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茶水間桌面緊貼著我的小臂,
空氣中彌漫著廉價速溶咖啡和某種若有似無的甜膩糕點氣味。
我盯著面前那臺屏幕快要熄滅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像一群蠕動的螞蟻,
看得我眼眶發(fā)酸,太陽穴突突直跳。第八遍。打印出來的方案初稿就擱在手邊,
上面布滿了我用紅筆狠狠劃出的圈圈杠杠,力道之大,幾乎要穿透那疊厚厚的A4紙。
每一個紅色印記,都像是扎在我神經(jīng)末梢上的針。八次推倒重來,八次!
老板一句輕飄飄的“感覺不對”,就把我們組半個月的心血當垃圾扔進碎紙機。“啊——!
”一聲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低吼終于沖破了我的齒關。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
感覺精心梳理過的馬尾辮此刻也變成了某種沉重的負擔。“又改?”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
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同身受的沉悶。我扭過頭。
陳默就靠在旁邊的流理臺上,手里捏著個啃了一半的、包裝紙皺巴巴的三明治。
他頂著一頭睡得有些蓬亂的黑色短發(fā),
身上那件洗得略發(fā)白的淺藍色襯衫袖口隨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線條干凈的小臂。
那張臉年輕得過分,帶著點大學剛畢業(yè)的青澀氣,但此刻眼底也掛著和我同款的黑眼圈陰影。
“第八遍!”我把手里的紅筆“啪”地一聲拍在方案上,
力氣大得讓旁邊的咖啡杯都跟著震了一下,“感覺不對?他老人家倒是說說哪里不對???
是PPT顏色不夠五彩斑斕?還是圖表里的數(shù)據(jù)沒給他跳個踢踏舞?
”憤怒像燒開的水在我胸腔里翻滾。我抓起桌上那袋干巴巴、毫無食欲可言的吐司面包,
惡狠狠地撕下一大塊塞進嘴里,用力咀嚼,仿佛嚼的不是面包,
而是某個禿頂中年男人的腦回路。“大清早的,”我含混不清地繼續(xù)輸出,
面包屑差點噴出來,“一個電話打過來,劈頭蓋臉就是‘重做’!他昨晚是抱著金磚睡的,
美夢做多了,看我們這些打工仔喘氣不順眼是吧?”我越說越氣,
唾沫星子幾乎要飛到對面陳默的臉上,“我看他就是閑的!更年期綜合征晚期!
內分泌嚴重失調!一天不折騰人,他渾身骨頭縫兒都癢癢!
”茶水間里還有其他幾個同事在默默接水,聽到我這番“高論”,全都默契地低著頭,
端著杯子快步溜了出去,動作快得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
這片小小的空間就只剩下我和陳默,還有空氣中彌漫的、我制造的憤怒硝煙。陳默沒說話,
只是安靜地聽著我機關槍似的掃射。等我暫時停下來喘口氣,
他才慢悠悠地放下那個可憐的三明治,轉身走向咖啡機。機器發(fā)出沉悶的嗡嗡聲,
深褐色的液體汩汩流出,注入一個干凈的紙杯。
濃郁的、帶著焦苦氣的咖啡香終于蓋過了速溶粉的劣質味道。
他端著那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走回來,輕輕放在我面前,推到我手邊。
紙杯溫熱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奇異地將我沸騰的怒火稍稍壓下去一絲?!翱赡馨?,
”他開口,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已被證實的定理,
“更年期?!?他的目光落在我那杯廉價的速溶咖啡上,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或者,
單純就是…吃飽了撐的?!薄班邸蔽覜]忍住,一口面包屑差點嗆進氣管,
連忙拍著胸口咳嗽起來。陳默這個總結,精準、刻薄,
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近乎天真的毒舌。雖然簡單粗暴,
但奇異地戳中了那個荒謬的點。我抓起他推過來的那杯新鮮咖啡,猛灌了一大口。
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灼燒感反而帶來一種奇異的清醒和解脫。
我長長地、徹底地呼出一口濁氣,感覺剛才那股要把自己憋炸的郁氣,
終于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出口?!熬?!”我朝他豎起大拇指,
殘余的怒氣被這杯咖啡和這句吐槽沖淡了不少,“陳默同學,你總結得非常到位!
