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我家商賈出身，滿身銅臭，玷污了他文人的清譽(yù)。他穿著我王家最上等的云錦，
吃著我王家送來的米糧，卻在同僚面前對我冷嘲熱諷，說我是他仕途上洗不掉的污點。
我親手做的芙蓉糕，他皺眉讓下人倒掉。我精心縫制的官服，他棄之如敝履。后來，
我提了合離。他愣了一下，隨即冷笑：“怎么，王小姐是覺得我這個翰林編修的官職太小，
滿足不了你們王家的胃口了？”我沒說話，只是平靜地離開了陸家。再后來，他家道中落，
淪為階下囚。而我王家的生意，早已遍布大江南北。在一個破廟里，他跪在我面前，
抓住我的裙角，哭著求我不要走。可他不知道。當(dāng)初他打翻我親手熬的醒酒湯時，我的心，
就已經(jīng)死了。第一章時值梅雨季節(jié)，江南的陰雨纏綿而至。細(xì)密的雨絲如千萬根銀針，
斜斜地織入天地間，將遠(yuǎn)山近水都籠在一片朦朧的煙色里。王家的府邸坐落在城南，
青瓦白墻，飛檐翹角，在雨中靜默著，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畫。只是這份雅致，
此刻卻被一種沉甸甸的壓抑所籠罩。雨水淅淅瀝瀝地敲打著海棠木雕花的窗欞，
每一聲都像是嘆息，敲在王姈的心上。她端坐在梳妝臺前，身上穿著早已備好的嫁衣。
大紅色的錦緞上，用最上乘的金絲銀線繡著一對并蒂蓮，花瓣飽滿，枝葉相連。
這是母親在世時親手為她繡下的，寓意著夫妻和睦，永結(jié)同心。然而此刻，
她攥著那對栩栩如生的并蒂蓮，心頭卻是一片冰涼。銅鏡里映出一張素凈秀雅的臉，
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只是那雙往日里總是含著盈盈笑意的杏眼，
此刻卻蒙著一層與窗外雨幕一般的迷茫?！皧杻??！备赣H王若甫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走到女兒身邊，寬厚的手掌輕輕搭在她的肩上。王姈抬起頭，
從鏡中看到父親的倒影。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jì)，鬢角的白發(fā)卻比去年又多了些，
那是為王家偌大的家業(yè)操勞出的痕跡。他的掌心粗糙，
布滿了常年打算盤、驗貨物留下的老繭。那老繭蹭過她光潔的手背，帶來一種心酸的觸感。
“你看這世道，” 王若甫嘆了口氣，聲音被雨聲浸得有些發(fā)悶，“我們商人，家底再厚，
名聲再響，說到底，還是‘士農(nóng)工商’的最末一等?！薄耙娏斯倮蠣敚傄鹊蜕先诸^。
爹這輩子，受的氣夠多了，不想讓你也走我的老路。”他頓了頓，
目光落在女兒身上那件華美嫁衣上，眼神復(fù)雜?！瓣懠译m說眼下家境貧寒，可陸文淵那孩子，
我是看著他長大的。聰慧，有毅力，年紀(jì)輕輕便中了舉人，前途不可限量。
將來若能金榜題名，入朝為官，哪怕只是個七品縣令，你跟了他，便是官家夫人。下半輩子，
就再也不用看人臉色，仰人鼻息了?！蓖鯅柍聊L長的睫毛垂下，
在眼瞼上投下一片黯淡的陰影。她知道，父親說的都是實情。王家是城里首富，
絲綢、茶葉、米行，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墒牵敻辉跈?quán)勢面前，終究是脆弱的。
去年稅司衙門新上任的主簿，不過是個從九品的小官，就敢三番五次地尋釁滋事，
話里話外地暗示要“孝敬”。最后還是父親賠著笑臉，送上厚禮，才算了事。那晚，
她看到父親獨自坐在書房里，對著賬本，長吁短嘆?！斑@些年，我一直資助他讀書，
為的也不全是那點虛名?！?王德甫的聲音放得更低了，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是為我們王家尋個依靠，更是為你尋個依靠。爹總有老去的一天，有了這樣的夫君，
