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梅雨,黏膩得如同熬糊了的糯米粥,空氣里永遠擰得出水來。石板路的縫隙里,
墨綠的苔蘚吸飽了水汽,膨脹著,滑膩膩的。林晚頂著細密的雨絲,跑過濕漉漉的小巷,
兩根細細的麻花辮在腦后跳躍,嶄新的花布書包拍打著她的背。
巷口那棵遮天蔽日的樟樹底下,幾個半大男孩正圍著一個更小的孩子,嬉笑聲刺耳。
“鼻涕蟲!又哭!羞不羞!”被圍在中間的小男孩縮著肩膀,臉上沾著泥水和眼淚。
林晚的腳步慢了下來,小小的眉頭蹙起。她認得那個被欺負的小不點,
是巷尾李婆婆家的孫子。她深吸一口氣,剛想張嘴喊“別欺負人”,
一個身影比她更快地、幾乎是無聲地插進了那群男孩中間。是陳默。
他比那群男孩都高出小半個頭,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背挺得筆直,像一桿沉默的標槍。
他沒說話,只是站定在那個瑟瑟發(fā)抖的小男孩身前,目光平平地掃過那幾個鬧騰的。
那目光里沒什么激烈的情緒,像深秋的潭水,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涼意。
鬧得最兇的“刺猬頭”被這目光一罩,囂張的氣焰莫名矮了半截,
嘴里不干不凈地嘟囔著:“陳默,關你屁事!裝什么好人!”陳默依舊沒應聲,只是側過頭,
看了一眼跑過來的林晚,又低頭看了看躲在他腿后的小男孩。他伸出手,
輕輕推了小男孩的后背一下,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明確的指引,把他推向林晚的方向。
小男孩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撲到林晚身邊。“走?!标惸@才吐出一個字,
是對林晚說的,也像是對那幾個被晾在原地的男孩說的。他轉過身,
示意林晚和小男孩一起離開。林晚趕緊牽起小男孩冰涼的手,快步跟上陳默。
雨水打濕了他肩頭一小片布料,顏色變得深了些。走出幾步,林晚忍不住回頭。
陳默走在她們側后方半步,不遠不近。那幾個男孩悻悻地散了?!瓣惸?,
又是你‘碰巧路過’???”林晚仰起臉,聲音脆生生的,帶著點小小的促狹。
她記得上次隔壁阿花被野狗追,也是他“碰巧路過”撿了石頭把狗趕跑。再上次,
她被高年級搶了彈珠,還是他“碰巧路過”巷口,那彈珠第二天就神奇地回到了她窗臺上。
陳默的腳步沒停,目光落在濕漉漉、泛著幽光的青石板上,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雨絲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凝成細小的水珠。林晚撇撇嘴,
心里卻像被那棵老樟樹滴下的雨水砸中,泛起一圈小小的、溫熱的漣漪。她低頭,
從自己寶貝的花布書包側袋里,
摸出兩顆用彩色玻璃紙包著的水果糖——那是媽媽昨天才給她的稀罕物。她飛快地剝開一顆,
塞進還在抽噎的小男孩嘴里。另一顆,她猶豫了一下,小手伸向旁邊沉默的少年?!斑?,
陳默哥,甜的?!标惸_步頓了一下,
目光落在那顆躺在小女孩掌心、裹著廉價糖紙的水果糖上。雨水順著她細細的手腕往下淌。
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拈起了那顆糖。指尖不經意地劃過她微涼的掌心,一觸即分?!爸x了。
”他低聲說,把糖揣進了同樣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口袋里,并沒有吃。
林晚看著他線條干凈卻沒什么表情的側臉,心里那點溫熱的小漣漪,悄悄地擴大了些。
她拉著小男孩的手,蹦跳著踩過一個淺淺的水洼,泥點濺到了陳默的褲腳上。他低頭看了看,
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把步子挪開了一點。這黏稠的梅雨,似乎也沒那么討人厭了。
