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異常寒冷、連風都似乎凝固了的深夜,阿橘的痛苦開始了。
起初只是壓抑的呻吟,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她喉嚨里溢出。
她在那個狹小的三角窩里煩躁地挪動,爪子無意識地在粗糙的紙板上抓撓著。我蜷縮在她身邊,被一種巨大的不安攫住,卻束手無策,只能徒勞地用舌頭一遍遍舔舐她因痛苦而繃緊的脊背,試圖傳遞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安慰。
“阿橘……”我小聲地呼喚她,聲音帶著恐懼。
“沒事……”她艱難地喘息著“快了……就快了……”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流逝。她的呻吟逐漸變成了無法抑制的、凄厲的慘叫,一聲聲撕裂著冰冷的空氣。她的身體劇烈地抽搐、繃緊、放松,再繃緊……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濕漉漉、冰涼的小東西伴隨著阿橘一聲耗盡全力的嘶吼,滑落在鋪著碎紙屑的地上。那是一只極其瘦弱的小貓,通體是繼承自母親的、溫暖純凈的橘黃色,像一小團微弱的火苗。它微弱地蠕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細不可聞的“咪”。
阿橘掙扎著,用盡最后一點力氣,轉過身,伸出舌頭,急切地、溫柔地舔舐著那個小生命,舔掉它身上的胎衣。她的動作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愛意和疲憊。
然而,這只是開始。痛苦并未結束。
阿橘的身體再次繃緊,抽搐。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知道第五只。
每一只小貓的誕生,都伴隨著阿橘更加微弱、更加絕望的嘶鳴。
每一只小貓滑落出來,都帶著令人心悸的冰冷和毫無生氣的僵硬。
它們那么小,那么安靜,沒有一絲蠕動,沒有一聲嗚咽。橘黃色的,灰白色的,帶著玳瑁斑點的。五只小小的身體,冰冷地躺在混雜著污血和碎紙的地面上,像被隨意丟棄的破布娃娃。
阿橘的舔舐動作,從最初的急切和溫柔,漸漸變得緩慢、絕望。她舔舐著第五只毫無反應的小貓,喉嚨里發(fā)出一種破碎的、如同嗚咽般的“呼?!甭暋D锹曇舨辉偈前矒?,而是最深沉的哀慟。她的頭無力地垂在冰冷的地面上,琥珀色的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無邊的空洞和死寂。巨大的腹部似乎一下子塌陷了下去,只剩下一個干癟的、布滿污血和淚水的皮囊。
只有第一只降生的小橘貓,在母親絕望的舔舐下,極其微弱地、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咪……咪……”的哭聲。這聲音,是這血腥地獄里唯一的、微弱的生命回響。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凍住了。
眼前的景象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我的靈魂上來回切割。那些冰冷的小尸體,阿橘眼中熄滅的光,還有那只小橘貓微弱到隨時會斷絕的哭聲……巨大的悲慟和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暴怒,如同火山巖漿,轟然沖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和屬于貓的懵懂!
“不——!”一個完全不屬于貓類的、凄厲的、飽含人類絕望的嘶吼,從我喉嚨里迸發(fā)出來!這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震得我自己都渾身一顫。
阿橘似乎被這聲音驚動,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睛看向我,里面沒有驚訝,只有一種近乎解脫的、濃得化不開的悲哀。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么,卻只涌出一股暗紅色的血沫。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只還在微弱哭泣的小橘貓,用盡生命最后一點力氣,極其輕微地,用鼻尖碰了碰它濕漉漉的小腦袋。
然后,她的頭,重重地垂了下去。身體徹底松弛,再也沒有一絲起伏。
“阿橘!阿橘!”我撲上去,用爪子拼命推她,用舌頭瘋狂舔她的臉,她的眼睛。
沒有反應。
只有身體在迅速變得冰冷僵硬。
那濃烈的血腥味混雜著死亡的氣息,徹底淹沒了她身上曾經(jīng)讓我感到無比安心的、溫暖的橘貓氣味。
巨大的悲痛瞬間將我吞噬。
我蜷縮在阿橘冰冷僵硬的尸體旁,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幼崽般的嗚咽。
眼淚,滾燙的、不受控制的液體,第一次從我的貓眼里洶涌而出,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和塵土,滴落在阿橘失去光澤的皮毛上。為什么?憑什么?就因為我們是流浪貓?就因為我們的生命在人類眼中輕賤如草芥?
