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樂是被雞叫聲吵醒的。
不是卡車引擎的轟鳴，也不是急診室儀器的滴答，而是一種清亮又固執(zhí)的啼鳴，一聲接一聲，像在耳邊拉響的銅鈴。她猛地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老槐樹濃密的枝葉，晨霧像薄紗一樣纏繞在枝椏間，帶著濕漉漉的涼意。
她還坐在那把老舊的藤椅上，身上多了條厚厚的棉被，是老爺爺半夜給她蓋上的，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竹筐里的虎頭鞋就放在手邊，老虎的鼻子已經(jīng)繡好了，鮮紅的一點，在晨光里透著股憨氣。
這不是她的出租屋，也不是格子間、急診室、卡車或幼兒園。她還是那個七十多歲的老奶奶。
許樂動了動手指，關(guān)節(jié)的僵硬比昨天更甚，像生了銹的合頁。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裂口似乎又深了些，卻比昨天更靈活了些——至少穿針的時候不會抖得那么厲害。
“老婆子，醒啦？”老爺爺?shù)穆曇魪膹N房傳來，帶著鍋碗瓢盆的碰撞聲，“趕緊起來洗漱，早飯好了就去趕集?！?/p>
許樂掙扎著站起來，膝蓋的酸痛讓她下意識地扶住藤椅扶手。院子里的月季花瓣上凝著霜，在晨光里閃著細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鉆。石桌上的收音機又響了，這次不是京劇，是早間新聞，主持人字正腔圓地報著天氣預(yù)報。
她走到廚房門口，看見老爺爺正蹲在灶臺前添柴火，藍布褂子的后背沾著點煙灰。鍋里飄出玉米粥的香味，混著柴火的煙味，格外好聞。
“粥快好了，你把那碟咸菜端出去?！崩蠣敔旑^也不抬地說。
許樂點點頭，拿起灶臺上的咸菜碟。碟子是粗瓷的，邊緣磕掉了一小塊，里面的咸菜切得細細的，撒著點芝麻，是她昨天傍晚腌的。她想起蘇晴媽媽給她吃的烤紅薯，想起柱子卡車里的干面包，原來最簡單的食物，往往最讓人安心。
早飯是玉米粥、咸菜和剩的玉米餅。老爺爺喝著粥，忽然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最大的面額是五十。
“這些你拿著，”他把錢遞給許樂，“趕集的時候看中啥就買，別省著?！?/p>
許樂愣了愣，接過錢，指尖觸到布包粗糙的紋理，心里暖烘烘的。她想起柱子把欠款塞給她時的樣子，想起張姐非要請她吃牛肉面的堅持，想起林晚給孩子們分糖果的溫柔。原來愛從來都不需要多么華麗的形式，幾句叮囑，幾張零錢，就足夠了。
吃完早飯，老爺爺推出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后座綁著個竹編的筐子。許樂扶著車把，老爺爺在后面推著，兩人慢慢往村口走。
村口的老槐樹下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都是要去趕集的鄉(xiāng)親。一個抱著孫子的老奶奶看見許樂，笑著打招呼：“嬸子，也去趕集??？給丫丫買糖吃？”
“是啊，”許樂笑著說，“順便給老頭子扯塊布?！?/p>
她想起自己昨天給柱子打電話時的哽咽，想起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說“我也叫丫丫”時的興奮，忽然覺得“丫丫”這兩個字，像塊糖，含在嘴里甜甜的。
路上的人越來越多，有騎著三輪車的，有推著獨輪車的，還有像他們一樣步行的。大家說說笑笑，腳步聲、車鈴聲、孩子們的笑聲混在一起，像首熱鬧的歌。許樂看著身邊的老爺爺，他的背有點駝，走路的時候微微前傾，卻走得很穩(wěn)，像座沉默的山。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格子間里總覺得孤獨，每天對著電腦和復(fù)印機，連同事的名字都記不全?，F(xiàn)在才知道，原來有人同行的路，再長也不覺得累。
集市在鎮(zhèn)上的一條老街上，離村子有五六里地。走到集市口的時候，許樂已經(jīng)累得喘粗氣，手心全是汗。老爺爺停下來，從筐里拿出個軍用水壺，擰開蓋子遞給她：“喝點水歇歇?！?/p>
水壺是綠色的，上面印著“為人民服務(wù)”五個字，漆掉了大半。水是涼的，帶著點井水的甘甜，順著喉嚨滑下去，像澆了場及時雨。