我才能放心啊，姈兒?！备赣H的話語重心長，每一個字都砸在她的心坎上。她是個孝順女兒，
又如何能不懂父親的苦心。只是……遠(yuǎn)處，隔著一條小巷的陸家，隱隱約約傳來了爭吵聲。
那聲音被厚重的雨幕浸泡、拉扯，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像一首被強(qiáng)行撕裂的曲子，不成調(diào)，
只剩下悲戚的碎片。王姈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
冷風(fēng)夾著濕潤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讓她混沌的思緒清醒了幾分?！皽Y兒！我的兒??！
” 陸母帶著哭腔的哀求聲穿透雨幕，顯得格外清晰?！巴跫译m是商賈之家，
可王小姐的人品相貌，是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名的溫柔賢淑，知書達(dá)理。你怎能如此作踐人家？
”“知書達(dá)理？一個商賈之女，滿身銅臭，能識得幾個字？不過是市井俗物罷了！
”那個她即將要嫁的男人，陸文淵的聲音，清冷如冰，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與厭惡。
王姈的心，猛地一沉。她見過陸文淵數(shù)面。第一次是在三年前的元宵燈會，
他還是個青澀的少年，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儒衫，站在燈謎攤前，應(yīng)對自如，引來一片喝彩。
那時，他眼中的光彩，比天上的明月還要亮。父親指著他對她說：“姈兒你看，
那就是陸家的孩子，日后必成大器?！焙髞?，父親開始資助他。每隔一季，
家里的賬房便會撥一筆銀錢送去陸家，供他筆墨紙硯，衣食住行。她也曾隔著車簾，
見過他來王家道謝，永遠(yuǎn)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樣。脊背挺得筆直，仿佛接受資助這件事，
于他而言，并非恩惠，而是一種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慕粨Q?！皽Y兒，你不能沒有良心??！
” 陸母的聲音越發(fā)凄苦，“這些年，若不是王老爺雪中送炭，時時接濟(jì)，供你筆墨紙硯，
為你尋訪名師，你哪能安安心心地坐在這書房里讀書？做人要懂得飲水思源，知恩圖報啊！
這樁婚事，既是王老爺看重你，也是咱們陸家該還的恩情??！”“恩情？
” 陸文淵冷笑一聲，那笑聲像是尖銳的冰棱，刺得王姈耳膜生疼。
“用我一生的清譽(yù)去還嗎？用我未來的仕途去還嗎？母親，你可知外面的人都怎么說我？
說我陸文淵是攀了高枝，是貪圖王家的錢財，才肯娶一個商人之女！昨日的同窗宴會上，
他們就拿此事打趣我，說我馬上就要娶個‘錢袋子’進(jìn)門，從此吃穿不愁了！
這叫我日后如何在同僚面前抬起頭來？”“嘩啦……” 一陣書頁翻飛的聲響傳來，
像是他心中壓抑不住的怒火，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王姈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后背貼上了冰冷的青磚墻。她仿佛能看見那間簡陋的書房里，
陸文淵攥著書卷的指節(jié)早已泛白，青筋在蒼白清瘦的皮膚下突突跳動。他眼中燃燒的，
不是對這樁婚事的不滿，而是對他那被玷污了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文人尊嚴(yán)的捍衛(wèi)。
