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種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在程玥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枯樹拐角之后，轟然降臨，籠罩了這條蕭瑟的小徑。風聲似乎也被這巨大的寂靜所吞噬，連嗚咽都停止了。只有幾片枯葉，失了魂般，在冰冷的地面上打著旋兒。
林小滿癱坐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膝蓋骨撞擊石階的鈍痛早已麻木。她維持著那個跌坐的姿勢，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支撐的泥塑，只剩下一個空洞的軀殼。目光直直地、渙散地投向程玥消失的那個拐角。那里空蕩蕩的，只有枯樹枝猙獰的剪影，切割著鉛灰色的、低垂欲墜的天幕。視線里仿佛還殘留著程玥最后那個挺直、破碎、決絕的背影——深灰色大衣的下擺劃出的那道冰冷弧線，像一把無形的刀，在她心頭刻下了永久的、深可見骨的傷痕。
時間失去了流動的刻度。一秒？一分鐘？還是漫長的一個世紀？林小滿不知道。她的感官仿佛被厚重的棉絮堵塞，又像是被投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潭。周圍的一切——散落一地的書本、被風吹得嘩啦作響的書頁、遠處模糊傳來的學生談笑聲——都隔著一層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模糊不清，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只有一種感覺清晰無比，且以驚人的速度膨脹、蔓延，直至將她徹底吞噬——巨大的空洞。
一種前所未有的、仿佛整個靈魂都被連根拔起、只剩下一個巨大虛無的空洞感。胸腔里，心臟似乎還在機械地跳動，但那跳動聲空洞而遙遠，無法填補這滅頂?shù)幕氖?。程玥的存在，曾經(jīng)像一道恒定的、熾烈的暖流，強硬地灌注進她沉寂冰冷的世界，帶來喧囂、光亮、悸動和一種近乎奢侈的甜蜜?，F(xiàn)在，這道暖流被她自己親手斬斷、抽離。留下的，不是平靜，而是比過去更冰冷、更深沉、更無邊無際的荒蕪。仿佛有人用最粗暴的方式，將她生命中最鮮活、最溫暖的那一部分硬生生剜去，只留下一個血淋淋的、呼呼漏風的巨大窟窿。寒風從那個窟窿里毫無阻礙地穿過，帶來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死寂。
直到——
“嗡…嗡…嗡…”
一陣微弱卻持續(xù)不斷的震動，從她身側(cè)的地面?zhèn)鱽?，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林小滿渙散的目光極其緩慢地、像生銹的齒輪般轉(zhuǎn)動了一下，聚焦在聲音的來源——她的手機。
剛才那場失控的拉扯和跌倒中，手機從她口袋里滑出，屏幕朝下，落在幾片枯葉上。此刻，屏幕亮著，在昏暗的光線下映出一小片慘白的光暈。它正持續(xù)不斷地、執(zhí)著地震動著，像一顆不肯放棄的心臟。
林小滿麻木地看著它震動。那震動透過冰冷的地面，微弱地傳遞到她癱坐的身體上。她沒有任何伸手去拿的欲望。是誰？許薇？爺爺？還是……程玥？
這個念頭像電流般瞬間刺穿了她麻木的神經(jīng)！心臟猛地一縮，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不！絕不可能是程玥！她剛剛親手把程玥推入了怎樣冰冷刺骨的深淵？她怎么可能還……？
恐懼，那熟悉的、如附骨之疽的恐懼，再次伴隨著心臟的緊縮洶涌而至！比剛才更甚！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是程玥，她該說什么？她該如何面對那雙剛剛被她親手熄滅所有光芒的眼睛？那個被她用最惡毒的方式類比“她”、指控“害人”的程玥……
手機固執(zhí)地震動著，屏幕的光在枯葉上明明滅滅。
林小滿猛地伸出手，不是因為想接，而是因為一種極度的恐慌！她不能接！她不能聽到程玥的聲音！那聲音會徹底摧毀她！她像躲避瘟疫一樣，一把抓起地上的手機，看也沒看屏幕，手指因為冰冷和恐懼而僵硬顫抖，憑著本能狠狠地按下了關(guān)機鍵！