集市里早就擠滿了人，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孩子的哭鬧聲此起彼伏，像一鍋沸騰的粥。路邊的攤位一個挨著一個，賣菜的、賣肉的、賣日用品的，還有捏糖人的、修鞋的、剃頭的，熱鬧得讓人眼花繚亂。
許樂跟著老爺爺往前走，竹筐時不時撞到別人的籃子，對方總是笑著說“沒事沒事”。她想起自己在超市里排隊結(jié)賬時的不耐煩，想起在地鐵里被人撞到后的皺眉，忽然覺得，這里的擁擠和碰撞，都帶著股人情味。
“先去給你扯布。”老爺爺拉著許樂往布料攤走。
布料攤的老板娘是個胖阿姨，看見老爺爺就笑著打招呼：“大爺，又給嬸子扯布??？”
“是啊，”老爺爺指著許樂，“給她做件新褂子，你給挑塊好料子?！?/p>
老板娘從架子上拿下幾塊布，有藍的、灰的、碎花的，在許樂身上比劃著：“嬸子皮膚白，穿這塊碎花的好看，顯年輕?！?/p>
許樂看著那塊印著小菊花的布料，想起蘇晴衣帽間里那些昂貴的西裝，想起林晚衣柜里印著小熊的衛(wèi)衣，忽然覺得，這件幾塊錢一尺的碎花布，比那些名牌衣服更讓她心動。
“就這塊吧。”她說。
老爺爺付了錢，老板娘 extra 送了兩尺紅布條：“給丫丫扎小辮用。”
許樂謝過老板娘，把紅布條小心翼翼地放進竹筐。她想起柱子給丫丫買的粉色書包，想起林晚給小月亮扎辮子的發(fā)繩，原來每個孩子的成長里，都藏著大人的小心思。
往前走是賣吃食的攤位，油條的香味、糖糕的甜味、鹵味的咸香混在一起，勾得人肚子咕咕叫。一個賣糖葫蘆的老爺爺推著插滿糖葫蘆的草靶，紅彤彤的果子裹著晶瑩的糖衣，在陽光下閃著光。
“給丫丫買幾串？”老爺爺指著糖葫蘆問。
“買三串吧，”許樂說，“給那個也叫丫丫的小姑娘一串?！?/p>
老爺爺愣了愣，隨即笑了：“你這老婆子，心倒善?！?/p>
許樂接過糖葫蘆，指尖被糖衣粘得發(fā)黏。她想起自己在急診室給小男孩講故事時的平靜，想起林晚把掉在地上的餅干分給流浪貓的溫柔，原來善良從來都不需要刻意為之，只是舉手之勞。
路過賣虎頭鞋的攤位時，許樂停下了腳步。攤位上擺著各式各樣的虎頭鞋，有的繡著金線，有的綴著鈴鐺，比她做的精致多了。攤主是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老奶奶，看見她手里的竹筐，笑著說：“妹子也給孫子做鞋??？我這有現(xiàn)成的，便宜賣你?！?/p>
“不了，”許樂笑著晃了晃手里的紅布條，“我自己做的，雖然不好看，但是暖和。”
她想起自己昨天繡虎頭鞋時的笨拙，想起針腳歪歪扭扭像條蟲子，卻忽然覺得，那些不完美的針腳里，藏著比精致更重要的東西。
中午的時候，集市上的人更多了。老爺爺拉著許樂在一個賣餛飩的小攤前坐下，兩碗餛飩，加了雙倍的香菜。熱氣騰騰的餛飩端上來，許樂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鮮美的湯汁在嘴里散開，燙得舌尖發(fā)麻，卻舍不得吐出來。
旁邊桌的年輕夫妻在給孩子喂餛飩，男人把餛飩吹涼了才送到孩子嘴邊，女人在一旁笑著擦孩子嘴角的湯汁。許樂看著他們，想起柱子儀表盤上丫丫的照片，想起林晚給小月亮擦鼻涕的溫柔，忽然覺得，幸福從來都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不過是一家人圍在一起吃碗熱餛飩。
吃完餛飩，老爺爺去修鞋攤修他那雙穿了好幾年的解放鞋，許樂坐在旁邊的小馬扎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一個背著背簍的老爺爺從身邊經(jīng)過，背簍里裝著剛買的白菜，葉子上還沾著泥。一個穿校服的小姑娘抱著本習題冊，一邊走一邊啃著油條，馬尾辮在腦后一甩一甩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格子間里總覺得生活沒意思，每天重復(fù)著復(fù)印文件、改報銷單，看不到一點色彩?，F(xiàn)在才知道，生活的色彩從來都不在遠方，就在這些柴米油鹽、家長里短里，像集市上的吆喝聲，嘈雜，卻充滿了生氣。
修完鞋，兩人往回走。竹筐里裝滿了東西：給丫丫的糖葫蘆、給老爺爺?shù)男虏夹?、給柱子媳婦的護手霜，還有塊給許樂自己扯的碎花布。東西不算多，卻沉甸甸的，像裝了一筐陽光。
路過一個賣花苗的攤位時，許樂停下了腳步。攤位上擺著幾盆月季，和院子里的品種一樣，只是開得更艷。
“買一盆吧，”她對老爺爺說，“院子里的那盆快謝了?！?/p>
老爺爺點點頭，付了錢，小心翼翼地把花苗放進竹筐。許樂看著他笨拙的樣子，忽然想起他寫毛筆字時的得意，想起他給她塞錢時的認真，原來再沉默的人，心里都藏著溫柔。
