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種刻意的平靜中滑過,像結(jié)了薄冰的湖面,看似平滑,底下卻暗流涌動。
蘇晚嚴格遵守著那份冰冷的協(xié)議,也恪守著顧承舟劃下的界限。她把自己活成了這間奢華公寓里一道安靜而模糊的影子。
顧承舟的生活節(jié)奏快得像精確運轉(zhuǎn)的陀螺,早出晚歸是常態(tài)。偌大的頂層空間里,蘇晚的活動范圍基本局限于自己的臥室、客廳一角的小書桌,以及那個大到離譜的開放式廚房——雖然林姨負責(zé)一日三餐,但她偶爾會給自己煮一點簡單的食物,那點人間煙火氣能讓她短暫地忘記自己身處何處。
同住一個屋檐下,兩人卻像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大多數(shù)時候,蘇晚只在清晨或者深夜,聽到隔壁主臥門開關(guān)的聲音,或者顧承舟在書房里低沉講電話的只言片語。他幾乎不會出現(xiàn)在公共區(qū)域,即使偶爾在餐廳或客廳遇見,他的目光也總是疏離地掠過她,仿佛她只是空氣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連一句多余的“吃飯了?”都吝于給予。
那種刻意的忽視,比直接的冷漠更讓人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蘇晚對此并無怨言,甚至暗自松了口氣。她樂得清靜,大部分時間都埋首于自己的事情——在網(wǎng)上接一些翻譯和設(shè)計的零散工作。錢不多,但至少讓她感覺自己還沒有完全喪失謀生的能力,還沒有徹底淪為依附于顧承舟的寄生蟲。指尖敲擊鍵盤的細碎聲響,成了這空曠空間里唯一能證明她獨立存在的聲音。
然而,平靜的表象下,那根名為“債務(wù)”的刺,始終深深扎在蘇晚的心底,從未真正消失。每個月固定打到她卡上的五十萬“生活費”,她一分未動,全都默默轉(zhuǎn)入了另一個專門開設(shè)的賬戶??粗莻€數(shù)字一點點艱難地增長,距離那個龐大的、足以壓垮一切的天文數(shù)字,依舊是杯水車薪。父親蘇國強的電話越來越少,偶爾打來,聲音也總是含混不清,帶著宿醉未醒的萎靡和一種近乎麻木的逃避。追問債務(wù)的事,得到的永遠是“快了快了,爸爸在想辦法”、“晚晚,你再等等,再寬限幾天……”這樣空洞而敷衍的保證。每一次通話結(jié)束,都像在蘇晚的心上又添了一道新的裂痕,焦慮如同藤蔓,無聲地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這天晚上,蘇晚剛結(jié)束一個視頻小會議,是關(guān)于一份法語技術(shù)手冊的翻譯細節(jié)。長時間盯著屏幕,眼睛有些干澀發(fā)脹。她揉了揉眉心,起身想去廚房倒杯水。
剛走到客廳,就聽到玄關(guān)處傳來開門聲。是顧承舟回來了,比平時稍早一些。
蘇晚腳步下意識地一頓,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想退回自己的房間,避免不必要的碰面。但已經(jīng)晚了。顧承舟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玄關(guān)的燈光下,他一邊扯松了領(lǐng)帶,一邊朝客廳走來,目光隨意地掃過,恰好落在僵在原地的蘇晚身上。
他似乎剛從某個正式場合回來,身上還帶著一絲極淡的、屬于高級場所的香氛和煙草混合的氣息。深邃的眼眸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那份疏離感依舊濃重。
兩人視線在空中短暫地交匯了一瞬。
蘇晚的心跳漏了一拍,立刻垂下眼睫,低低地叫了一聲:“顧先生。”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哼。
顧承舟的腳步?jīng)]有停,只是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算作回應(yīng)。他徑直走向吧臺,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仰頭喝下。喉結(jié)在冷白的皮膚下滾動,線條冷硬。
蘇晚屏住呼吸,只想快點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加快腳步走向廚房。
“明天晚上,”顧承舟低沉的聲音忽然在她身后響起,帶著冰水浸潤過的涼意,打破了沉默,“跟我去個地方?!?/p>
蘇晚的腳步猛地頓住,轉(zhuǎn)過身,有些愕然地看向他。這是顧承舟第一次主動對她提出要求,超出了日?!鞍卜质丶骸钡姆懂牎?/p>
顧承舟放下水杯,玻璃杯底與大理石臺面碰撞,發(fā)出清脆的一聲輕響。他轉(zhuǎn)過身,靠在吧臺邊,目光平靜無波地落在蘇晚臉上,像是在交代一件最普通不過的公事。
“顧氏旗下一家新收購的拍賣行,明晚有個內(nèi)部預(yù)展和酒會。需要你出席。”
蘇晚的心猛地一緊。社交場合?扮演顧太太?協(xié)議里確實有這一條。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慌亂和本能的不適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順從:“好的,顧先生。我需要準備什么?”
