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辭職后的第四周，林薇在衣柜深處翻出了那只藍色帆布包。邊緣磨得發(fā)白，
側面印著的小熊圖案褪成了淺灰色，
拉鏈頭掛著的塑料星星吊墜缺了個角——那是樂樂用美工刀不小心劃的，
當時他嚇得眼圈通紅，抽噎著說“老師對不起”，她還笑著揉了揉他的頭發(fā)，說“沒關系，
這樣更特別”。帆布包上還沾著點蠟筆的痕跡，紅的、黃的、藍的，像打翻了的調色盤。
她把臉貼上去，聞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著孩子們身上特有的奶香味，
突然想起最后一天離開幼兒園時，走廊里飄著的就是這個味道。
那天她抱著裝滿個人物品的紙箱，走得很慢，
墻上的照片一張張晃過去：春游時孩子們做游戲時開心的笑臉，運動會上被汗水打濕的額發(fā)，
圣誕節(jié)時粘在臉上的胡子貼紙……走到門口，保安大叔跟她打招呼：“小林老師，明天見啊。
”她張了張嘴，沒說出“我不回來了”，只是點了點頭?！鞍l(fā)什么呆呢？
”媽媽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手里拿著件疊好的襯衫，“你爸說讓你試試這件，
下午去陽光幼兒園面試，穿得正式點。”林薇把帆布包塞回衣柜，拉鏈拉到一半卡住了，
卡在那道被樂樂劃開的裂口上。她用力拽了拽，布料發(fā)出“嘶啦”的輕響，像誰在耳邊嘆氣。
“我不去?！彼D過身，看見媽媽手里的襯衫是去年生日時買的，
只穿過一次——那天是家長開放日，她穿著這件襯衫給孩子們講繪本，
被毛豆不小心潑了半杯果汁，深色的污漬至今還在袖口上暈著?！安蝗ピ趺葱?？
”媽媽把襯衫往她懷里一塞，“我都跟園長說好了，人家特意留了時間等你。
你當幼兒園老師這么多年，經(jīng)驗擺在那兒，肯定能成?！薄拔也幌朐佼斢變簣@老師了。
”林薇把襯衫放在床上，布料上的褶皺像一道道擰在一起的眉毛。
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不當老師你想干什么？在家坐吃山空？你以為錢是大風刮來的？
”她走到衣柜前，拉開門，指著里面掛著的幾件連衣裙，“你看看你這些衣服，
哪件不是上班穿的？不上班你穿給誰看？
”衣柜里的衣服確實大多是園服或者方便活動的款式，只有最里面那件米白色長裙，
是結婚時買的，一直沒機會穿。林薇的視線落在裙子上，想起婚禮那天，
丈夫笑著說“以后讓孩子們喊你林老師，喊我李老師”，當時她覺得這個玩笑真好笑，
現(xiàn)在卻覺得喉嚨發(fā)澀?！拔也皇亲陨娇眨彼钗豢跉?，努力讓聲音平穩(wěn)，
“我只是想休息一段時間?！薄靶菹?？你都休息一個月了！”媽媽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正午的陽光涌進來，落在地板上，像一塊發(fā)燙的玻璃，“你看看樓下張阿姨家的女兒，
跟你一樣大，在銀行上班，天天穿得光鮮亮麗的，哪像你，整天窩在家里，頭發(fā)也不梳，
衣服也不換……”林薇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睡衣，是去年冬天買的，袖口磨出了毛邊，
胸前印著的小熊圖案洗得發(fā)了白。她確實好幾天沒好好梳頭了，頭發(fā)隨便挽在腦后，
露出額頭上的幾顆痘痘——以前在幼兒園，她每天早上都會化點淡妝，
怕孩子們看見她憔悴的樣子?！拔依哿?，媽?！彼穆曇艉茌p，像怕驚擾了什么?！袄?？
誰不累？”媽媽轉過身，眼睛里的紅血絲看得一清二楚，“你爸在工地上搬磚不累？
你丈夫跑業(yè)務不累？就你帶幾個孩子，每天陪孩子玩能有多累？”“帶幾個孩子？陪孩子玩？