“嘀——”
一聲短促的電子音，屏幕瞬間熄滅。震動停止了。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那點慘白的光暈消失了，只剩下更深的昏暗。
林小滿握著那部冰冷的、已經(jīng)變成一塊沉默金屬磚塊的手機，像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想立刻扔掉！她劇烈地喘息著，剛才那瞬間爆發(fā)的恐慌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就在這劇烈的顫抖中，頸間傳來一陣清晰的刺痛和冰涼的空落感。她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脖頸。
指尖觸碰到一片光滑的、冰冷的皮膚。那里，曾經(jīng)緊貼著一道纖細的、帶著體溫的鉑金鏈子。如今，只剩下項鏈被強行扯斷時，指甲在皮膚上劃出的幾道細小的、微微紅腫的傷痕，以及一種極其突兀的、赤裸的空蕩感。
項鏈……
林小滿的呼吸猛地一窒！渙散的目光瞬間有了焦點，帶著一種近乎驚恐的急切，猛地投向不遠處的石階！
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石階那道冰冷的縫隙上！
在那里！
那根斷裂的鉑金細鏈，像一條瀕死的銀蛇，扭曲著、無力地卡在粗糙的石縫里。鏈子斷成了幾截，可憐地蜷縮著。最刺眼的是那個小小的∞符號——曾經(jīng)象征著無限循環(huán)、永恒聯(lián)結(jié)的完美曲線，此刻被摔得嚴重變形，邊緣甚至有些微的卷曲和凹陷，失去了所有流暢的光澤，像一個被踩扁的、丑陋的金屬片，絕望地依附在冰冷的石頭邊緣。它反射著天幕最后一點灰白的光，卻只散發(fā)出一種冰冷、諷刺、死氣沉沉的寒芒。
就是它。
就是這條鏈子，那個符號，承載著程玥熾熱的愛意和“無限”的期許。被她親手扯下，用盡全身力氣，帶著毀滅一切的絕望和自以為是的“保護”，狠狠摔向這冰冷的石階！
“鐺——啷啷啷——！”
那刺耳到令人牙酸的撞擊聲，仿佛又在死寂的空氣中炸響！清晰地回蕩在林小滿的耳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還有……程玥最后看她的眼神。
那眼神……林小滿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比剛才更甚！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
不再是憤怒的火焰，不再是痛苦的漩渦，不再是受傷的控訴。
那是……一片徹底死去的荒原。
是星辰隕滅后無邊無際的黑暗真空。
是心被徹底掏空、碾碎后，只剩下冰冷灰燼的漠然。
那眼神里沒有恨，沒有怨，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純粹的、深不見底的冰冷和……徹底的放手。仿佛在那一刻，程玥身體里所有關(guān)于“林小滿”的部分——所有的愛、所有的痛、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期許——都被那根摔斷的項鏈和那句誅心的指控，徹底地、連根拔起，焚燒殆盡！只留下一個冰冷空洞的軀殼，帶著最后一絲不肯彎折的驕傲，決絕地轉(zhuǎn)身離去。
她親手……把生命中的太陽推開了。
為了一個她自以為是的“保護”。
一個建立在錯誤類比、PTSD爆發(fā)、和最深切恐懼之上的、徹頭徹尾的“保護”！
巨大的認知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林小滿的心口！那股滅頂?shù)目斩锤兴查g被一種更尖銳、更清晰的劇痛所取代——那是失去的劇痛！是親手毀滅最珍貴之物的劇痛！是看清自己懦弱和愚蠢后，那鋪天蓋地、足以將人溺斃的悔恨和自我厭棄！
“嗬……”一聲壓抑的、破碎的抽氣聲從她喉嚨深處逸出。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淚水，不再是之前那種洶涌失控的決堤，而是無聲地、洶涌地、冰冷地滑落。沒有啜泣，沒有嗚咽，只有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砸在她冰冷的手背上，砸在身下冰冷的枯葉上，迅速洇開深色的、絕望的痕跡。