日子像小河鎮(zhèn)外那條日夜不停息的青弋江,表面平緩,底下卻自有其堅韌的流向。
林晚和陳默,就在這江南水鄉(xiāng)的底色里,跌跌撞撞地長大。
林晚像她家小院里那株沐浴著陽光的向日葵,熱情、明亮,笑聲能穿透低矮的院墻。
她喜歡追著陳默問東問西,把學校里新鮮出爐的“大事”一股腦倒給他聽,
不管他是不是在看書或是幫他媽媽糊著火柴盒。陳默則像院墻角落那片安靜的竹影,
內斂、沉默,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聽著,偶爾在關鍵處,才簡短地“嗯”一聲,
或者遞過一塊干凈的舊手帕,讓她擦擦跑得滿是汗的額頭。他手里似乎總有活兒,
修整被林晚弄壞的風箏骨架,或是默不作聲地幫林晚家把沉重的煤球搬到屋檐下碼好。
林晚總覺得陳默像一口深井,丟塊石頭下去,半天才能聽到一點微弱的回響。
他明明和自己一樣大,卻總顯得過分沉穩(wěn)。唯一能讓他顯出點少年意氣的,大概就是學習。
他永遠是年級第一,干凈的作業(yè)本上字跡工整得像刻印出來的。林晚恰恰相反,
數(shù)理化像是跟她有仇,尤其是那面目可憎的物理,回回考試都在及格線上垂死掙扎。
一個異常寒冷的冬夜,雪粒子沙沙地敲打著窗戶。林晚發(fā)起了高燒,額頭滾燙,
渾身骨頭縫里都鉆著酸疼的寒氣。家里那點備用的退燒藥吃下去,像泥牛入海,毫無作用。
媽媽急得團團轉,外面冰天雪地,衛(wèi)生院又遠。林晚燒得迷迷糊糊,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
只感覺媽媽冰涼的手一遍遍撫過她的額頭。不知過了多久,她在一片混沌的燥熱中,
隱約聽到自家院門被輕輕叩響。然后是媽媽壓低的、帶著驚訝的聲音:“小默?這大半夜的,
你怎么……”“林姨,”是陳默的聲音,比平時更低沉,帶著點急促喘息后的不穩(wěn),
“我抄了個方子……隔壁阿婆以前用過,說管點用。您……試試?
”林晚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璋档拿河蜔艄庀?,陳默站在門口,沒戴帽子,
烏黑的短發(fā)上落了一層薄薄的、正在融化的雪粒,臉頰和鼻尖凍得通紅。他沒穿厚棉襖,
只套著那件洗得發(fā)硬的舊藍布褂子,肩膀處洇濕了一大片深色。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張折疊起來的紙,遞向林晚媽媽。林媽媽連忙接過,展開,
就著昏黃的燈光看。林晚也努力聚焦視線。那張紙是作業(yè)本的紙,
密密麻麻寫滿了工整的蠅頭小楷,字跡清晰得驚人,顯然是極其用心謄抄的。
紙上還詳細標注了草藥的配比和煎熬的方法?!鞍眩@……這真是雪中送炭了!小默,
快進來,凍壞了吧!”林媽媽又驚又喜又心疼,連忙把人往里讓?!安涣耍忠?,
”陳默飛快地搖頭,往后退了一小步,身影半隱在門外的黑暗和飄雪里,
“阿婆……還等著我回話。您趕緊給晚晚試試。
” 他的目光似乎極快地朝林晚躺著的方向瞥了一眼,又迅速垂下,
盯著自己沾了泥雪的舊布鞋鞋尖,“我走了。”說完,不等林媽媽再挽留,
他轉身就扎進了門外風雪交加的夜色里,單薄的背影瞬間被黑暗吞沒。
林媽媽拿著那張還帶著少年體溫的紙方,趕緊去灶間生火煎藥。林晚蜷縮在被窩里,
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塞得滿滿的,又酸又脹。迷迷糊糊中,
剛才驚鴻一瞥看到的畫面在腦海里揮之不去——陳默遞出紙方的那只手,指關節(jié)處紅腫不堪,
有好幾道細小的裂口,像是被凍傷后又用力握筆磨破的。那雙手,在油燈昏黃的光暈下,
紅得刺眼。她想起自己白天還在為物理不及格而沮喪,陳默似乎沉默地看了她很久。原來,
他那些沉默的背后,藏著這樣的滾燙。藥煎好了,苦澀的味道彌漫開來,
林晚小口小口地喝著,那股暖流順著喉嚨下去,驅散了骨子里的寒意,
也似乎熨平了心頭那點莫名的酸澀和悸動。高燒帶來的混沌漸漸退去,