深刻揭露了某些中年管理層的本質性精神空虛!”陳默沒接我的調侃,
只是拿起自己那半個三明治,又默默地啃了一口。但他微微下垂的眼睫似乎彎了一下,
嘴角也勾起一個極淺、極快的弧度,像是冰面裂開的一道細縫,轉瞬即逝。從那一天起,
茶水間那個靠窗的角落,就成了我和陳默的秘密據(jù)點。一個不需要語言約定的同盟,
在老板令人窒息的重壓和那些永遠“感覺不對”的指令下,悄然結成。
我們像兩個潛伏在敵軍內部的暗哨,抓住每一個會議的間隙、每一次被駁回方案的喘息時間,
溜進那個飄著咖啡和廉價點心氣味的小空間?!翱吹?jīng)]?看到?jīng)]?”我壓低聲音,
用眼神示意茶水間門口剛剛大步流星走過的身影,
精準地捕捉到老板那顆在精心打理下依舊頑強反光的地中海頭頂,
“今天這‘地方支援中央’的發(fā)型,是不是又有了新突破?我賭五毛,
他早上至少對著鏡子抹了半瓶發(fā)膠!”陳默正倚在窗邊小口喝著水,聞言抬眼瞥了一下門口,
只看到消失的背影。他收回目光,沒什么表情,但聲音里那點慣常的麻木感里,
混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年輕人的促狹:“嗯。
可能是想打造一種…‘智慧的聚光效應’?照亮我們前行的路?”“噗哈哈!
”我一口水差點噴在對面的墻上,趕緊捂住嘴,笑得肩膀直抖,“聚光效應?照亮前行的路?
陳默,你這嘴…夠損!我喜歡!” 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連日加班的疲憊和憋屈仿佛都被這辛辣的調侃沖淡了不少。更多的時候,是純粹的憤怒宣泄。
“神經(jīng)?。〗^對是神經(jīng)??!”我把一份被打回重做的市場分析報告摔在流理臺上,
紙張嘩啦作響,像是我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數(shù)據(jù)清清楚楚擺著,用戶畫像明明白白!
他非要我們加個‘70歲以上銀發(fā)群體對元宇宙社交平臺使用偏好分析’?!
他怎么不讓我們分析一下火星人對公司食堂的意見呢?!”陳默站在咖啡機旁,背對著我,
肩膀似乎微微聳動了一下。他沒有立刻回頭,只是看著深褐色的咖啡液慢慢注滿杯子,
才轉過身,把其中一杯推給我。他的表情依舊是那種帶著點倦怠的平靜,
但那雙年輕的眼睛里,此刻卻清晰地映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被荒謬現(xiàn)實點燃的火光。“也許,
”他接過我的話頭,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內容卻鋒利如刀,“老板覺得,
公司下一步的戰(zhàn)略方向是…開發(fā)冥王星養(yǎng)老地產(chǎn)?提前布局星際養(yǎng)老市場?”刻薄,精準,
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冷幽默。每一次,他都能用一種近乎學術研究的冷靜口吻,
把我那些歇斯底里的怒火,淬煉成一句句鋒利無比、直擊要害的毒舌點評。
那些積壓在我胸口、幾乎要把我撐爆的怨氣,
就在他遞過來的咖啡杯和他平淡無奇的“點評”中,奇妙地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然后像被戳破的氣球一樣,“噗”的一聲,消散了大半。我們心照不宣,彼此掩護。
有時是我先進去“偵察”,確認安全后朝他使個眼色;有時是他擋在門口,
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手機,實則在把風。
那些關于禿頭、關于更年期、關于奇葩決策的刻薄話語,成了我們在這個巨大寫字樓叢林里,
對抗無形壓力的武器和暗號。日子在這種高壓下的隱秘吐槽中,像被按了快進鍵,
一晃就到了公司成立二十周年的慶典日。宴會廳里水晶燈璀璨奪目,晃得人眼暈。
空氣里混雜著高級香水、昂貴雪茄以及精致冷餐拼盤散發(fā)出的復雜氣味。
舒緩的爵士樂在背景流淌,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穿著筆挺西裝和優(yōu)雅晚禮服的人們舉著香檳杯,臉上掛著模式化的、恰到好處的笑容,
低聲交談著,交換著名片和商業(yè)信息。我穿著一條租來的、不甚合身的黑色小禮裙,
感覺渾身不自在,像一只誤入天鵝群的丑小鴨。手里那只細長的高腳杯盛著金黃色的液體,
氣泡不斷上涌破裂,發(fā)出細碎的嘶嘶聲。我找了個靠近巨大落地窗的角落站著,
遠離人群的中心,試圖把自己藏進這片虛假繁榮的陰影里。“林晚?”熟悉的聲音傳來。
陳默端著兩杯香檳走了過來。他今天也穿上了正式的西裝,
剪裁合體的深色布料襯得他肩線平直,褪去了幾分實習生的青澀,多了些沉穩(wěn)。
但那份格格不入的感覺,似乎比我更甚。他眉頭微蹙,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
掃視著滿場虛與委蛇的人群,像在看一群行為奇特的生物標本?!敖o。
”他把其中一杯遞給我,冰涼的杯壁碰到我的指尖。“謝了。”我接過,
和他并肩靠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車流如織,霓虹閃爍,
卻感覺比這燈火輝煌的宴會廳真實得多。里面的空氣粘稠得讓人喘不過氣?!霸趺礃??
