的雕花木床上,卻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江南的綢緞被面滑溜溜的,觸感雖柔軟,卻不如斷云崖的粗布裙親膚,
帶著山野間獨有的溫暖;枕頭上的熏香甜得發(fā)膩,蓋過了草木的清苦氣,
再也聞不到記憶中阿青身上淡淡的草藥香。他摸出那塊斷裂的玉佩,
裂縫里的狐毛已有些發(fā)脆,卻依舊帶著阿青的氣息,那氣息勾起的回憶,如潮水般洶涌而來。
不知為何,他開始畫不出畫了。案頭的石綠總調(diào)不對,無論怎么調(diào)配,
都調(diào)不出斷云崖山石的蒼勁;崖壁的影子里總藏著不該有的紫,像是阿青衣裳的顏色,
揮之不去;就連畫江南最熟悉的煙柳,枝條都歪歪扭扭的,像被人用指尖強行彎過,
再沒有往日的靈韻。婉卿來看他,見他對著空紙發(fā)呆,便研了墨遞過來:“表哥是不是累了?
我替你畫幾筆?”她的筆觸細膩,柳絲畫得像真的一樣,每一根都精致入微。
可沈硯之卻看得眼睛發(fā)酸——那不是他要的柳。他要的柳,該帶著崖頂?shù)娘L,
在風中肆意舒展;該沾著野莓的甜,帶著自然的生機;該有雙琥珀色的眼睛在柳蔭里望著他,
滿含笑意與溫柔?!拔页鋈プ咦摺!彼偷卣酒鹕恚瑒幼魈?,撞翻了硯臺,
墨汁濺在宣紙上,暈出片烏黑,像斷云崖頂?shù)囊股?。那墨漬仿佛是他此刻混亂的心緒,
濃得化不開。秦淮河上的畫舫依舊熱鬧,五彩的燈籠在雨幕中明明滅滅。
歌女的琵琶聲順著水漂過來,纏纏綿綿的,和著雨聲,奏出一曲江南小調(diào)。沈硯之倚著欄桿,
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思緒卻飄向了遠方。突然,他看見岸邊有個賣野莓干的小攤,
紅彤彤的果子串在竹簽上,像極了阿青竹籃里的果子。他快步走過去,買了一串,塞進嘴里,
酸汁瞬間嗆得他眼眶發(fā)紅——和阿青塞給他的那顆,一模一樣。記憶中的畫面在眼前浮現(xiàn),
阿青俏皮的笑容,還有那清脆的笑聲,仿佛就在耳邊?!吧蚬??”他回頭,
看見婉卿撐著油紙傘站在岸邊,裙角沾著泥,顯然是一路找來的?!耙估餂觯?/p>
公子怎么穿這么少?”她解下披風給他披上,指尖無意中碰到他的手腕,像阿青當年那樣輕,
卻帶著截然不同的暖意。那是江南女子的溫柔,細膩而含蓄?!巴袂?,”沈硯之的聲音發(fā)顫,
心里滿是愧疚與掙扎,“我····”“我知道?!蓖袂浜鋈恍α?,
眼里的光像被雨水打濕的星子,有失落,卻也有釋然,“公子心里有放不下的人。
”她從袖中摸出張字條,看上去像是母親寫的,說若他實在不愿,婚約便作罷,
“伯母讓我交給你,她說,畫畫的人,心不靜是畫不出好東西的。”那張字條輕飄飄的,
卻仿佛有千斤重,壓得沈硯之喘不過氣來。沈硯之攥著字條,
忽然想起阿青在沙地上畫的狐貍,尾巴卷著顆野莓,像在守護什么。那是他們的秘密,
是獨屬于他們的回憶。他再也顧不得許多,轉(zhuǎn)身往碼頭跑,披風落在地上,
婉卿在身后喊:“公子要去何處?”“斷云崖!”他的聲音被風卷著,堅定而執(zhí)著,
“我要去接阿青回家!”雨越下越大,卻澆不滅他心中的熱情,他大步向前,
奔向那個有阿青的地方。3 第三章 狐骨生蘭沈硯之趕到斷云崖時,
暮色正將天空染成血紅色。風卷著砂礫打在臉上生疼,遠處松濤如泣,
似在為即將到來的慘烈廝殺哀鳴。白發(fā)老道舉劍刺向石縫的身影,在這昏沉的天色下,
宛如來自地獄的判官。老道背著的桃木劍泛著冷光,腰間懸著的八卦鏡隱約流轉(zhuǎn)著神秘符文,
臉上的皺紋里沾著暗紅的血,干涸的血跡結(jié)成痂,顯然剛經(jīng)歷過一場惡斗?!把酰?/p>
交出那幅畫!”老道的聲音沙啞而尖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石縫里傳來嗚咽聲,
起初像狐貍受傷時的哀鳴,細細聽來,卻又帶著人的哭腔,滿是恐懼與絕望。
沈硯之的心猛地一揪,顧不上前方危險,發(fā)足沖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推開老道:“住手!
”老道被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站穩(wěn)身形,看清是沈硯之,
眼中頓時燃起熊熊怒火:“你這凡夫俗子,竟被狐貍精迷了心竅!她偷了你的畫,
藏著你的氣息,是想吸你的精氣修煉!”老道的話語如利箭般射向沈硯之,
帶著對妖魔的痛恨與對他的怒其不爭。“她不是妖!”沈硯之毫不退縮,堅定地擋在石縫前,
眼神中滿是信任與決然,“她從未害過我!”石縫里忽然傳來一陣響動,
像是有什么在艱難地挪動。一只銀狐瘸著腿鉆了出來,每走一步都似乎用盡全身力氣。
它的左前腿血肉模糊,森森白骨隱約可見,白毛糾結(jié)著血痂,顯得格外凄慘。
左眼蒙著層血翳,黯淡無光,只剩右眼睜著,琥珀色的眸子中,映著沈硯之的身影,
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它的嘴里叼著樣東西——是那幅被揉皺的《青崖夜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