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勺刮過搪瓷碗底。
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
我舀起一勺飄著油花的雞湯。
穩(wěn)穩(wěn)地倒進我媽面前那個印著褪色紅雙喜的舊碗里。
碗邊還有個小豁口。
湯汁晃動著。
熱氣在冰冷的空氣里顯得格外稀薄。
“媽,小心燙?!?/p>
我把碗輕輕推到她面前。
我媽像是被這聲音驚醒了。
猛地一哆嗦。
抬頭看我。
眼神里的茫然和驚駭幾乎要溢出來。
她嘴唇翕動了幾下。
想說什么。
最終卻只是慌亂地低下頭。
盯著那碗冒著微弱熱氣的湯。
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油膩的桌布角。
整個堂屋依舊死寂。
空氣沉甸甸的。
壓得人喘不過氣。
地上那攤酒液的刺鼻氣味混合著飯菜的油膩。
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氛圍。
癱在椅子上的三姑父張貴發(fā)。
此刻像一灘爛泥。
眼神空洞地望著油膩膩的房梁。
臉上徹底沒了人色。
癱坐在地上的三姑。
則像被抽走了魂。
嘴里還在神經(jīng)質(zhì)地念叨著“完了,全完了”。
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配上那身臟污的花棉襖。
狼狽得像街邊的乞丐。
大伯臉色鐵青得可怕。
胸膛劇烈起伏著。
那雙慣常透著威嚴的眼睛。
此刻死死盯著張貴發(fā)。
里面翻涌著被欺騙的怒火和巨大的難堪。
他大概做夢也想不到。
這個平日里在他面前畢恭畢敬、顯得頗有家底的三妹夫。
背地里早已是個一腳踏進破產(chǎn)深淵的賭徒。
剛才他還在厲聲呵斥我。
維護著這個“妹夫”的體面。
轉(zhuǎn)眼間。
這份體面就被我撕得粉碎。
連帶著他作為“大家長”的威信。
也碎了一地。
二叔和二嬸徹底啞火了。
兩人縮在桌角。
眼神躲閃。
看看癱倒的張貴發(fā)夫妻。
又偷偷瞟我。
臉上混雜著驚疑和后怕。
剛才叫囂得最兇的二叔。
此刻像個鋸了嘴的葫蘆。
連大氣都不敢喘。
表弟陳浩和他妹妹陳嬌嬌。
更是嚇得面無人色。
陳浩手里還捏著半截沒啃完的雞爪。
油乎乎的。
僵在半空。
忘了往嘴里送。
陳嬌嬌則死死咬著嘴唇。
眼神驚恐地看著她爸媽的慘狀。
又帶著一絲怨毒飛快地掃了我一眼。
隨即又像被燙到一樣趕緊低下頭。
“嗬...嗬...”張貴發(fā)喉嚨里終于發(fā)出了聲音。
像是破風箱在拉扯。
他掙扎著想坐直。
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只能徒勞地喘著粗氣。
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到我身上。
里面充滿了絕望的哀求。
聲音嘶啞得不成調(diào):
“小...小峰...你...你從哪里...聽來的?這...這是誤會...是誤會?。∧懵犎酶附忉?..”
“誤會?”
我放下湯勺。
塑料勺柄磕在碗沿上。
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這聲音不大。
卻讓張貴發(fā)渾身一哆嗦。
后面的話全噎在了喉嚨里。
我抬眼。
目光平靜地看向他。
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
像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
“三姑父,您挪用廠里流動資金去炒期貨,不是第一次了吧?去年九月,廠里那筆該發(fā)給工人的工資,拖了半個月,也是因為這個?”
張貴發(fā)的臉瞬間又白了一層。
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
“還有,”我像是閑聊般。
語氣依舊平淡。
“您那個小舅子,王金寶,在您廠里掛個虛職,每月領(lǐng)三萬塊‘顧問費’,實際是在幫您處理那些...見不得光的賬?哦,對了,他上個月在‘皇朝’**欠的那一百二十萬高利貸,最后是您用騰達的原材料款填上的吧?”
“轟!”
如果說剛才的消息只是讓張貴發(fā)癱軟。
那么現(xiàn)在。
我每說出一條。
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他本就搖搖欲墜的心防上。
他徹底崩潰了。
身體猛地向前一撲。
雙手死死抓住油膩的桌沿。
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
頭深深地埋下去。
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別說了...求求你...小峰...別說了...”
他聲音破碎。
帶著濃重的哭腔。
不再是剛才色厲內(nèi)荏的咆哮。
而是徹底的、走投無路的哀求。
什么尊嚴。
什么面子。
在這一刻被碾得粉碎。
三姑也像是被這幾句話徹底抽空了力氣。
癱在地上連嗚咽都發(fā)不出來了。
只剩下無聲的流淚和顫抖。
大伯的臉色已經(jīng)不能用鐵青來形容了。
簡直是黑如鍋底。
他猛地一腳踹開腳邊的凳子。
巨大的聲響嚇得所有人都是一抖。
“張貴發(fā)!”
大伯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顫抖。
他指著爛泥一樣的張貴發(fā)。
手指都在哆嗦。
“你...你干的好事!我們老陳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他胸膛劇烈起伏。
顯然氣到了極點。
環(huán)顧一圈。
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眾人。
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有震驚。
有審視。
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他嘴唇動了動。
似乎想對我說什么。
但最終。
所有的話都化作一聲帶著巨大疲憊和難堪的重重嘆息。
他猛地一甩手。
看也不看地上爛泥般的張貴發(fā)夫妻。
轉(zhuǎn)身就朝門外走去。
腳步沉重而急促。
仿佛一刻也不想再待在這個讓他威嚴掃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