”——林薇突然想起那天中午，她一個人抱著摔倒而膝蓋流血的朵朵往保健室跑，
手里還攥著給孩子講故事的手偶，走廊里的監(jiān)控攝像頭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像個搖搖晃晃的稻草人。朵朵的媽媽趕來時，一邊接過孩子一邊說“麻煩你了小林老師，
我們家朵朵就是嬌氣”，她笑著說“沒事”，轉身回教室時，
才發(fā)現(xiàn)膝蓋在樓梯上磕青了一大塊。這些話她沒說過。以前每次回家說“今天好累”，
媽媽總會說“累就早點睡”，然后第二天照樣問“明天早上想吃什么”。她以為媽媽懂，
原來不懂?！拔胰プ鲲埩恕！眿寢屴D身走出房間，腳步很重，地板發(fā)出“咚咚”的響聲，
像敲在林薇的心上。衣柜門還開著，那件米白色的長裙在陰影里輕輕晃著。林薇走過去，
指尖拂過布料，冰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她想起辭職那天，園長把她叫到辦公室，
語重心長地說“小林啊，現(xiàn)在找工作不容易，你再考慮考慮”，她當時點了點頭，
走出辦公室時，眼淚突然就下來了，不是因為舍不得，是因為終于可以不用再硬撐了。
二下午三點，丈夫李哲回來了。他一進門就把公文包扔在沙發(fā)上，
脫鞋的時候發(fā)出“唉”的一聲長嘆。“面試怎么樣？”他走到廚房門口，看見林薇在洗菜，
水龍頭開得很大，水流“嘩嘩”地沖著菠菜葉?！皼]去?！绷洲卑巡げ朔胚M籃子里，
水珠順著指尖滴在地板上，暈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李哲的聲音頓了頓：“怎么又沒去？
媽早上還給我打電話，說都跟園長說好了。”“我不想去。”她轉過身，
看見丈夫襯衫領口的扣子松了，露出里面的鎖骨，像她小時候玩過的積木。“薇薇，
”李哲走過來，想幫她把水龍頭關小，“我知道你之前在幼兒園受了點委屈，
但工作哪有不受委屈的？你再堅持堅持，等我們攢夠了錢，就……”“不是因為委屈。
”林薇打斷他，水珠順著她的手腕流進袖子里，涼得刺骨，“是因為我真的不想再干了。
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七點半到園，晚上六點半下班，
有時候還要加班到十點多十一點才能回家，周末還要加班搞活動，我……”“我知道你辛苦，
”李哲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很熱，帶著煙味和汗味，“但我也不容易啊，
這個月業(yè)績又沒達標，老板天天開會罵我們，我壓力也很大。你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
我們倆壓力都能小點，對不對？”林薇看著他眼角的細紋，那是最近才長出來的，
像被揉皺的紙。她想起剛結婚時，他總說“你不用那么拼，我養(yǎng)你”，
那時候他眼里的光很亮，像夏夜的星星?！拔也皇遣幌牍ぷ?，”她抽回手，繼續(xù)洗菜，
“我只是不想再去幼兒園了。我可以去超市當收銀員，去書店整理書架，哪怕去發(fā)傳單都行，
只要不是幼兒園老師。”“發(fā)傳單？”李哲的聲音提高了，“你堂堂一個本科生，去發(fā)傳單？
讓人笑話嗎？再說了，你除了帶孩子還會干什么？
”“我除了帶孩子還會干什么”——這句話像根針，猝不及防地扎進林薇的心里。
她想起大學時，她是班里的文藝委員，會彈吉他，會寫劇本，還在市級的征文比賽里得過獎。
那時候她夢想著當一名編劇，寫很多很多故事，可畢業(yè)時媽媽說“女孩子當老師穩(wěn)定”，
