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的知味小筑，被秧苗的潮氣浸得發(fā)潤。蘇晚蹲在院角的青石板上捆艾草，新割的艾草帶著露水，綠得發(fā)亮，捆成束掛在檐下，像串流動的翡翠。檐角的風鈴纏著串風干的麥穗，鈴舌系著枚銀鐮刀——那是小滿麥宴后王大爺掛的，說“芒種聽鈴響，秧苗插得直，秋收谷滿倉”。
“當心草葉割手。”
顧知行的聲音從井臺后傳來。他正用木桶汲水，繩子勒在掌心，井水晃出細碎的光，映著他藍布衫上的褶皺，像揉皺的綠綢。井邊擺著頂舊斗笠，是今早用李總的舊秧苗繩換的——那繩子的麻線磨斷了幾股，李總說“換頂老笠，芒種插新秧，配剛煮的青梅酒才夠爽”。
蘇晚直起身時，斗笠?guī)У沽税堇?，草葉散了一地，被井臺的水汽浸得發(fā)韌，纏在鞋面上涼涼的。她看著顧知行蹲下來攏的側影，忽然發(fā)現他鼻尖沾著點泥星，伸手去擦時，指尖擦過他人中，兩人的呼吸里都裹著艾草的苦香與青梅的酸澀。
“陳老師釀的青梅酒開封了?！鳖欀袕奶债Y里舀出勺琥珀色的酒，遞到她唇邊，“今年的頭茬青梅，比去年酸三分，卻更回甘?！?/p>
蘇晚抿下去時，酒香的醇厚混著梅酸沾在唇角，顧知行抬手用指腹擦掉，動作自然得像在撣去落在她肩頭的草屑。她忽然想起小滿那天，他也是這樣替她擦去唇角的麥糕屑，那時的空氣是沉的，此刻卻潤得發(fā)顫。
“蔡先生說，‘芒種要忙種，也忙藏住夏天的酸’?！鳖欀械哪粗高€沾著點酒漬，蹭得她嘴角發(fā)癢，“下午用舊斗笠曬青梅干，聽街坊們講插秧的故事？”
井臺邊的瓦缸里泡著菖蒲，碧青的葉片在水里舒展，香氣漫到照片墻前。最頂層那張小滿麥宴的照片，邊角被芒種的潮氣浸得微卷，像在舒展。蘇晚點頭時，聽見木門“吱呀”一聲，小女孩戴著頂小小的竹編笠跑進來，羊角辮上別著朵紫茉莉，比上次見面時又竄了半指高，手里攥著根褪色的秧苗繩。
“蘇晚姐姐！你看這個！”秧苗繩上打著均勻的結，“這是爺爺給我的，他說‘芒種插秧要拉繩，苗才插得齊，就像日子，得有個準頭才穩(wěn)當’，我用這個換顆青梅糖好不好？”
顧知行忽然從柜底翻出個藤編盒，盒蓋纏著圈舊秧苗繩，打開時“嘩啦”一聲，滾出本泛黃的秧苗賬，紙頁上用朱砂畫著方格，每個格子里記著“某年芒種，插秧多少株，收谷多少斗”，字跡與陳老師愛人的收麥記如出一轍。
“這是……”蘇晚翻開賬冊，其中一頁貼著片干枯的秧苗葉，旁邊寫著：“芒種拉繩插秧，繩要直，苗要勻，就像過日子，一步一步，急不得。給西鄰的李嬸送兩捆新秧，她家的水田挨著咱的，齊著種才好看。”
“陳老師今早送來的?！鳖欀杏密洸疾林~冊邊緣，“他說這是她當年記的，說‘秧苗要聚在一塊兒才長得旺，人也一樣，挨著心才暖’?！?/p>
蘇晚湊近看，賬冊背面夾著張黑白照片：年輕的陳老師戴著斗笠站在水田里，手里拉著秧苗繩，女子蹲在旁邊插秧，斗笠的陰影落在她臉上，嘴角卻翹著，像藏著笑。她忽然想起收麥記里的“麥香要分著吃，才夠甜”，原來有些扶持，早被秧苗的潮氣浸進了時光。
南風突然卷著菖蒲葉撞開木門，照片墻上的拍立得被吹得嘩嘩響。最中層那張小滿麥宴的照片，此刻正對著舊斗笠，像場跨越七十年的耕耘。蘇晚忽然想起梅雨季里那片玫瑰花瓣，原來有些踏實，會借著不同的風，在歲月里反復扎根。
“晚上辦場芒種宴吧。”顧知行把賬冊放回藤編盒，“讓街坊們來插瓶菖蒲，聽陳老師講斗笠的故事?！?/p>
暮色漫進知味小筑時，井臺邊已經擺開了長桌。李總帶來了新釀的青梅酒，說“今年的酒曲，比去年醇三分”；王大爺舉著那臺舊收音機，正播放著《插秧謠》，“咿呀”的調子混著笑聲漫開來；小女孩的媽媽端著盤腌青梅，說“這是按陳老師愛人的方子做的，芒種腌青梅，夏天吃著解膩，還能想起插秧時的涼”。