她死死地盯著石縫里那根斷裂的、扭曲的項鏈，身體因為巨大的痛苦和自我厭棄而蜷縮起來，雙臂緊緊環(huán)抱住自己，仿佛這樣就能抵御那從靈魂深處蔓延開來的、刺骨的寒冷和滅頂?shù)慕^望。指甲深深掐入手臂的皮肉，帶來尖銳的刺痛，卻絲毫無法緩解心口那撕裂般的劇痛。
她知道。
她把陽光推開了。
她把程玥……徹底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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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在死寂的絕望中，一分分沉入更深的灰暗。鉛灰色的云層壓得越來越低，仿佛沉重的鉛塊，隨時會砸落下來。寒風不知何時重新刮起，比之前更加凜冽、刺骨，帶著一種宣告萬物終結(jié)的肅殺之氣，卷起地上更多的枯葉和塵土，在小徑上打著尖利的呼哨。
林小滿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上癱坐了多久。雙腿早已失去知覺，刺骨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褲料，深入骨髓。淚水似乎已經(jīng)流干，在臉頰上留下緊繃的、冰冷的鹽漬。只有身體無法控制的、細微的戰(zhàn)栗，還在持續(xù)地提醒著她這具軀殼的存在，以及那深入靈魂的寒冷和空洞。
散落的書本被風吹得翻動，書頁嘩啦作響，像無言的控訴。
頸間被項鏈勒出的紅痕，在寒風中隱隱作痛，提醒著剛才那場毀滅性的爆發(fā)。
就在這無邊無際的寒冷和麻木中，一陣異樣的感覺，極其細微地，落在她裸露在圍巾外的后頸皮膚上。
一點冰涼。
緊接著，又是一點。
林小滿空洞的眼睛極其緩慢地眨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上似乎也沾染了一點濕潤的涼意。她茫然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灰暗的天空，不再是純粹的鉛灰。無數(shù)細小的、近乎透明的白色晶體，正從低垂的云層中無聲地飄落下來。
初雪。
今年的第一場雪，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安靜地降臨了。
細小的雪花，輕盈、脆弱、冰冷，被凜冽的寒風裹挾著，打著旋兒，紛紛揚揚地灑落。它們落在光禿禿的樹枝上，落在枯黃的灌木叢上，落在冰冷堅硬的石階上，也落在林小滿凌亂的發(fā)頂、冰冷的肩膀和沾滿淚痕的臉上。
一點冰涼在臉頰融化，帶來細微的刺痛。
林小滿的目光，下意識地、再次投向那道石階的縫隙。
細小的雪花，正溫柔地、無聲地飄落在那根斷裂的、扭曲的鉑金項鏈上。潔白的雪粒，一點點覆蓋住那冰冷諷刺的金屬光澤，覆蓋住那個被摔得面目全非的∞符號。仿佛大自然最純凈的哀悼，試圖掩埋這人為制造的、觸目驚心的傷痕和終結(jié)。
項鏈漸漸被一層薄薄的、晶瑩的白色覆蓋，只露出一點點變形的金屬輪廓，像一座被初雪掩埋的、微小的、冰冷的墓碑。
埋葬的是什么？
是斷裂的鏈子？是扭曲的符號？
還是……一段被她親手摔碎、終結(jié)、掩埋的，曾像陽光一樣熾熱而珍貴的感情？
林小滿呆呆地望著那被初雪漸漸覆蓋的“墓碑”，望著那一點點消失的寒光。胸腔里那個巨大的空洞，似乎也被這冰冷的雪花填滿，凍得她連顫抖都停止了。只有無盡的寒冷和死寂，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她徹底凍結(jié)在這初冬降臨的、萬物肅殺的起點。
寒風卷著細雪，嗚咽著掠過空曠的小徑，吹動她額前凌亂的發(fā)絲，帶來刺骨的寒意。
她依舊癱坐在冰冷的地上，像一座被遺忘在荒原的、失去靈魂的冰雕。散亂的書本被細雪覆蓋，漸漸失去原本的顏色。整個世界，只剩下風雪凄迷的嗚咽，和一片死寂的、被初雪溫柔掩埋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