往回走的路上，許樂走得慢了些，膝蓋的酸痛越來越明顯。老爺爺看出她累了，把自行車停在路邊：“你坐上去，我推著你?！?/p>
“不用，”許樂搖搖頭，“走走歇歇就好。”
兩人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下，老爺爺從懷里掏出個皺巴巴的蘋果，是昨天許樂給他削的，他沒舍得吃。許樂接過蘋果，咬了一口，甜津津的，帶著陽光的味道。
“老婆子，”老爺爺忽然說，“等丫丫來了，讓她給你讀報紙吧，你眼睛越來越花了?！?/p>
許樂愣了愣，眼眶忽然有點熱。她想起自己在急診室里看不清輸液管上的刻度，想起林晚給孩子們讀故事時的溫柔，想起蘇晴在董事會上清晰的發(fā)言。原來衰老并不可怕，只要身邊有人陪著，有人惦記，再暗的日子也會有光。
回到家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西斜了。許樂把花苗種在院子的角落里，老爺爺把買回來的東西一一歸置好。竹筐里的紅布條被風吹得飄起來，像面小小的紅旗。
傍晚的時候，許樂坐在藤椅上繼續(xù)繡虎頭鞋。老爺爺在石桌上寫毛筆字，這次寫的是“團圓”兩個字。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幅溫暖的畫。
“老頭子，”許樂忽然說，“明天丫丫來了，讓她試試這雙鞋?！?/p>
“好啊，”老爺爺放下毛筆，“順便讓她看看我寫的字?！?/p>
許樂笑了笑，低頭繼續(xù)繡鞋。老虎的嘴巴已經(jīng)繡好了，用的是黃色的線，針腳還是歪歪扭扭，卻比昨天整齊了些。她想起自己在幼兒園里給孩子們編故事，想起在寫字樓里指出文件的錯誤，想起在卡車里吃干面包，想起在急診室里寫日記，想起在這個小院里學繡花。
原來每一段經(jīng)歷都不是白費的，它們像一顆顆珠子，被時間的線串起來，就成了獨一無二的項鏈。
夜深了，許樂把繡好的虎頭鞋放進竹筐，和那塊碎花布放在一起。月光透過槐樹葉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小時候媽媽哼的搖籃曲。
她躺在藤椅上，蓋著老爺爺給她蓋的棉被，聽著院子里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還有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叫聲。她想起明天就能見到丫丫了，那個扎羊角辮、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的小姑娘，心里像揣了塊糖。
許樂閉上眼睛，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她不知道明天醒來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會不會變成另一個人。但她不再害怕了，也不再糾結(jié)了。
因為她知道，不管她是誰，不管她在什么地方，那些溫暖的記憶，那些學會的道理，那些感受到的愛，都不會消失。它們會像這雙虎頭鞋一樣，帶著手工的溫度，陪著她走過每一個平凡的日子。
窗外的星星很多，很亮，像撒了一地的碎鉆。許樂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她好像又聽見了很多聲音——集市上的吆喝聲，老爺爺寫毛筆字的沙沙聲，虎頭鞋上線穿過布面的聲音，還有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這些聲音混在一起，像一首溫柔的歌，在夢里響了很久很久。
也許明天醒來，她會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書桌上的筆記本攤開著，上面寫著“生活就像《馬丁的早晨》”。但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一樣了。她會給媽媽打個電話，會認真地準備周一見客戶的資料，會在路過菜市場時買束月季，會在平凡的日子里，把每一天都過得像趕集一樣熱鬧、溫暖、有滋有味。
就像這雙虎頭鞋，雖然不完美，卻藏著滿滿的心意，等著那個叫丫丫的小姑娘，穿著它，一步一步，走向充滿希望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