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的海浪最后一次拍在礁石上,碎成漫天鹽霧。貪光收攏透明的小翅膀,劍印光盾“噗”地熄滅,我們?nèi)讼癖徽l從高空隨手拋下,滾進了一片潮濕的草坡。
草葉邊緣帶著細齒,割得我手背生疼,卻掩不住風(fēng)里那股熟悉的味道——毒瘴、腐葉、蛇蛻,還有若有若無的糯米酒香。
苗疆到了。
可這不是我記憶中的回家路。
腳下沒有青石寨門,也沒有吊腳樓的燈火,只有一條被雨水沖得發(fā)白的山脊,像巨獸的脊骨,一路延伸進更深的黑暗。
“走錯坐標(biāo)了?!笔挓o咎抹去臉上鹽霜,低聲道,“功德驛最后的航線偏了三十里,我們落在‘外山’?!?/p>
外山,十萬大山最外層的迷障,也是苗疆與外界心照不宣的緩沖帶。這里終年毒霧彌漫,連月光都透不進來。
我站起身,把貪光塞進懷里,它卻探出腦袋,鼻尖瘋狂聳動:“娘親,前面有好吃的?!?/p>
“先別急著吃?!蔽野醋∷?,抬手打了個響指。
指間銀鈴輕響,鈴聲被霧氣吞沒,卻在三息后折返,帶回一串更細碎的鈴音——那是“回風(fēng)蠱”,專門用來探路。
鈴聲落定,霧里亮起一點幽綠。
綠光晃了晃,竟是一盞青皮燈籠,燈面上用朱砂寫著歪歪扭扭的“迎”字。燈籠后探出一張少年的臉,皮膚黝黑,額間纏著蛇紋布帶,眼睛卻亮得驚人。
“圣女姐姐!”少年聲音清脆,帶著苗疆特有的卷舌,“阿蕪圣女讓我來接你?!?/p>
我眉心一跳。阿蕪的動作比我想象中還快,竟在外山就布了人。
少年似乎沒察覺我的警惕,自顧自彎腰行禮:“我叫阿雀,是‘霧鈴部’的。圣女說,胞妹歸家,當(dāng)以萬鈴開道。”
話音未落,他抬手一揮。
霧氣深處,一盞接一盞的燈籠亮起,像被無形的手點燃,蜿蜒成一條燈火長龍,直通山腹。每盞燈籠下都掛著一串銀鈴,鈴聲疊在一起,竟壓過了毒瘴的腥甜。
貪光卻忽然繃緊尾巴,奶音壓低:“娘親,鈴里有蛇?!?/p>
我凝神細聽,果然——鈴聲每響三次,便夾著一聲極輕的“嘶”,像萬千條蛇在暗處吐信。
阿雀仍笑得天真:“姐姐別怕,只是迎賓的小把戲?!?/p>
蕭無咎上前半步,指尖霜色隱現(xiàn):“若我們不去呢?”
阿雀歪頭,燈籠在他臉上投下?lián)u晃的陰影:“不去?那十萬大山就會關(guān)山門哦。姐姐知道的,山門一關(guān),外人進不來,里面的人也出不去?!?/p>
這是威脅,也是事實。苗疆的護山大陣由圣女印主控,阿蕪既已撕破臉,自然敢拿整個山門做籌碼。
我深吸一口氣,彎腰抱起貪光,指尖不動聲色地捏碎一枚“幻香蠱”。
淡紫色的霧氣從我袖口散出,混進燈籠的光里,三息之內(nèi),所有鈴聲都像被水泡過,變得黏糊而遲滯。
“走吧?!蔽覜_阿雀笑,“胞妹歸家,怎能不走?”
少年眼睛一亮,轉(zhuǎn)身引路。
燈火長龍隨之移動,像一條聽話的蛇。
每一步,毒霧便退一分,鈴聲卻更響。
蕭無咎與我并肩,傳音入密:“燈籠里封著‘?dāng)z魂蠱’,鈴響三次攝一次魂,你走最前面,我斷后?!?/p>
我微微點頭,指尖在貪光背上輕敲三下——這是我們昨晚臨時約定的暗號:三聲短,表示“準(zhǔn)備搶鈴”。
走到第七盞燈籠時,貪光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聲音奶亮,直擊鈴陣。
所有鈴聲同時一滯,像被無形的手掐住脖子。
我趁機抬手,袖口滑出一枚薄如蟬翼的銀葉,銀葉掠過燈籠,“噗”地割斷吊繩。
燈籠墜地,幽綠火焰炸開,露出里頭蜷縮的黑蛇。
蛇信剛吐到一半,已被貪光張嘴吸成干尸——動作太快,連血都沒濺出來。
阿雀猛然回頭,臉色終于變了:“姐姐,你——”
我抬手,銀葉抵在他喉結(jié):“迎賓就迎賓,別放蛇。告訴阿蕪,我回來了,但不是以她想要的方式?!?/p>
少年瞳孔緊縮,卻忽然笑了,笑聲清脆得像碎鈴:“姐姐果然和圣女說的一樣,不聽話?!?/p>
他抬手打了個響指。
燈火長龍瞬間熄滅,霧氣重新合攏,像一張巨口。
黑暗中,鈴聲化作萬千蛇嘶,鋪天蓋地而來。
蕭無咎的劍先一步出鞘,霜色劍光劈開一條冷白通道。
我抱緊貪光,躍入劍光之中。
身后,阿雀的聲音遠遠飄來,帶著孩童般的雀躍:
“姐姐快些哦,山門只開到子時。遲了,就永遠留在霧里陪蛇啦!”
毒霧翻涌,鈴聲如潮。
我低頭,貪光舔著嘴角,奶音興奮:“娘親,蛇羹好吃,多抓幾條!”
我失笑,心底卻一片冷。
十萬大山已張開獠牙,而我手里唯一的火把,是懷里這只剛長出乳牙的小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