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河騎著共享單車穿過夕陽，車筐里剛買的青菜隨顛簸輕輕跳動。城市傍晚的喧囂聲浪中，
一陣尖銳的剎車聲和沉悶的撞擊聲突兀地刺穿空氣。他循聲望去，馬路對面，
一輛電動車歪倒在路沿，騎車的老人被甩了出去，癱在自行車道上不動了。
幾乎沒經(jīng)過大腦思考，林河猛地剎住車，把共享單車往路邊一扔，拔腿就沖了過去。
他蹲在老人身邊，手指有些發(fā)顫，但還是小心地避開了老人可能受傷的位置，
輕輕拍打他的肩膀：“大爺？大爺？您聽得見我說話嗎？”老人毫無反應(yīng)。
林河立刻掏出手機，手指因為緊張微微發(fā)抖，但動作還算利落。他撥打了120，
聲音盡量保持平穩(wěn)清晰：“對，建設(shè)路和新華路交叉口往西一百米，電動車事故，老人昏迷，
沒有明顯外傷……好的，我在這里等?！睊鞌嚯娫?，他深吸一口氣，又撥通了110，
重復(fù)了地址和情況。周圍開始有人駐足圍觀，形成一個松散的半圓。有人低聲議論，
有人伸長脖子張望。林河無暇顧及這些目光，他脫下自己那件半舊的灰色薄外套，
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地墊在老人頭頸下方，試圖讓他躺得更舒適些。做完這一切，
他才感到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警燈和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
醫(yī)護人員迅速檢查、抬擔(dān)架。警察則開始詢問情況。林河如釋重負，抹了把額頭的汗，
正準(zhǔn)備撿起自己扔在路邊的共享單車離開。“警察同志！就是他！就是他撞了我爸！
”一個尖銳的女聲猛地炸開。一個穿著花襯衫、燙著卷發(fā)的中年婦女，
像炮彈一樣沖到警察面前，手指幾乎要戳到林河鼻尖，眼睛里噴著火，
“我剛才在樓上都看見了！就是他撞了人想跑！”林河懵了，
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不是……我……”“你什么你！
”又一個頭發(fā)花白、拄著拐杖的老太太顫巍巍地擠過來，聲音帶著哭腔，
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林河，“就是你這個騎自行車的！撞倒了我兒子！你休想賴賬！
老天爺看著呢！我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拼命！”她枯瘦的手指激動地揮舞著，
拐杖重重地頓在地上。“我沒有！”林河的聲音因為急迫而有些發(fā)顫，他轉(zhuǎn)向警察，
語速飛快，“警察同志，我是路過的，看到大爺摔倒了才過來幫忙的！
我打了120和110，我……”“路過？哪有那么好心的人！”卷發(fā)女人厲聲打斷他，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河臉上，“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你撞的！你心虛！不然你跑什么？
還墊衣服？想銷毀證據(jù)??？警察同志，你們可得為我們老百姓做主啊！”警察皺著眉，
目光在情緒激動的家屬和一臉蒼白的林河之間掃視：“都別激動，先回所里說清楚。小伙子，
你也得跟我們走一趟，配合調(diào)查?！绷趾拥男某亮讼氯?。他張了張嘴，
看著警察公事公辦的臉，看著那對母女恨不得生吞了他的眼神，
看著周圍那些或好奇或懷疑的圍觀者，最終只無力地點了點頭。夕陽最后的余暉落在他身上，
拉出一道長長的、孤零零的影子。幾天后，一段模糊搖晃的手機視頻，
配上極具煽動性的文字，像一顆投入糞坑的炸彈，
在本地最大的論壇和同城微信群里轟然炸開。標(biāo)題觸目驚心：《冷血！
撞倒七旬老人竟想逃逸，熱心市民當(dāng)場抓獲“肇事者”！
》視頻正是林河蹲在老人身邊打電話、墊衣服的那一幕。拍攝者顯然躲在人群后面，
角度刁鉆，只拍到了林河焦急的側(cè)臉和地上昏迷的老人。
旁白是個刻意壓低、充滿正義感的中年男聲：“大家看看！就是這個小年輕！
騎個破共享單車，把騎電動車的大爺撞飛了！還想跑！幸虧被我們?nèi)罕姰?dāng)場摁住！
看看他那心虛的樣兒！現(xiàn)在老人還在ICU昏迷不醒！家屬都快急瘋了！天理何在??！
”評論區(qū)瞬間被點燃?！靶笊蝗?！老人家你也下得去手？”“看面相就不是好東西！
一臉?biāo)?！”“必須嚴懲！這種人渣就該牢底坐穿！”“人肉他！讓他社會性死亡！
”林河的個人信息，如同被一群嗜血的鬣狗瘋狂撕扯，迅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的姓名、工作單位、畢業(yè)院校、甚至租住的小區(qū)門牌號……都被“正義”的網(wǎng)友扒了出來。
