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紅。視線所及,唯有這一種濃稠得化不開的顏色,沉沉壓下來,是蓋頭,更像凝固的血痂,
堵得人窒息。鼻尖縈繞著新房里濃烈到發(fā)膩的甜香,混雜著上好木料的氣息,
熏得人頭暈?zāi)垦?。耳邊是模糊不清的喧囂,喜樂聒噪,賓客的談笑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
嗡嗡地響。這場景,熟悉得令人骨髓發(fā)冷。我,林晚箏,
又回到了這方寸地獄——我的新婚之夜。指尖深深掐進(jìn)掌心,
那尖銳的痛楚瞬間刺穿了周遭的虛幻,
也刺穿了記憶深處那洶涌而來的、混雜著血腥與背叛的劇痛。冰冷的觸感沿著脊椎一路爬升,
四肢百骸都浸在一種死過一次的寒冽里。我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仿佛要將這滿室虛偽的喜慶和前世那穿腸毒酒的苦腥一同吸入肺腑,再狠狠碾碎。紅燭高燒,
噼啪作響,爆開細(xì)碎的火星。沉重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停在面前。
一只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了過來,帶著淡淡的酒氣,挑開了那方沉重的紅綢。
光線驟然涌入,刺得眼睛微瞇。陸沉舟的臉出現(xiàn)在視野里。燭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跳躍,
眉宇間慣有的那股倨傲被刻意地收斂了幾分,薄唇微微勾起一個弧度,
竟顯出幾分平日罕見的溫柔。他穿著大紅喜服,身姿挺拔,
確然是能讓無數(shù)閨閣女兒心折的翩翩佳公子模樣?!巴砉~?!彼_口,聲音低沉悅耳,
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新郎官的微醺醉意,目光專注地落在我臉上,仿佛盛滿了深情。
若在從前,這目光足以讓我心醉神迷??纱丝?,我只覺得那目光像冰冷的蛇信,
舔舐著我的皮膚。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出來。就是這雙手,溫柔地扶起我,
就是這雙眼睛,深情款款地凝視著我,然后……將摻了劇毒的交杯酒,親手喂入我的口中。
“姐姐大喜的日子,做妹妹的,怎能不來喝一杯?”一個嬌柔得能滴出水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帶著刻意拖長的尾音。林初瑤,我那“好妹妹”,裊裊娜娜地走了進(jìn)來。
她也穿著喜慶的桃紅衣裙,襯得小臉越發(fā)嬌俏可人。她手里端著一個精致的紅木托盤,
上面放著兩盞小巧的描金白玉杯,杯中酒液清冽,在燭光下微微蕩漾。她走到陸沉舟身邊,
眼波流轉(zhuǎn),在陸沉舟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只有他們才懂的情愫,隨即轉(zhuǎn)向我,笑容甜美,
眼底卻淬著毫不掩飾的、冰冷的毒針,像觀賞一只即將被碾死的螻蟻。她將托盤往前遞了遞,
甜膩膩地說:“這可是妹妹特意尋來的上好合巹酒,祝姐姐姐夫……百年好合,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我心底無聲地冷笑。前世,就是這杯“賀酒”,成了我的斷腸毒。
那冰冷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的是撕心裂肺的灼燒,是四肢百骸瞬間被碾碎的劇痛。
我蜷縮在地上,像一條離水的魚徒勞地掙扎,眼睜睜看著這對璧人相擁而立,
居高臨下地欣賞我的慘狀。“這傻子活著也是浪費(fèi)林家的糧食。”林初瑤的聲音,
帶著殘忍的快意,清晰得如同烙印刻在我的耳膜上。陸沉舟只是冷漠地附和:“塵埃落定,
礙眼的東西總算清干凈了。”前世最后定格在視野里的畫面,是他們相視而笑的剪影,
扭曲而猙獰。“姐姐?姐姐?”林初瑤的聲音將我猛地從血色回憶中拽回。她端著托盤,
臉上的笑容依舊完美無瑕,但眼底深處,那絲不耐煩和催促已快按捺不住?!翱墒歉吲d傻了?