蘇晚坐在桌前系艾草束，忽然發(fā)現每個斗笠上都插著支菖蒲——是顧知行特意采的，說“舊笠配新蒲，才像把時光的秧苗，都扎在了土里”。顧知行從身后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fā)，下巴抵在她發(fā)頂，發(fā)間的艾草香混著他身上的井水味，像團溫軟的霧。
“蔡先生說，‘最好的日子，是你拉繩，我插秧，水田里映著倆影子’?！彼p聲說，“等我們老了，也在這院角種片秧苗，看它們往上躥，好不好？”
蘇晚轉身時，艾草束帶倒了青梅酒壇，酒液在青石板上洇開，沾著菖蒲葉像幅淡綠的畫。她看著顧知行蹲下來擦的側影，忽然想起初遇那天，他蹲在吧臺后擦青花碗的樣子——那時的他帶著疏離，此刻眼底卻盛著滿院的秧苗綠，潤得能擰出水來。
陳老師捧著賬冊走過來時，月光正好穿過艾草葉，落在“一步一步，急不得”那行字上。他指著照片里的斗笠說：“你們看，她說‘斗笠要戴得穩(wěn)，才擋得住風雨；心要貼得近，才熬得過歲月’?！?/p>
小女孩突然跑過來，舉著剛插好的菖蒲瓶，瓶身上歪歪扭扭畫著水田里的影子：“爺爺，這個給你，像奶奶賬冊里寫的，挨著心才暖?！?/p>
陳老師接過菖蒲瓶時，指腹擦過賬冊上的秧苗葉，忽然紅了眼眶。蘇晚看著他把瓶子放在那只缺了口的青花碗旁，碗沿的缺口此刻正對著賬冊里的“知味小筑”，像道時光的田埂，讓民國的芒種與今夏的井臺，輕輕連在了一起。
深夜的知味小筑，芒種宴散了，桌上還留著半壇青梅酒、幾顆沒吃完的腌青梅。蘇晚和顧知行坐在老藤椅上，看著月光在艾草束上淌，像鍍了層銀。
“你看?！鳖欀泻鋈恢赶蛘掌瑝?，最底層新添了張拍立得——陳老師捧著賬冊，小女孩舉著菖蒲瓶，兩人的影子在艾草香里交疊，像株并蒂的秧苗。
蘇晚掏出速寫本，翻到新的一頁。筆尖劃過紙面時，她忽然想起自己續(xù)過的“麥香纏著舊鐮刀，收了歲月，沉了有你的安穩(wěn)”，此刻卻覺得該添句新的——“秧綠纏著舊斗笠，扎了歲月，穩(wěn)了有你的朝夕”。
顧知行湊過來看，忽然從口袋里掏出枚銀質書簽，刻著束挺拔的秧苗，苗尖上還墜著頂小小的銀斗笠?！瓣惱蠋煹膬鹤蛹膩淼?，說照著他媽媽的賬冊畫的?！?/p>
蘇晚捏著書簽，忽然發(fā)現背面刻著行小字：“歲月會移，根脈不移?！?/p>
檐角的風鈴又響了，纏著的麥穗被菖蒲葉掃得輕晃，鈴舌上的銀鐮刀轉著圈，像在數著秧苗。顧知行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著她虎口的薄繭——那處的皮膚被草葉劃了幾道淺痕，卻像還留著捆艾草時的溫度。
“蔡先生說，‘人生的踏實，是腳下有泥，手里有活，身邊有人’。”他的聲音混著艾草香漫過來，“我們現在，全占了。”
蘇晚靠在他肩頭，聞著他身上的井水味與秧苗潮氣，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燙。她想起那些糖漬青梅、玫瑰信箋、梅雪湯圓、櫻雨線軸、梔露繡繃、秤星蛋兜、麥香鐮刀，原來最好的時光，從不是匆忙的收獲，而是有人愿意陪你，把每個節(jié)氣的根，都扎進歲月的土里，一寸一寸，從未松動。
月光淌過照片墻時，蘇晚看見自己畫的那張曬梅架下的畫，此刻正對著新添的芒種宴照片。畫里的梅子醬與眼前的腌青梅，像場漫長的扎根，從盛夏到芒種，從濃烈到清潤。
她知道，這故事還在扎根生長。
明年夏至，知味小筑的蟬鳴該更稠了；小暑，會有新的舊物掛在檐下；大暑，陳老師或許會翻出更老的秧苗賬。而她和顧知行，會守著這方小院，看著街坊們的故事像秧苗的根，越扎越深，把每個平凡的日子，都過成沾著根脈的詩。
就像陳老師愛人寫在秧苗賬里的話：“秧要勻，心要齊，歲歲芒種，歲歲相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