雨聲更大了，砸在屋檐上，濺起一朵朵破碎的水花。爭吵聲漸漸低了下去，最終歸于沉寂。
許久，陸文淵疲憊而沙啞的聲音響起，只有兩個字，卻重如千鈞?！啊胰?。
”王姈緩緩閉上眼睛，那對金絲繡的并蒂蓮，此刻像是烙鐵一樣，燙著她的掌心。她明白了，
這場婚姻，于父親，是一場深謀遠(yuǎn)慮的投資；于陸家，是一場迫不得已的報恩；于陸文淵，
是一場奇恥大辱的妥協(xié)。而于她王姈，從頭到尾，不過是這場交易里，
一件明碼標(biāo)價的的貨物。第二章吉時已到，喜樂喧天。王家的送親隊伍，
從城南一直延伸到城北的陸家門口，十里紅妝，浩浩蕩蕩，引得全城百姓都出來圍觀。
人人都在艷羨王家小姐的好福氣，嫁給了城里最有前途的年輕舉人。王姈頭頂著沉重的鳳冠，
覆著厚厚的紅蓋頭。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紅色，世界被隔絕在外，
只剩下震耳欲聾的嗩吶聲和旁人的議論聲。她像一個精致的木偶，被人攙扶著，一步一步，
走完了所有繁瑣的禮節(jié)。跨火盆，過馬鞍，拜天地。
“一拜天地——” 司儀高亢的唱喏聲在喜堂里回蕩。王姈順從地彎下腰，蓋頭下的視線，
只能看到身側(cè)那個男人同樣穿著大紅喜服的衣角。那衣料是王家綢緞莊里最上等的云錦，
上面用暗紋繡著麒麟祥云，華貴非凡?？伤溃@身華服之下，
包裹著一顆多么不甘和屈辱的心?！岸莞咛谩彼龑χ献墓殴蛳隆ｊ懜敢荒樉执?，
陸母則是滿眼的愧疚與心疼。她能感覺到婆婆的目光，像溫暖的手，輕輕拂過她的蓋頭。
“夫妻對拜！”這是最后一拜。王姈緩緩轉(zhuǎn)身，面對著陸文淵。
她能清晰地聽見他敷衍行禮時，衣擺掃過地面青磚的“沙沙”聲，急促而潦草，
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煎熬。三拜過后，便是合巹酒。喜娘端著托盤上前，
上面放著兩只用紅線系著的酒杯。王姈由伴娘扶著，端起其中一杯。她能感覺到，
滿堂賓客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們二人身上。這是夫妻禮成的最后一步，
是“合二姓之好”的神圣儀式。然而，陸文淵卻連看都未看那酒杯一眼。他只是漠然地站著，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司儀和喜娘的臉上都露出了尷尬的神色，場面一時間有些僵持。
“淵兒……” 陸母在旁邊焦急地低喚了一聲。陸文淵像是終于被這聲音驚醒。
他沒有去接那杯酒，而是側(cè)過身，對著王姈，不，或許是對著滿堂賓客，
冷冷地丟下一句話：“煩勞諸位，我要去書房讀書了?？瓶荚诩?，不敢懈怠?！痹捯粑绰?，
他便拂袖而去，頭也不回地走向后院。那挺直的背影，在跳躍的燭光下，顯得孤傲而決絕。
整個喜堂瞬間靜得落針可聞，隨即，賓客間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竊竊私語，有嘲諷的，
有同情的，有看好戲的……尖酸的話語此刻好像無數(shù)根細(xì)針，穿透了紅蓋頭，
扎在王姈的身上。她的手微微顫抖，那杯未喝的合巹酒，險些灑了出來。紅蓋頭下的世界，
明明滅滅。喜燭高燒，紅淚滴落，映得公婆臉上的歉意與窘迫愈發(fā)明顯。
陸父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強(qiáng)撐著笑臉對賓客們打哈哈：“小兒……小兒醉心學(xué)問，
怠慢了各位，還請海涵，海涵！來來來，大家吃好喝好！”陸母則快步走到王姈身邊，
一把拉住她冰冷的手，聲音里帶著哭腔：“好孩子，讓你受委屈了……別往心里去，
他……他就是這個倔脾氣。等他想通了，就好了……”她一邊說著，
一邊從袖子里掏出一塊用手帕包著的桂花糕，偷偷塞進(jìn)王姈的手中?！梆I了吧？先墊墊肚子。