她就報考了幼兒師范的研究生，然后進了幼兒園，一干就是五年。這五年里，
她的吉他弦早就銹了，劇本本上落滿了灰塵，只有在給孩子們講繪本時，
才會偶爾想起自己也曾有過別的夢想?！拔沂裁炊疾粫?，”林薇低下頭，看著籃子里的菠菜，
葉片上的水珠像眼淚，“所以我只能去發(fā)傳單。”“你這是跟我抬杠呢？
”李哲的聲音里帶著火氣，“媽說得對，你就是在家待久了，胡思亂想。
明天我陪你去陽光幼兒園，跟園長好好聊聊，肯定沒問題的。”他轉身走出廚房，
客廳里傳來他打電話的聲音，應該是在跟他媽匯報。林薇把菠菜倒進鍋里，蓋上鍋蓋，
火苗“呼呼”地舔著鍋底，像誰在低聲哭泣。晚飯時，爸爸一直沒說話，只是埋頭扒飯，
筷子把碗沿敲得“當當”響。吃到一半，他突然放下筷子，看著林薇：“我今天去工地，
看見隔壁老王的女兒了，在幼兒園當老師，一個月掙六千多，還給她爸媽買了臺新冰箱。
”林薇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碗里的米飯黏在一起，像團沒揉開的面團。“爸不是逼你，
”爸爸拿起桌上的煙盒，抽出一根，又放了回去，“只是覺得，你有手藝，別浪費了。
”“我的手藝就是帶孩子嗎？”她抬起頭，看見爸爸鬢角的白頭發(fā)又多了些，
像冬天落滿雪的樹枝?！安蝗荒?？”爸爸看著她，眼睛里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
“你學的就是這個，干的也是這個，不干這個你干啥？”媽媽在一旁附和：“就是，
你爸說得對。再說了，幼兒園老師多好，天天跟孩子打交道，單純?！薄皢渭儯?/p>
”林薇突然笑了，笑聲有點干，“上次有個家長，因為孩子在幼兒園被蚊子咬了個包，
指著我的鼻子罵了半個小時，說我不負責任；還有個家長，覺得我給他們家孩子穿得少，
在家長群里發(fā)了十幾條語音罵我，說我想凍壞她的孩子……這些也叫單純嗎？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震得桌上的玻璃杯都在顫。媽媽和爸爸愣住了，李哲想開口說什么，
被她一眼瞪了回去?！拔颐刻煲涀讉€孩子的過敏史，誰不能吃魚，誰不能喝牛奶，
誰對蝦過敏；我要在他們哭的時候哄，鬧的時候勸，打架的時候拉；我要給他們喂飯，
擦屁股，換衣服，晚上回家嗓子都是啞的，胳膊都是酸的……”她的眼淚突然涌了出來，
滴在碗里，濺起細小的水花，“這些你們都知道嗎？你們只知道幼兒園老師穩(wěn)定，
只知道幼兒園老師輕松，可你們知道我有多累嗎？”桌子對面一片安靜，
只有爸爸手里的煙盒被捏得“咯吱”響。過了好一會兒，媽媽才低聲說：“我們不是不知道，
只是覺得……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所以我也必須這么過來嗎？
”林薇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音，“我累了，我不想再這么過來了。
”她走進臥室，關上門，把那些沉默和嘆息都關在了外面。黑暗中，她靠在門后，
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一面破了的鼓，敲得亂七八糟。三第二天早上，
林薇被客廳里的說話聲吵醒。她睜開眼，看見窗簾縫里透進來的光，是那種灰蒙蒙的白，
像蒙著一層霧。“……她就是脾氣倔，你再勸勸她……”是媽媽的聲音。“我知道，媽，
您別著急，我再跟她說說……”是李哲。林薇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里。枕頭套該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