像潮水落回意識的沙灘,留下清晰的印記。林晚靠在床頭,
捧著媽媽遞過來的溫開水小口啜飲。窗外,雪不知何時停了,天色透出一種清冷的灰白。
她目光落在床頭柜上那個熟悉的搪瓷缸上。那是陳默的缸子。粗笨的白底,
印著鮮紅的“先進生產工作者”字樣,邊沿磕碰掉了幾塊瓷,露出底下深灰的鐵皮。
昨天她燒得迷糊時,媽媽好像就是用這個缸子給她喂的藥湯。林晚伸出手,
指尖觸到冰涼的搪瓷。她鬼使神差地端起缸子,湊到眼前往里看。藥渣早已倒掉沖洗干凈了,
缸壁內還殘留著淡淡的褐色藥漬。然而,就在缸底最深的凹陷處,
一點瑩白頑固地附著在那里。是糖。不是一整塊,而是一小撮細密的白砂糖顆粒,沉在缸底,
被殘留的水汽洇濕了邊緣,微微凝結著。林晚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了一拍,
隨即又重重地撞在胸腔上。她想起每次自己生病嫌藥苦皺眉頭時,陳默那無聲的注視。
想起有時去他家找他,他媽媽塞給她一塊麥芽糖,
陳默總是不經意地把裝著白糖的小罐子往她這邊推一推。
想起昨夜風雪中他凍得通紅開裂的手指,
和他那句“阿婆等著回話”……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從心底直沖上眼眶。她慌忙低下頭,
把臉埋進溫熱的搪瓷缸口,深深吸了口氣。那點沉底的糖粒,帶著未被完全溶解的粗糙甜意,
混著殘余的藥味和鐵銹氣,一股腦兒鉆進鼻腔。這味道如此奇怪,卻又如此清晰地烙印下來,
帶著少年沉默寡言的溫度,燙得她鼻尖發(fā)酸。原來他昨夜匆匆而來,不僅帶來了救命的方子,
還在這苦澀的藥湯里,偷偷藏了一份無聲的甜。時間像青弋江的水,裹挾著小鎮(zhèn)的煙火氣,
不緊不慢地向前流淌。河邊的蘆葦黃了又綠,
供銷社門市部玻璃柜臺里的貨品也悄然變換著模樣。林晚和陳默都穿上了藍灰色的確良襯衫,
胸前別著校徽,成了鎮(zhèn)高中里最尋常不過的學生。高中生活像按下了加速鍵,
題海戰(zhàn)術淹沒了一切風花雪月的可能。林晚依舊是那個讓物理老師搖頭嘆息的偏科生,
而陳默,則成了所有理科老師眼中閃閃發(fā)光的未來之星。
他的目標清晰得如同他筆下工整的解題步驟——省醫(yī)學院。林晚趴在堆滿練習冊的書桌上,
下巴墊著手臂,看著窗外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云霞,長長地嘆了口氣?!瓣惸?,
你說我以后要是考不上大學,能去干什么呀?” 她聲音悶悶的,帶著點破罐子破摔的沮喪。
陳默坐在她對面,正對著攤開的生物書做筆記,聞言筆尖頓住。他沒有立刻回答,
只是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越過窗欞,投向遠處衛(wèi)生院那棟刷著半截白灰的二層小樓。
夕陽的金輝給他清瘦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邊?!爱斸t(yī)生?!彼鋈婚_口,聲音不高,
卻異常清晰?!鞍??”林晚愕然,以為他在開玩笑,隨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得了吧,
就我這物理成績,連醫(yī)學院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你行?!标惸驍嗨?,
語氣篤定得不容置疑,目光終于從遠處收回,落在她因困惑而微微睜大的眼睛上,“心細。
手穩(wěn)?!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只吐出兩個干巴巴的詞,又低頭繼續(xù)寫他的筆記。
林晚愣住了。心細?手穩(wěn)?這算什么理由?她低頭看看自己因為緊張就愛摳指甲的手,
再看看桌上那份剛發(fā)下來、慘不忍睹的物理卷子??申惸f話,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流,帶著被信任的鼓舞,悄然注入她因挫敗而有些萎靡的心田。