別怕，以后有娘在?！蹦菈K桂花糕還帶著婆婆掌心的余溫，甜膩的香氣絲絲縷縷地鉆入鼻尖。
王姈攥著糕點，指甲深深地陷進(jìn)軟糯的糕體里。她沒有哭，只是覺得心里某個地方，
像是被蛀空了一塊，冷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那一夜，洞房花燭夜。
她獨自一人坐在鋪著鴛鴦戲水錦被的婚床上，從天黑等到天明。喜燭燃盡，
滴落的燭淚凝固成一個個丑陋的疙瘩。而她的新婚夫君，始終沒有踏入這房間一步。
書房的燈，亮了一整夜。第三章婚后的日子，說平靜也平靜，說煎熬也煎熬。平靜的是，
陸文淵說到做到，真的將自己完全鎖在了書房里。那扇通往后院書齋的門，
像是隔開了兩個世界。門內(nèi)，是他圣潔的翰墨書香；門外，
是她這個“滿身銅臭”的凡俗世界。他從不與她同桌用飯，也從不與她共處一室。
偶爾在庭院里迎面遇上，他也只是目不斜視地走過，仿佛她是空氣。煎熬的是，
這種無聲的冷暴力，像一把鈍刀子，日復(fù)一日地凌遲著她的心。王姈并非沒有嘗試過去改變。
她記得父親說過，再冷的石頭，用心也能捂熱。她每日清晨都會親自下廚，
做他最愛吃的芙蓉糕。那是一種用新鮮雞蛋清和上等米粉蒸制而成的小點心，口感細(xì)膩，
入口即化。她將剛出爐的芙蓉糕盛在精致的白瓷碟里，小心翼翼地端到書房窗下，
輕輕擱在石臺上。然后，她會悄悄退開，躲在回廊的柱子后。每一次，
她都能聽見里面?zhèn)鱽黻懳臏Y壓低了聲音，卻依舊難掩厭惡的吩咐：“阿福，拿走，
一股銅臭味，熏壞了我的書！”那個名叫阿福的小書童，
便會端著那碟幾乎未動的芙蓉糕出來，一臉為難地看著她?！吧俜蛉恕薄暗沟舭?。
” 王姈總是微笑著說，仿佛早已習(xí)慣。日復(fù)一日，風(fēng)雨無阻。芙蓉糕被端進(jìn)去，
又被原封不動地拿出來，最后倒進(jìn)泔水桶里。這成了陸家一道奇特的風(fēng)景。
倒是公婆待她極好，幾乎是帶著補(bǔ)償?shù)男睦怼Ｆ牌排滤拍?/p>
手把手地教她繡更復(fù)雜的雙面繡，從鴛鴦?wù)硖椎胶砂隳遥?/p>
絮絮叨叨地跟她講陸文淵小時候的趣事。“淵兒這孩子，從小就犟。小時候家里窮，
買不起筆，他就用樹枝在沙地上練字，一寫就是一天，手都磨破了?！逼牌耪f著，
眼圈就紅了，“他不是壞，就是……就是讀書讀傻了，太愛惜自己的名聲。你多擔(dān)待些，
他會明白你的好的。”公公則是個不善言辭的老實人。他會背著兒子，
用他那些寶貝得不行的舊書頁，給她折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兔子燈、蝴蝶、展翅的雄鷹，
放在她的窗臺上，笨拙地表達(dá)著一個長輩的善意。在陸家的日子，
王姈學(xué)會了將所有的委屈和心事都藏起來。白天，她孝敬公婆，打理家事，
將小小的陸家操持得井井有條。到了夜晚，當(dāng)所有人都睡下后，她才會點上一盞小燈，
拿出從娘家?guī)淼馁~本。那是王家所有生意的核心機(jī)密。父親從小便教她識數(shù)、算賬，
甚至帶她去碼頭、去染坊。他曾說：“女兒家也要有自己的本事，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 婚前，父親將一套副本交給了她，讓她時時溫習(xí)，莫要生疏了。燭光下，
王姈的指尖在算盤上靈活地跳動著，發(fā)出清脆的“噼啪”聲。
看著那一串串代表著財富與流轉(zhuǎn)的數(shù)字，她的心才能獲得片刻的安寧。在這里，
沒有文人的風(fēng)骨，沒有商賈的銅臭，只有最簡單、最公平的等價交換。
這是她熟悉且自信的世界。她會仔細(xì)核對每一筆流水，分析各地的行情，
甚至寫下自己的見解，然后托可靠的下人，偷偷送回王家給父親參詳。就這樣，
在陸文淵的冷漠和公婆的溫情中，在白日的隱忍和深夜的精干中，三年時光，悄然而逝。
終于，等到了他赴京趕考，金榜題名的那一天。消息傳回城里的時候，整個陸家都沸騰了。
