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紙刀劃開皮膚的瞬間,我竟然感到一絲快意。
會議室里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看著鮮血順著小臂滴落在價值百萬的合同上,洇出一朵朵暗紅的花。甲方代表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扭曲得不成樣子,嘴巴一張一合像條缺氧的金魚。
"周總!您這是——"
助理小王撲過來時,我已經(jīng)劃下了第三道。真奇怪,平時連抽血都不敢看的這群人,此刻卻死死攥著我的手腕,指甲都陷進我的肉里。我望著他們驚恐萬狀的表情,突然想笑。
真遺憾林茜不在現(xiàn)場,她最愛看這個了。
救護車鳴笛聲中,我聽見新來的實習生帶著哭腔打電話:"周總突然就瘋了!對,就在簽約儀式上,拿裁紙刀往自己手上劃......"
我沒瘋。我只是太累了。
消毒水的氣味刺進鼻腔,我躺在急診室的床上,聽著醫(yī)生護士來來去去的腳步聲。他們給我處理傷口時,我數(shù)著頭頂燈管里的飛蟲尸體,一共七只。
"傷口不深,但需要心理評估。"戴著眼鏡的主任醫(yī)師對旁邊人說,"去請?zhí)K醫(yī)生下來。"
當那道纖細的身影推開病房門時,我正用舌尖舔手背上的血漬。鐵銹味在口腔里蔓延的瞬間,我聽見倒抽冷氣的聲音。
"周予淮先生?我是心理科的蘇喻。"
這聲音像把冰錐,突然刺進我混沌的大腦。我猛地抬頭,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我熟悉的驚恐或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業(yè)審視。
她穿著白大褂,胸前別著"心理治療師 蘇喻"的工牌,黑色長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晌曳置饔浀茫@頭發(fā)散下來時像匹緞子,在陽光下泛著淺棕色的光澤。
大學圖書館的午后,那個總是坐在角落的女生。我每次路過,她都把臉埋得更低些,耳尖紅得透明。
"我們見過嗎?"我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
蘇喻正在翻看病歷夾的手指頓了一下,金絲眼鏡后的睫毛都沒顫一顫:"沒有。周先生可能是鎮(zhèn)靜劑的作用產(chǎn)生既視感。"她抬頭對護士說,"準備一下,轉(zhuǎn)心理科觀察室。"
她轉(zhuǎn)身時,我瞥見白大褂下露出一截腳踝,上面有道月牙形的疤。大二那年籃球賽,我扶起一個被撞倒的女生,她膝蓋擦破了,腳踝也被看臺鐵皮劃傷。那個女生全程低著頭,我只記得她后頸有一顆小痣,像滴墨汁落在雪地上。
護士推著我的病床穿過長廊,頂燈一盞盞掠過眼前。我突然抓住護欄:"蘇醫(yī)生,你大學是不是在A大讀的心理學?"
推床的護士手抖了一下。走在前面的蘇喻背影僵直,白大褂下擺隨著步伐輕輕擺動。
"周先生,現(xiàn)在應(yīng)該關(guān)注您的狀況。"她的聲音平靜得像潭死水,"初步診斷是表演型自虐傾向,需要進一步評估。您能描述一下今天自傷時的想法嗎?"
我盯著她發(fā)紅的耳尖,突然笑起來:"我想看看,如果我流血了,會不會有人真的心疼。"
蘇喻終于轉(zhuǎn)過身。逆光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見鋼筆在病歷上書寫的沙沙聲。
"創(chuàng)可貼式的關(guān)心治不好陳年舊傷,周先生。"她合上病歷本,"您需要的是正視傷口的勇氣,而不是期待別人對您的傷口做出反應(yīng)。"
這句話像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精準地挑開了我潰爛的膿瘡。我猛地坐起來,輸液管在頭頂晃蕩:"你怎么知道我要什么?"
蘇喻伸手按住我滲血的手臂,掌心溫度透過紗布傳來。那一瞬間,我看見她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不是同情,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近乎饑渴的專注。
"因為您的傷口太整齊了。"她輕聲說,"真正想死的人不會在簽約儀式上割腕,周先生。您想要的是觀眾,不是解脫。"
她松開手,我的血已經(jīng)浸透紗布,在她白皙的指尖留下淡淡的紅痕。我期待著她會像其他人一樣驚慌失措,可她只是從容地掏出手帕擦了擦,然后對護士說:"每兩小時檢查一次傷口,注意感染。"
走到門口時,她突然回頭:"對了,您妻子正在趕來的路上。"
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林茜要來了。那個會用鮮紅指甲掐進我傷口,在我耳邊喘息著說"再深一點"的女人。
"不..."我失控地抓住被子,"告訴她不...不用來..."
蘇喻站在門口,燈光從她背后漫過來,白大褂邊緣泛著淡淡的光暈。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見她平靜到可怕的聲音:
"您害怕她看見?還是害怕她看不見?"
這句話像記耳光抽在我臉上。我張著嘴,卻發(fā)不出聲音。蘇喻輕輕帶上門,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頹然倒在枕頭上,盯著天花板出神。不知為何,那道月牙形的疤痕總在眼前晃。大二那年,那個女生摔倒時懷里抱著的書撒了一地,我?guī)退龘炱饋頃r瞥見書名——《病理性依戀研究》。
一本被翻得卷邊的專業(yè)書,扉頁上用清秀的字跡寫著:蘇喻,心理學系。
病房外,護士站的電話響個不停。我聽見小護士壓低聲音說:"林女士,蘇醫(yī)生說您丈夫需要靜養(yǎng)...是的,暫時不能探視..."