“真的?”她忍不住追問,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希冀。陳默沒再抬頭,“嗯”了一聲,
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這聲“嗯”,像一顆小小的種子,
被林晚緊緊攥在手心。她開始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tài)撲向那些曾讓她頭疼欲裂的數(shù)理化。
深夜的煤油燈下,常常是兩人隔著書桌相對而坐,各自埋頭苦讀。陳默依舊話少,
但林晚的每一份疑難雜癥,最終都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會用最簡潔的步驟拆解開來,
講給她聽。林晚發(fā)現(xiàn),他講題時,目光偶爾會掠過她用力攥緊筆桿的手指,
或者她因為苦苦思索而微微蹙起的眉心。高考放榜那天,小鎮(zhèn)轟動了。陳默的名字高懸榜首,
被省醫(yī)學院臨床醫(yī)學系錄取的消息像長了翅膀。林晚的名字,
則有些驚險地掛在了醫(yī)學院護理系的錄取名單末尾。她捏著那張薄薄的錄取通知書,
在自家院子里又哭又笑,像瘋了一樣。一抬頭,看見陳默不知何時站在院門口的老樟樹下,
依舊是那副沒什么表情的樣子?!瓣惸?!我考上了!我真的考上了!”林晚揮舞著通知書,
像只歡快的小鳥朝他撲過去。陳默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點點頭:“嗯,知道。”“你怎么知道?”林晚氣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臉上還掛著淚痕。
“猜的。”他輕描淡寫,目光掃過她因為興奮而亮得驚人的眼睛,又落到她手里的通知書上,
停頓了幾秒。那眼神很沉,帶著一種林晚看不懂的、沉甸甸的暖意,
像冬日午后曬透了的棉被。林晚的心跳又不規(guī)則地蹦跶了幾下。她忽然覺得,
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似乎早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為她鋪好了一條通往未來的、充滿消毒水味道的路。省城的醫(yī)學院,
像一個全新的、巨大的、嗡嗡作響的蜂巢。林晚和陳默,如同兩粒被投入其中的微塵,
在陌生的喧囂中努力尋找著自己的位置和節(jié)奏。林晚很快適應了護理系繁重而瑣碎的學業(yè),
穿梭在解剖樓、實驗室和滿是消毒水氣味的病房之間。她依舊像一團明亮的小火苗,
熱情洋溢,很快和室友們打成一片,嘰嘰喳喳地分享著校園里的新鮮事。
陳默則一頭扎進了臨床醫(yī)學浩瀚的書山學海里,行色匆匆,
實驗室和圖書館是他最常待的地方。兩人雖在同一所大學,不同系的課程安排和作息差異,
讓碰面的機會反而比在小鎮(zhèn)上少了許多。林晚會在食堂人聲鼎沸時,
目光下意識地在攢動的人頭里搜尋那個熟悉的、挺拔的身影。有時運氣好,
遠遠看見他獨自坐在角落,面前攤著厚厚的書本,
專注得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那些復雜的圖譜。她端著飯盒想過去,
往往會被相熟的同學一把拉住:“晚晚,這邊有座!” 或者等她再抬頭,
那個角落的位置已經空了。偶爾幾次在圖書館狹長的過道里迎面遇上,陳默也只是腳步微頓,
朝她點點頭,目光在她臉上短暫地停留一下,便擦肩而過,
留下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和書本油墨混合的清冽氣息。林晚張了張嘴,
準備好的“今天實驗課如何”、“吃了沒”之類的寒暄,總被這沉默的擦肩堵在喉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