金鑼聲、鞭炮聲，驚飛了老宅屋檐下筑巢的灰雀。陸文淵高中二甲進(jìn)士，賜同進(jìn)士出身，
入了翰林院，任編修一職。這是何等的榮耀！陸家門前車水馬龍，前來道賀的人絡(luò)繹不絕。
陸父陸母激動得老淚縱橫，逢人便說祖上積德。王姈站在回廊下，
看著那個身著簇新進(jìn)士紅袍的男人，意氣風(fēng)發(fā)地跨進(jìn)門檻。三年的時光，
似乎并未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只是那眼中的傲氣，比從前更盛了，幾乎要滿溢出來。
她走上前，像一個最稱職的妻子那樣，伸手替他整理官服上的一絲褶皺。
她的指尖剛剛觸碰到那華貴的布料，就被他抓住了手腕。他的力氣很大，捏得她生疼。
“你爹可真有眼光啊?！?陸文淵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輕蔑的笑意。他微微俯下身，
湊到她耳邊，一字一頓，故意將“眼光”二字咬得極重?！坝脦啄甑亩髑?，
就賭來一個翰林院編修的女婿。我這么快就替你，替你們王家，
擺脫了那洗不掉的商賈身份了?！彼穆曇衾飵е唤z戲謔，尾音拖得綿長，
充滿了上位者施舍般的傲慢?！安淮蛩恪兄x一下我嗎，夫人？”王姈抬起頭，
靜靜地看著他。他的眼睛里，沒有半分夫妻間該有的喜悅，只有赤裸裸的炫耀和嘲諷。
仿佛他的成功，不是為了光耀門楣，而是為了證明，她王姈，她王家，
當(dāng)初的“投資”是多么的值得，而他，終于有了可以俯視她的資本。她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
沒有動怒，也沒有辯解，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恭喜陸大人。時辰不早了，
賓客們都還等著，莫要失了禮數(shù)?！彼D(zhuǎn)身欲走，卻聽見他在身后，
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又說了一句：“記住，你現(xiàn)在的一切榮光，都是我給的。
”王姈的腳步頓了頓，但終究沒有回頭。她充耳不聞，不想在這種普天同慶的日子里，
與他計較。然而她錯了。金榜題名，非但沒有化解他們之間的堅冰，
反而成了他變本加厲羞辱她的開始。第四章入了翰林院，陸文淵的應(yīng)酬多了起來。
他時常帶著王姈出席各種同僚的宴會。然而，這并非接納，而是一種更殘忍的示威。
在酒酣耳熱之際，總有知情的官員或夫人奉承王姈，夸她有旺夫之相。每當(dāng)這時，
陸文淵便會端著酒杯，發(fā)出一聲不大不小的冷笑，幽幽地說道：“過獎了。
商人最會審時度勢，攀龍附鳳，王小姐……哦不，陸夫人的眼光，自然是極好的?！币痪湓挘?/p>
便將所有的功勞都?xì)w于王家的精明算計，
將王姈置于一個工于心計、用金錢收買前程的尷尬境地。滿座的賓客面面相覷，
氣氛瞬間冰凍。王姈只能端坐著，臉上維持著得體的微笑，
任由那些探究和輕蔑的目光將她凌遲。她為他新添置的湖綢官服，
料子是王家從蘇杭新進(jìn)的上品，光澤柔亮，裁剪合身。他卻當(dāng)著眾人的面，將衣袖拎起來，
皺著眉說：“太艷了，一股子市井的浮華氣，穿出去倒像是商販，失了文人風(fēng)骨。”說罷，
便再也不碰那件衣服。就連她費盡心思，用老婆婆傳下的方子，為他熬制的醒酒湯，
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潑在了庭院的青磚地上?！斑旬?dāng)”一聲，白瓷碗摔得粉碎。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冰冷：“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在我面前弄這些腌臜事！