”我抿了一小口香檳,氣泡在舌尖炸開,帶著一絲微苦的甜。
目光下意識地搜尋著那個永遠處于風暴中心的焦點——我們的老板。
他正被一群高管和重要客戶簇擁著,紅光滿面,聲如洪鐘,
接受著四面八方涌來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恭維。那精心打理過的發(fā)型在璀璨燈光下,
確實呈現(xiàn)出一種……嗯,“智慧的聚光效應”。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疲憊和荒謬的憤懣感,
瞬間頂?shù)搅撕韲悼?。就像在茶水間無數(shù)次發(fā)生過的那樣,
對著身邊唯一能理解這份荒誕的戰(zhàn)友,那些壓抑了一整晚、甚至更久的槽點,不吐不快。
“瞧瞧他,”我用下巴朝人群中心的方向點了點,聲音壓得極低,
卻因積壓的情緒而帶著明顯的尖銳,“被捧得都快找不著北了!
真以為自己是什么點石成金的商業(yè)奇才了?” 我灌了一大口香檳,冰涼的液體滑下去,
非但沒澆滅心火,反而像添了把柴,“上周剛斃掉的那個社區(qū)項目,明明數(shù)據(jù)那么好,
前景那么清晰!就因為隔壁老王總隨口夸了句‘有魄力’,
他就非得逼著我們組去啃那個爛尾的文旅盤!說什么‘格局’、‘視野’!屁!
我看他就是被那群馬屁精灌了迷魂湯,腦子都糊成一鍋粥了!”我的語速越來越快,
聲音也因激動而微微拔高,完全沉浸在憤怒的控訴里,渾然不覺周圍環(huán)境的變化。
那些積壓的、關于無休止加班、關于毫無意義的反復修改、關于被當成提線木偶的憋屈,
借著香檳的酒勁,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傾瀉而出。
“他就是個剛愎自用、被馬屁熏壞了腦子的老糊涂!
”我?guī)缀跏且а狼旋X地吐出最后一句總結,感覺胸口那股憋悶終于暢快了一些。
我下意識地轉頭,
想從陳默那里得到他慣常的、那種精準又解氣的點評或者哪怕一個認同的眼神。然而,
陳默沒有看我。他整個人像是瞬間被抽走了靈魂,僵直地定在原地,瞳孔驟然緊縮,
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一種近乎死灰的慘白。他微微張著嘴,
目光死死地、難以置信地釘在我身后某個點。一股冰冷的、帶著強烈不祥預感的電流,
猛地竄上我的脊背。我握著香檳杯的手指瞬間冰涼僵硬。時間,在這一刻被拉長、扭曲。
身后那片觥覦交錯、低語淺笑的背景音,詭異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靜。仿佛整個喧囂的世界,都被按下了暫停鍵。然后,
一個渾厚、爽朗、帶著明顯醉意和不容置疑親昵的笑聲,像一把生銹的鈍刀,
猛地劈開了這片死寂。“哈哈哈!臭小子!躲這兒偷懶呢?”那聲音,
熟悉得讓我每一根汗毛都倒豎起來!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
穿透我的天靈蓋!“體驗生活夠久了吧?再玩下去,你媽該跟我急了!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全身的力氣被瞬間抽空,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下巨大的、轟鳴的嗡響,像是有一千架飛機在顱內同時起飛。我像個生銹的機器人,
脖子發(fā)出“咔噠”的輕響,一點一點,極其僵硬地扭過頭去。老板那張紅光滿面的臉,
帶著熏然的醉意和毫不掩飾的寵溺笑容,就在我身后不到兩步的距離!
他微微發(fā)福的身體裹在昂貴的定制西裝里,一只手隨意地搭在陳默僵硬的肩膀上,
用力拍了拍。他根本沒看我,仿佛我只是空氣,是背景板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面前這個瞬間石化、面無人色的年輕男人身上。
陳默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那張總是帶著點倦怠或促狹的年輕臉龐,此刻只剩下一種世界崩塌般的巨大驚駭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