快接杯呀!”陸沉舟也適時地伸出手,拿起另一杯酒,指尖狀似無意地拂過我的手背,
帶著令人作嘔的溫?zé)嵊|感,聲音溫柔得能溺死人:“晚箏,莫怕,喝了這杯合巹酒,
我們便是真正的夫妻了?!睜T火跳動,映著他們兩張?zhí)搨蔚拿婵?。新房?nèi),
那濃得化不開的甜香似乎更重了,沉沉地壓在胸口。
前世瀕死時的痛苦仿佛實(shí)質(zhì)般在四肢百骸里復(fù)蘇、尖叫。
我看著那兩杯在燭光下泛著誘人光澤的酒液,
看著他們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惡毒又得意的期待。一股奇異的、冰冷的平靜,
如同深冬的潭水,瞬間淹沒了所有的恨意與驚悸。我抬起頭,迎上陸沉舟“深情”的目光,
再轉(zhuǎn)向林初瑤那張寫滿虛偽甜美的臉。然后,唇角一點(diǎn)點(diǎn)地、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
勾勒出一個足以令他們錯愕的、溫順又奇異的笑容?!岸嘀x夫君,多謝妹妹。
”我的聲音輕柔,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羞怯和微微的顫抖,聽不出半分異樣。我伸出手。
指尖冰涼,卻異常穩(wěn)定。穩(wěn)穩(wěn)地端起了屬于我的那杯酒。白玉的杯壁觸手溫潤,
仿佛只是盛著最尋常的美酒。陸沉舟和林初瑤對視一眼,
彼此都看到對方眼中一閃而逝的、計(jì)劃得逞的輕松。陸沉舟也舉起杯。手臂交纏,
距離近得能聞到他身上熏染的、昂貴的龍涎香氣息。他眼中那份偽裝的柔情幾乎要滿溢出來。
我微微仰頭,在他灼熱又冰冷的注視下,將杯沿輕輕貼上了自己的唇。澄澈冰涼的酒液,
帶著一絲清冽的果香,滑入喉間。我清晰地看到陸沉舟喉結(jié)滾動,將他杯中酒一飲而盡。
林初瑤站在一旁,嘴角的弧度再也控制不住地上揚(yáng),眼底閃爍著瘋狂而扭曲的快意光芒。
酒杯放下,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我微微垂眸,
掩去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逝、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寒芒。好戲,才剛剛開場。嫁入陸府,
成了陸家三少奶奶。這身份,是前世夢寐以求的榮光,
如今卻成了我復(fù)仇棋盤上最順手的一枚棋子。府邸深深,庭院重重。雕梁畫棟,仆從如云,
處處彰顯著百年世家的煊赫與森嚴(yán)。每一道回廊,每一扇雕花窗欞后,
似乎都藏著窺探的眼睛。空氣中浮動著無形的規(guī)矩和等級,像一張巨大的、粘稠的蛛網(wǎng),
無聲無息地將人籠罩其中。前世,我被這表象的富貴與陸沉舟虛假的溫柔蒙蔽,
像個不諳世事的傻子,一頭撞進(jìn)這吃人的牢籠,最后連骨頭渣子都被嚼碎吞盡。今生,
我披上溫順的皮囊,成了陸沉舟眼中那個“安靜、柔順、好拿捏”的妻子。他大概以為,
我仍是那個一心愛慕他、對他言聽計(jì)從的林家癡女。我低眉順眼,每日晨昏定省,
對著他那張臉,強(qiáng)忍著胃里的翻騰,扮演著“情深意重”的戲碼?!胺蚓蛞箍磿量啵?/p>
妾身讓人燉了參湯?!蔽矣H手將一盅熱氣騰騰的湯羹放在他書案上,聲音輕柔得能滴出水。
陸沉舟從賬冊中抬起頭,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他伸手,
指尖拂過我的手背,帶著慣有的、施舍般的狎昵?!巴砉~有心了?!彼似饻?,
隨意地啜飲一口,目光便又落回那些冰冷的數(shù)字上,
仿佛剛才那點(diǎn)溫情只是隨手施舍給寵物的肉骨頭。我垂手侍立在一旁,
溫順得像一尊沒有生氣的瓷偶,袖中的指甲卻已深深掐進(jìn)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紅痕。耐心,
需要足夠的耐心。毒蛇捕獵前,總是最安靜的。林初瑤成了陸府的??汀?/p>
她打著探望“新婚姐姐”的旗號,頻繁登門,像一只花蝴蝶,在陸府的花園、回廊間穿梭。
她的目標(biāo)明確,是陸沉舟?;▓@涼亭里,她總“偶遇”正在賞景或看書的陸沉舟。
她聲音甜得發(fā)膩,帶著少女特有的嬌憨,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那精心裁制的衣裙領(lǐng)口總是開得恰到好處,露出一段雪白纖細(xì)的脖頸?!敖惴蛴衷谟霉α耍?/p>
真是辛苦?!彼尚毁?,將一碟精致的點(diǎn)心推到他面前,“妹妹新學(xué)的桂花糕,姐夫嘗嘗?