王小姐還是多費些心思，管好你們王家的銀錢賬目吧，那才是你的長處！
”“腌臜事”三個字，像三根毒針，狠狠扎進(jìn)王姈的心里。她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忍耐，
在他眼里，不過是上不得臺面的、帶著銅臭味的討好。她終于明白，有些人，心是捂不熱的。
他的自卑與傲慢，早已在他的心里筑起了一道高墻，任何善意都無法穿透，只會被反彈回來，
傷得人鮮血淋漓。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發(fā)生在一個初夏的午后。那天，
是她父親的壽辰。她想回娘家為父親祝壽，按照規(guī)矩，需得丈夫陪同。
她第一次主動踏進(jìn)了那間她從未被允許進(jìn)入的書房。書房里窗明幾凈，滿室墨香。
陸文淵正坐在案前，專心致志地臨摹一幅前朝大家的書法。陽光透過窗欞，
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讓他看起來宛如一尊沒有感情的玉像。她站在門口，
輕聲說明了來意。他甚至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澳恰蚓螘r有空？
我好讓家里備車。” 她放低了姿態(tài)，用上了夫君這個許久未曾說出口的稱謂。
陸文淵終于停下了筆。他抬起頭，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著她，嘴角噙著一抹慣有的譏誚。
“岳父大人的壽辰，我自然是要去的。只是……”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出手，
輕輕挑起她耳邊的一縷發(fā)絲。“只是，我如今是翰林院編修，代表的是朝廷的臉面。
岳父大人雖是商賈，但壽宴之上，想必也會有些地方官紳前來道賀。我若與你一同回去，
旁人問起我們夫妻的日常，你讓我如何作答？”他慢條斯理地說著，語氣溫和，
內(nèi)容卻字字誅心?！笆钦f我陸文淵的夫人，每日最精通的，是打算盤看賬本？還是說，
她最擅長的，是以金錢來衡量世間萬物？這豈不是讓我這個清流之臣，臉上無光？
”王姈的血，一瞬間涼了下去。她看著眼前這張俊雅卻刻薄的臉，
忽然覺得無比的陌生和可笑?！八?，陸大人的意思是？”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平靜得可怕?！拔业囊馑际?，” 陸文淵松開手，后退一步，重新拉開了與她的距離，
仿佛她是什么會玷污他的東西?！澳阆然厝ァＮ姨幚硗晔诸^的公務(wù)，會備上一份厚禮，
獨自前往王府拜壽。這樣，既全了禮數(shù)，也免了……不必要的尷尬?！薄拔?，” 他看著她，
一字一頓地補(bǔ)充道，“不想讓別人覺得，我陸文淵是個需要靠妻子娘家撐場面的無能之輩。
”原來，他連和她一同出現(xiàn)在她娘家，都覺得是一種恥辱。王姈定定地看了他許久，
久到陸文淵的臉上都出現(xiàn)了一絲不耐煩。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決絕和解脫。
“好，我明白了?！彼龥]有再多說一個字，轉(zhuǎn)身離開了書房?；氐椒坷铮?/p>
她打開了箱籠的最底層，取出了那件被她珍藏了三年的嫁衣，
和那份早已被她視若無物的婚書。和離那天，是個晴天。王姈沒有哭，也沒有鬧。
她只是當(dāng)著陸文淵和公婆的面，平靜地提出了和離。陸母當(dāng)場就哭了，拉著她的手不肯放。
陸父則在一旁唉聲嘆氣，不住地責(zé)罵兒子。陸文淵的臉上，先是錯愕，隨即轉(zhuǎn)為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