他的手機開始被陌生號碼打爆，短信收件箱塞滿了最惡毒的詛咒和辱罵?！皻⑷朔?！
你怎么不去死？”“等著賠得傾家蕩產(chǎn)吧！垃圾！”“你媽生你出來就是禍害人的嗎？
”“出門小心被車撞死！”公司人事部委婉地通知他，在事情調(diào)查清楚之前，
他需要“暫時休假”。房東也打來電話，吞吞吐吐地表示最近“風(fēng)聲緊”，
希望他“另尋住處”。整個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間對他關(guān)上了所有門。
林河把自己鎖在昏暗的出租屋里，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不斷閃爍，
每一次震動都像一記重錘砸在他心上。他蜷縮在墻角，身體控制不住地發(fā)抖。
那些冰冷的文字像毒蛇一樣鉆進他的腦子，瘋狂噬咬。他一遍遍回想那個傍晚，
每一個細節(jié)都清晰無比——他如何沖過去，如何打電話，如何墊衣服……可是，沒有用。
沒有人相信。監(jiān)控！對，路口有監(jiān)控！他猛地站起來，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跌跌撞撞地沖出家門，奔向轄區(qū)派出所?！熬焱?！路口的監(jiān)控！
調(diào)監(jiān)控一定能證明我是清白的！我是去救人的！”林河沖到接待窗口，聲音嘶啞，
眼睛里布滿血絲，帶著一種瀕死的急切。接待他的年輕民警抬起頭，
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無奈：“林河是吧？這個案子我們一直在跟進。
那個路口的監(jiān)控……唉，前幾天系統(tǒng)升級，剛好那段時間的數(shù)據(jù)……覆蓋掉了。
沒有直接影像證據(jù)?！薄案采w……掉了？”林河像是被瞬間抽干了所有力氣，
踉蹌著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眼神空洞下去。最后一絲微光，熄滅了。
“不過你別急，”民警試圖安撫，“我們還在尋找其他目擊者……”“目擊者？
”林河慘然一笑，聲音輕得像嘆息，
……圍觀的人很多……可他們……都信了那視頻……”他想起那些圍觀者冷漠或懷疑的眼神，
想起網(wǎng)絡(luò)上洶涌的惡意。沒有證據(jù)，誰會為一個“肇事者”說話？
誰會相信一個“冷血”的謊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派出所的。陽光刺眼，街道喧囂，
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他像一個游魂，漫無目的地飄蕩。手機還在口袋里固執(zhí)地震動著，
提醒著他那個虛擬世界里無休止的審判和唾棄。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沒頂而來。幾天后，
一個名為“正義之眼”的本地大V賬號，
發(fā)布了一篇長文：《深度扒皮“肇事逃逸男”林河的前世今生》。
暗示無能和社會適應(yīng)不良）、甚至扒出他父親早年因意外去世（暗示家庭不幸、心理陰暗）。
文章極盡暗示、臆測和移花接木之能事，
將林河描繪成一個內(nèi)心扭曲、對社會充滿怨恨、最終“露出猙獰面目”的危險分子。
文章的結(jié)尾，是極具煽動性的呼吁：“對于這種潛在的社會毒瘤，我們絕不能姑息！
必須讓他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法律或許暫時無法嚴懲，但道德的審判永不缺席！
請大家持續(xù)關(guān)注，保持熱度，還受害者一個公道！”這篇文章如同一桶滾油，
澆在了早已熊熊燃燒的網(wǎng)絡(luò)怒火上。林河徹底墜入了地獄深淵。
他租住的公寓樓下開始出現(xiàn)“正義人士”。
有人用紅漆在他單元門上噴上巨大的“殺人償命”和“畜生”字樣，刺目的紅色像凝固的血。
有人在他必經(jīng)的小巷墻壁上貼滿打印出來的、他身份證照片被P上絞索和骷髏的傳單。
深夜里，啤酒瓶砸碎在他窗戶上的爆裂聲，伴隨著惡毒的咒罵，
一次次將他從短暫的、藥物帶來的昏睡中驚醒。他的世界只剩下無邊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
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街道、店鋪，如今都成了布滿目光陷阱的刑場。每一次出門，都像一次凌遲。
他不敢抬頭，不敢與任何人對視，總覺得每一道掃過的目光里都淬著毒，
每一句低語都是對他的唾棄。他迅速消瘦下去，眼窩深陷，形銷骨立，像一具行走的骷髏。
失眠和巨大的精神壓力徹底摧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