”陸沉舟的目光在她臉上、頸間流連,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和男人對新鮮獵物的興味。
他捻起一塊糕點(diǎn),放入口中,贊道:“初瑤心靈手巧?!闭Z氣里的曖昧,
連涼亭外路過的粗使丫鬟都聽得分明。我有時“恰好”路過,撞見這一幕。
林初瑤會立刻揚(yáng)起下巴,像一只斗勝的小母雞,挑釁地瞥我一眼,
故意將身體更靠近陸沉舟一些。陸沉舟則顯得有些不耐煩,揮揮手,
像驅(qū)趕一只礙事的蒼蠅:“晚箏,這里沒你的事,回房歇著吧。”每一次,
我都溫順地低頭應(yīng)“是”,默默地轉(zhuǎn)身離開。背后,是他們壓抑的調(diào)笑聲,像細(xì)密的針,
扎在心上,提醒著前世的背叛與痛楚。然而,每一次轉(zhuǎn)身,我眼底那潭死水之下,
冰冷的算計(jì)便深一分。林初瑤的得意與放肆,在陸府眾人有意無意的縱容下,
如同野草般瘋長。她開始不滿足于花園里的“偶遇”,開始頻頻踏入陸沉舟的書房。
有時是送新得的墨寶,有時是請教“詩詞”。書房的門扉緊閉,
里面?zhèn)鱽淼偷偷?、曖昧不清的談笑聲。府里的下人都是人精,早已嗅到了風(fēng)向。
一些慣于逢迎的管事婆子,見了林初瑤,
臉上的笑容比對見我這個正經(jīng)的三少奶奶還要熱絡(luò)幾分,言語間盡是奉承。
甚至陸沉舟身邊那個心腹小廝,對林初瑤的吩咐,比對我的還要殷勤利落。流言蜚語,
像初夏池塘里孳生的蚊蚋,在陸府陰濕的角落里嗡嗡作響?!奥犝f了嗎?
三少爺對那位林家二小姐……”“噓!小聲點(diǎn)!
不過……那位確實(shí)比咱們這位木頭似的少奶奶活泛多了……”“到底是嫡親的妹妹,嘖嘖,
這手段……”這些聲音,如同冰冷的蛆蟲,鉆進(jìn)我的耳朵。前世,
這些流言也曾讓我痛不欲生。如今,我只覺得可笑。我甚至有意無意地,
讓身邊的陪嫁丫頭“不小心”聽到更多不堪的細(xì)節(jié),再“惶恐不安”地跑來告訴我。
“少奶奶……奴婢、奴婢剛才在假山后,
聽見二小姐跟三少爺說……說您……說您無趣得像塊木頭,遲早……”小丫頭春桃跪在地上,
聲音帶著哭腔,瑟瑟發(fā)抖,不敢再說下去。我坐在窗邊,
手里拿著一卷賬本——陸沉舟為了顯示“信任”,也為了便于掌控,
讓我學(xué)著管一點(diǎn)無關(guān)緊要的內(nèi)宅瑣事。聞言,我翻動賬頁的手指微微一頓,
隨即又恢復(fù)了平靜。陽光透過窗欞,在我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跋氯グ?。
”我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平靜得可怕。春桃擔(dān)憂地看了我一眼,最終還是怯怯地退了出去。
窗外的日影一點(diǎn)點(diǎn)西斜,將庭院里的花木拉出長長的、扭曲的影子,如同潛伏的鬼魅。
我放下賬冊,走到妝臺前。銅鏡里映出一張臉,眉目依舊溫婉,只是眼底深處,
那片沉寂的冰湖之下,終于有了一絲細(xì)微的、危險的漣漪在擴(kuò)散?;鸷?,差不多了。
機(jī)會來得比預(yù)想的更快。一場家宴。陸家?guī)孜焕蠣?、太太齊聚一堂,
連素來深居簡出、掌管著宗族規(guī)矩的老太爺也被請了出來。席面擺在寬敞的花廳里,
燈火通明,仆婦穿梭,環(huán)佩叮當(dāng),一派世家大族的體面氣象。我坐在陸沉舟下首的位置,
安靜得幾乎要融入背景。林初瑤作為我的“親眷”,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位置被安排在女眷席稍靠前的地方,緊挨著陸家一位頗得老太爺歡心的庶出姑奶奶。
她今日顯然是精心打扮過,一身水紅色的云錦衣裙,襯得肌膚勝雪,
發(fā)髻上簪著一支新得的赤金點(diǎn)翠步搖,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流光溢彩,
幾乎要奪去滿堂的光輝。酒過三巡,氣氛正酣。陸沉舟在主位談笑風(fēng)生,與幾位叔伯應(yīng)酬著,
目光卻時不時地飄向林初瑤的方向。林初瑤也恰好抬眼望來,眼波流轉(zhuǎn)間,情意綿綿,
帶著少女的嬌羞和難以掩飾的得意。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無聲地糾纏、碰撞,
那旁若無人的情愫,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席間,
一位好事的表嬸笑著打趣:“瞧瞧咱們?nèi)贍敽腿倌棠?,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p>
不知何時能再添個小少爺,老太爺可就等著抱重孫呢!”這話本是尋常的恭維,
卻像一根淬毒的針,狠狠刺中了林初瑤最敏感的神經(jīng)。
我清晰地看見她捏著象牙筷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白。她臉上那甜美的笑容瞬間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