就在這時,那只幸存的小橘貓,似乎感受到了母親生命的徹底消逝,發(fā)出了更加微弱、更加無助的“咪……咪……”聲,像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
這聲音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亂的悲痛!還有一個!阿橘用命換來的最后一個孩子!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那只脆弱的小生命。它那么小,眼睛甚至還沒睜開,渾身濕冷,在冰冷的地面上微弱地掙扎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的保護欲和責任感,如同烈火般在我胸中燃燒起來!我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模仿著阿橘的樣子,用舌頭急切地、一遍遍地舔舐它冰冷的小身體,試圖將一絲溫暖傳遞給它。我把它小心翼翼地叼起來,挪到阿橘身體相對干凈、尚有余溫的腹部下面,用自己同樣瘦弱的身體緊緊護住它。
“別怕……別怕……”我一邊舔著它,一邊發(fā)出低低的、顫抖的安撫聲,像是在對它說,更像是在對自己說“我在……我在……活下去……我們一起活下去……”
那一夜,漫長如永恒。
我蜷縮在阿橘冰冷的尸體旁,用自己單薄的體溫,艱難地守護著那個脆弱的小生命。小橘貓在我笨拙的舔舐和溫暖的懷抱里,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它開始本能地尋找母親的乳頭,小腦袋徒勞地在阿橘冰冷的腹部拱動,發(fā)出委屈的、饑餓的哼唧聲。
看著它徒勞的尋找,看著阿橘凝固在臉上的悲哀,看著地上那五具小小的、冰冷的尸體……一種冰冷徹骨的恨意,如同劇毒的藤蔓,纏繞著我的心臟,勒得我?guī)缀踔舷ⅰ?/p>
人類!是那些遺棄者!是那些冷漠的旁觀者!是那些……虐貓的惡魔!
阿橘教導我的、關于惡魔的聲音和味道的記憶,如同淬毒的尖刺,狠狠扎進我的腦海。那些醉醺醺的笑聲,重物砸墻的悶響……它們不是幻覺!它們就是懸在所有流浪貓頭頂?shù)耐赖叮?/p>
“活下去……”我舔舐著小橘貓顫抖的脊背,聲音嘶啞,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不只是活下去。”
我要保護它。
我要讓阿橘的孩子活下去。我要讓這片區(qū)域所有的貓,都活下去!不再被遺棄,不再被餓死,不再被……虐殺!
這個念頭,帶著血腥的復仇氣息和玉石俱焚的決心,如同烙印,深深燙進了我的靈魂深處。
屬于“人”的認知,屬于“貓”的野性,在這一刻,被巨大的悲痛和仇恨徹底點燃、融合、覺醒!阿橘用生命給我上的最后一課,是反抗!是守護!是血債血償!
清晨微弱的光線,艱難地透過紙板和泡沫板的縫隙,滲入這個彌漫著死亡和新生氣息的三角窩。阿橘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冰冷,像一塊沉重的石頭。那五只夭折的小貓,安靜地依偎在她身邊,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只有依偎在我腹部下、緊緊貼著我皮膚的小橘貓,微弱卻持續(xù)的心跳和體溫,提醒著我生命還在掙扎。
它餓了。
小腦袋拱著我的腹部,發(fā)出細弱的、焦躁的哼唧聲。沒有奶水,它活不下去。
我必須動。
必須立刻找到食物,找到更安全的地方。這里血腥味太重了,隨時可能引來掠食者,或者更可怕的……那些“惡魔”。
我最后舔了舔小橘貓的腦袋,把它小心地推到阿橘身體最凹陷、相對干凈的地方,用一些碎紙屑盡量掩蓋住它的氣味。
“等我?!蔽业吐曊f,聲音干澀。
然后,我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決絕,鉆出了這個臨時的“產(chǎn)房”兼“墳墓”。
外面的空氣冰冷刺骨,帶著雨后泥土的腥氣。我強迫自己不去想身后的一切,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極致。嗅覺捕捉著風中食物的信息,聽覺警惕著任何異常的聲響,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搜尋著可能的危險和獵物。
這一次翻找垃圾,不再是盲目的求生,而是帶著明確的目的——尋找能替代奶水的東西。我變得異常冷靜和高效。一個被丟棄的、只剩一點底的酸奶杯,被我小心地拖了出來。雖然冰冷,但里面殘留的一點濃稠液體,或許能暫時緩解饑餓。一個破裂的飯盒,里面粘著幾粒白米飯和一點點油湯。還有一個被啃得干干凈凈的雞腿骨,上面殘留著一點點軟骨和肉筋。
我像一頭不知疲倦的工蟻,將這些可憐巴巴的“戰(zhàn)利品”一趟趟叼回三角窩。小橘貓聞到食物的氣息,哼唧得更急切了。我用爪子艱難地將一點點酸奶涂在它嘴邊,它本能地伸出小舌頭舔舐。我又撕下一點點軟骨和肉筋,嚼得稀爛,用舌頭一點點渡給它。它貪婪地吞咽著,小爪子無意識地扒拉著我的臉。
看著它努力吞咽的樣子,一種混雜著心酸和微弱希望的暖流,稍稍沖淡了心中的冰冷。
活下去。至少這一個,要活下去。
然而,這個窩已經(jīng)不安全了。血腥味越來越濃,死亡的氣息如同實質。
下午,當我在稍遠一點的地方試圖尋找更干凈的水源時,一只碩大的、毛色骯臟的鼠類,被血腥味吸引,鬼鬼祟祟地出現(xiàn)在三角窩附近。它的眼睛里閃爍著貪婪和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