“林姨會安排好?!鳖櫝兄鄣囊暰€在她身上那件洗得柔軟的舊棉布家居服上掃過,沒什么情緒,“穿得體一點。七點,準時出發(fā)?!彼哪抗庠谒樕贤A袅税朊?,補充道,“少說話。”
三個字,言簡意賅,卻像三塊冰砸下來,再次清晰地劃定了她的位置——一個安靜的、得體的、不能出錯的裝飾品。
“知道了。”蘇晚低聲應(yīng)道,指甲無意識地掐進了掌心。
顧承舟似乎再無話可說,收回目光,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的書房方向。
蘇晚站在原地,直到書房門關(guān)上的聲音傳來,才緩緩?fù)鲁鲆豢诒镌谛乜诘臐釟?。明天……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掌心因為剛才的用力,留下了幾個淺淺的月牙印。
少說話。她咀嚼著這三個字,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弧度。
林姨的辦事效率極高。第二天傍晚,當蘇晚走出自己的房間時,林姨已經(jīng)帶著專業(yè)的造型團隊等在了客廳。衣架上掛著一件全新的晚禮服——香檳色的真絲長裙,設(shè)計極其簡潔流暢,沒有任何多余的綴飾,卻完美地勾勒出蘇晚纖細卻不失曲線的身形。柔和的顏色襯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膚泛著溫潤的光澤,恰到好處地收斂了她身上那點學(xué)生氣的青澀,多了一份沉靜的優(yōu)雅。
頭發(fā)被精心挽起,露出優(yōu)美的頸項線條,只留下幾縷碎發(fā)柔和地垂在頰邊。妝容清淡卻精致,重點突出了她清澈的眼眸和自然的唇色。鏡子里的人,陌生而耀眼,幾乎讓蘇晚認不出自己。這身裝扮完美地符合了顧太太這個身份應(yīng)有的格調(diào),也完美地掩蓋了內(nèi)在的蘇晚。
七點整,顧承舟準時從書房出來。他換上了一套更正式的深色禮服,氣質(zhì)愈發(fā)矜貴冷峻。看到客廳里的蘇晚時,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兩秒。那眼神依舊沒什么溫度,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是否合格。
“可以了?!彼赝鲁鋈齻€字,算是認可。
蘇晚的心微微提起,又在他那毫無波瀾的目光中無聲落下。她拎起林姨遞過來的一個同色系小手包,安靜地跟在顧承舟身后,走向電梯。
拍賣行的預(yù)展酒會設(shè)在市中心一家頂級酒店最奢華的宴會廳。巨大的水晶吊燈將空間映照得如同白晝,空氣中彌漫著名貴香水、香檳和鮮花的馥郁氣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男人穿著剪裁得體的昂貴西裝,女人則化著精致的妝容,佩戴著閃耀的珠寶,談笑風(fēng)生。這里是財富和地位的秀場,每一句低語,每一個眼神,都編織著無形的利益網(wǎng)絡(luò)。
蘇晚挽著顧承舟的手臂,踏進這片流光溢彩的世界。她的脊背挺得筆直,臉上維持著得體的、略顯疏離的微笑,努力扮演著一個安靜的花瓶角色。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帶著評估意味的。那些目光如同細密的針,扎在她竭力維持的平靜表象上。她能聽到一些刻意壓低卻依舊能捕捉到的議論碎片。
“那就是顧承舟新娶的太太?看著好小……” “聽說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嘖,真是走了大運……” “長得倒是清秀,就是不知道能在這個位置坐多久……” “顧少這次倒是難得帶人露面……”
顧承舟顯然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矚目和議論。他神色如常,步履從容,帶著蘇晚穿行在人群之中,偶爾停下與熟識的商界名流或家族世交寒暄幾句。他的介紹永遠簡潔而公式化:“我太太,蘇晚。”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親昵。而當對方試圖與蘇晚多聊幾句時,顧承舟總是能不著痕跡地接過話題,或者一個眼神示意,蘇晚便心領(lǐng)神會地垂下眼睫,保持沉默,扮演好那個“少說話”的角色。
蘇晚努力地適應(yīng)著這種令人窒息的氛圍,臉上肌肉因為維持微笑而有些發(fā)僵。她盡量放空自己的思緒,目光落在宴會廳一側(cè)陳列的拍品上。那些價值連城的珠寶、古董、藝術(shù)品在聚光燈下散發(fā)著誘人而冰冷的光澤。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尖利、帶著毫不掩飾審視意味的女聲插了進來:
“喲,承舟哥,這位就是你藏著掖著、終于舍得帶出來見人的新嫂子?”