我慢慢蜷縮起來,把受傷的手臂壓在胸口。疼痛像潮水般漫上來,我卻感到一種扭曲的安心。至少這次,林茜看不到她最愛的表演了。
走廊盡頭,蘇喻站在窗前,手里攥著那份剛調(diào)出來的病歷?;颊咝彰褐苡杌础;橐鰻顩r:已婚。既往病史:多處不明原因劃傷,三年內(nèi)就診記錄十七次。
她指尖發(fā)顫,輕輕撫過檔案照片上那張熟悉的臉。十年了,那個在陽光下朝她伸手的學長,如今躺在病床上自殘取樂。
窗外雨點開始敲打玻璃,蘇喻深吸一口氣,把病歷塞回文件夾。轉(zhuǎn)身時,她看見電梯門緩緩打開,一個穿著高定套裝的女人踩著尖細的高跟鞋走來,鮮紅的唇膏像道血痕。
"我是林茜,周予淮的妻子。"女人摘下墨鏡,眼神銳利地打量蘇喻,"你就是那個不許我見丈夫的心理醫(yī)生?"
蘇喻挺直脊背,迎上那道目光:"根據(jù)評估,周先生現(xiàn)在需要專業(yè)觀察。"
林茜突然笑了,涂著紅色甲油的手指輕輕搭上蘇喻的肩膀:"親愛的,你知道他為什么割腕嗎?"她湊近蘇喻耳邊,香水味濃得嗆人,"因為今天是我們結(jié)婚紀念日。"
蘇喻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周太太,自殘行為通常與深層心理問題有關(guān),不建議簡單歸因..."
"你真可愛。"林茜打斷她,從愛馬仕包里掏出一個絲絨盒子,"幫我把這個交給他,就說..."她紅唇勾起,"我等著看更漂亮的傷口。"
盒子打開,里面是一把精致的銀質(zhì)小刀,刀柄上刻著"To My Dearest Masochist"。
蘇喻盯著那個禮物,突然明白了周予淮病歷上那些整齊劃一的傷口從何而來。她抬起頭,正對上林茜興奮得發(fā)亮的眼睛——那眼神不像妻子看丈夫,倒像收藏家欣賞一件瀕臨破碎的藝術(shù)品。
"這東西不能給他。"蘇喻啪地合上盒子。
林茜挑眉:"憑什么?"
"就憑我是他的醫(yī)生。"蘇喻把盒子塞回林茜手中,"以及,您這種刺激行為可能構(gòu)成教唆自傷。"
林茜的笑容僵在臉上。兩人對峙間,病房里突然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響。蘇喻轉(zhuǎn)身沖過去,推開門就看見周予淮站在窗前,手里握著打碎的輸液瓶,玻璃碎片抵在另一只手腕上。
"別過來!"他沖蘇喻吼道,眼睛卻死死盯著她身后的林茜,"你滿意了?"
林茜輕輕鼓掌:"精彩。不過親愛的,你割錯手了,今天該輪到左手。"
周予淮的手開始發(fā)抖,玻璃尖在皮膚上劃出細小的血痕。蘇喻慢慢向前一步:"周先生,把玻璃放下。"
"為什么?"他慘笑著,"你不是說我只想要觀眾嗎?現(xiàn)在觀眾來了。"他看向林茜,"你不是最愛看這個嗎?"
林茜歪著頭,眼神癡迷地看著他流血的手腕:"再用力一點,寶貝。"
蘇喻突然轉(zhuǎn)身,一把抓住林茜的手腕:"請您立刻離開。"她對聞聲趕來的保安說,"這位女士刺激患者自傷,請帶她去安保室。"
林茜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知道我是誰嗎?這家醫(yī)院的精神科是我父親捐的!"
"那您更應(yīng)該知道,"蘇喻冷靜地說,"在自傷現(xiàn)場刺激患者會導致什么后果。"
當林茜的叫罵聲消失在電梯里,蘇喻才轉(zhuǎn)向周予淮。他還站在窗前,但玻璃片已經(jīng)掉在地上,手腕上的血痕像條細細的紅線。
"她走了。"蘇喻說,沒有靠近。
周予淮突然脫力般滑坐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里:"為什么...為什么要阻止我..."
蘇喻蹲下來,平視著他的眼睛:"因為這是我的工作。"
"不,"他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我是問她為什么...為什么非要這樣..."
窗外雨越下越大,敲打著玻璃。蘇喻看著他顫抖的肩膀,想起十年前那個籃球場上光芒四射的少年。那時的周予淮永遠帶著陽光般的笑容,怎么會想到有朝一日他會蜷縮在精神病院的地板上,為了一把刀哭泣。
"周予淮。"她第一次直呼其名,"看著我。"
他茫然抬頭。
"明天早上八點,我要給你做全面心理評估。"蘇喻站起身,白大褂下擺掃過他沾血的手指,"現(xiàn)在,請允許護士為你重新包扎。"
走到門口時,她聽見周予淮沙啞的聲音:"蘇醫(yī)生...你大學時是不是經(jīng)常去圖書館三層的角落..."
蘇喻握在門把上的手緊了緊,沒有回頭:"好好休息,周先生。"
門輕輕關(guān)上。走廊燈光下,她低頭看著白大褂上沾到的血跡,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當周予淮劃開自己手臂時,她內(nèi)心深處涌起的不是醫(yī)者的憐憫,而是一種近乎戰(zhàn)栗的興奮。
就像昆蟲學家發(fā)現(xiàn)珍稀的毒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