蘇晚循聲望去。一個穿著惹眼大紅色深V禮服裙的年輕女人端著香檳杯,搖曳生姿地走了過來。她妝容濃艷,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和輕慢,上下打量著蘇晚,像在評估一件貨物的價值。蘇晚認出這是顧承舟二叔家的女兒,顧薇,圈子里出了名的驕縱任性、口無遮攔。
顧承舟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語氣冷淡:“顧薇。”
顧薇仿佛沒聽到他語氣中的警告,徑直走到蘇晚面前,紅唇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幾人都聽清:“嫂子真是好福氣呢。聽說嫂子家里……呵呵,最近是遇到點小麻煩?”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蘇晚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禮服,“承舟哥出手就是大方。這件Elie Saab當季新款,穿在嫂子身上,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兒。就是不知道……這福氣能享多久?”
她的話語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向蘇晚最敏感、最不愿示人的傷疤——她的出身,她家境的窘迫,她這段婚姻的本質(zhì)。周圍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幾道看好戲的目光毫不掩飾地聚焦過來。
蘇晚的臉頰瞬間褪去了血色,變得一片蒼白。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感到指尖冰涼,身體微微發(fā)顫,挽著顧承舟手臂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幾乎要掐進他昂貴的西裝面料里。她想開口反駁,想維護自己那點可憐的尊嚴,但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顧承舟那句“少說話”的警告,如同無形的枷鎖,牢牢禁錮著她。
她只能死死地咬著下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嘗到一絲熟悉的鐵銹味,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臉上那搖搖欲墜的、僵硬的微笑。周圍的目光像針,扎得她體無完膚。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難堪幾乎要將蘇晚壓垮的瞬間,一只溫?zé)岫辛Φ拇笫?,毫無預(yù)兆地、穩(wěn)穩(wěn)地攬住了她纖細的腰肢。
那只手的存在感如此強烈,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掌控感,瞬間將蘇晚僵硬發(fā)冷的身體半圈進一個堅實的懷抱里。屬于顧承舟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冷香,混合著極淡的煙草氣息,強勢地驅(qū)散了周遭那些帶著惡意的目光和議論帶來的寒意,形成一個無形的、帶著絕對庇護意味的氣場。
蘇晚整個人都懵了,身體瞬間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大腦一片空白。腰際傳來的溫?zé)嵊|感隔著薄薄的禮服面料,清晰地烙印在皮膚上,帶著一種近乎灼燙的陌生感。她甚至忘記了呼吸。
頭頂傳來顧承舟低沉的聲音,比平時更冷,像淬了冰的金屬,清晰地響徹在這突然安靜下來的一小片區(qū)域:
“顧薇。”
僅僅兩個字,沒有任何提高的音量,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壓迫感。剛才還一臉刻薄得意的顧薇,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眼神里閃過一絲明顯的慌亂。
顧承舟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沉沉地鎖在顧薇身上,那眼神里的寒意幾乎能將她凍結(jié)。
“我的人,”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音樂和低語,砸在每一個豎著耳朵聽的人心上,“輪不到你來置喙?!?/p>
話音落下,整個小范圍的空氣徹底凝固了。
顧薇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緊緊捏著香檳杯的細柄,指節(jié)泛白。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么,但在顧承舟那冰封般的目光逼視下,終究沒敢再吐出一個字。周圍那些看好戲的目光也瞬間收斂了不少,帶著驚疑和忌憚悄悄移開。
顧承舟不再看顧薇一眼,仿佛她只是一粒礙眼的塵埃。他微微側(cè)過頭,下頜的線條冷硬,氣息拂過蘇晚的額發(fā)。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卻清晰地傳入她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走了。”
攬在她腰間的手臂微微用力,帶著一種主導(dǎo)性的力量,半擁著她,轉(zhuǎn)身便走。動作流暢而強勢,完全無視了僵在原地的顧薇和周圍各異的目光。
蘇晚幾乎是機械地被他帶著往前走。腰間那只手的存在感依舊強烈得讓她心跳失序,臉頰不受控制地發(fā)燙。剛才那冰封般的難堪和羞辱感,被一種更復(fù)雜、更洶涌的情緒所取代——震驚、茫然,還有一絲被強大力量庇護后、劫后余生般的虛脫感。
她被動地跟著他的步伐,穿過人群。無數(shù)目光聚焦在他們身上,帶著探究、驚訝和重新評估。她能感覺到顧承舟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生人勿近的冷冽氣場,像一堵無形的墻,隔絕了所有試圖靠近的試探。
他沒有再看她,也沒有松開手。那只攬在她腰間的手,穩(wěn)定,有力,帶著一種奇異的、掌控一切的篤定。仿佛剛才那場因她而起的風(fēng)波,對他而言不過是拂去肩頭一點微不足道的灰塵。
蘇晚的心跳依舊紊亂,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久久無法平息。她偷偷抬眼,視線只能看到他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她看不懂他此刻的表情,更猜不透他剛才出手解圍的用意。
是維護顧家的顏面?還是僅僅因為顧薇的挑釁觸及了他的權(quán)威?
腰際的溫?zé)崴坪踹€在蔓延,帶著一種陌生的、讓她心慌意亂的觸感。她強迫自己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只是被他這樣半擁著前行,每一步都踩在云端,虛浮而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