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在她跳下去那一刻響起來的。她笑得真心實意，燦爛的笑顏從我面前一閃而過，
然后被電話鈴聲取而代之。我靜一靜，按下了接聽鍵?！澳?，請問您認識許穎姍嗎？
”我輕蔑的笑了笑，說出口的只有一個字：“嗯。
”我倆的關系被“認識”這兩個字輕輕揭過。對面的小警察大概地跟我講了一遍事情的經(jīng)過，
停了一停，又添上一句：“說實話，我們只在她的手機里找到了您的聯(lián)系方式，
如果可以的話，還請您通知他的直系親屬到場?！蔽蚁霌u頭，又想起來這是一個電話，
于是輕聲說：“不用了，是去認尸嗎？如果是的話還是我來吧。
”對方應該是沒想到我這么直白，我也驚詫于我能輕而易舉的提起這樣一個沉重的話題。
于是我又補充道：“我想她更愿意見到的是我?！卑雮€小時后我再次見到了她。
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被一條白色床單罩著，很扭曲也很脆弱。
我問那個小警察：“我能拉開看看嗎？”小警察一臉為難：“你可能會被嚇到。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輕輕的說：“不會的?！蔽夷缶o了床單或者等待彩票開獎的心情拉開。
床上的人我都快認不出來了，半張好看的臉上血肉翻出來，骨頭折的亂七八糟，很丑。
但是我俯下了身，認真的看，然后說：“是她?！钡皇俏一貞浿械乃?。
抬頭看到小警察復雜的眼神使我有些許恍惚，突然很想問他，你覺得我愛她嗎？但我忍住了，
只是突然有點惆悵的發(fā)現(xiàn)我應該算不上愛她，只是她在我的世界里陷得太深了。
除了小學和高中的缺席，她似乎一直陪在我的身邊。我是依賴她的，只是我太年輕了，
固執(zhí)的認為那是愛。小警察點了點頭，他低頭寫了點什么，然后叫我去做個筆錄。
被帶到筆錄室的時候，我還在想那個關于愛和依賴的故事，以至于回答得過于渾渾噩噩了點，
只記得對面的警察叔叔合上本子后，長嘆了一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被盯的毛骨悚然，
搞什么？我又不是殺人犯。身后的小警察喊了我一聲：“靳琉未女士，
許穎姍女士的個人物品處理問題，我們需要跟她家里人聯(lián)系一下，
畢竟只有合法夫妻和直系親屬才有處理的權(quán)利。”我點頭，“哦”了一聲，
報上了她養(yǎng)母的手機號。這么多年還記得，也多虧了我。對方打電話去了，
我豎起耳朵留心去聽。小警察又跟那邊解釋了一下情況，只是似乎被對方打斷了，
他聽了一會兒，臉色變得一言難盡，我也大概明白了那邊說了什么。
小警察沉著臉跟旁邊年長一點的警察叔叔交談了幾句，
隨后那叔叔轉(zhuǎn)過身對我說：“靳琉未女士，這小姑娘的個人物品就交給你了。
”我聽后沉默了很久，然后說“好。”突然很想笑。她太過于成熟了，
世界蠻不講理的把她的天真奪得分毫不剩，從一開始就以大姐姐的姿態(tài)陪在我身邊，
甚至于連我都忘了她只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小姑娘。比我還小一年出頭的小姑娘。
這個想法的后勁和那個愛與依賴的故事一樣大，沖得我腦袋直發(fā)暈。
直到看到她的個人物品時才被新的想法所取代：原來她帶走的東西這么少么？一部手機，
一瓶止痛藥，還有口罩和耳機?！熬瓦@些嗎？”我問道。小警察一拍腦袋：“還有個戒指，
放在樓頂?shù)模覀冞€在想她的愛人是誰呢，你一定知道吧?！蔽页聊聛?，
良久才說：“給我吧。”也許是那個小警察也知道她出道的這四年，
隨意地問了一句：“是誰??？”我搖搖頭，不想說下去。捫心自問，我真的是她的愛人嗎？
就算我真的愛她，她要真的愛我嗎？說真的，如果我愛她，聽到她的死訊我不應該很難過嗎？
辦完認領手續(xù)后，我拿上了她的東西，還有她。小小一個縮在盒子里的她。生病全身浮腫時，
她拉著我的手軟軟的說自己該減肥了，不久后就瘦得皮包骨，體重我怎么喂都升不上去，
而現(xiàn)在我連投喂的機會都沒有，時間充盈空虛到可怕。手機沒有密碼，一按就開了。
我笑了一下，向她對警察和對我無用的體貼。警察說的沒錯，她的聯(lián)系人只有我一人，
其他人都只有一串冰冷的數(shù)字。我的眼神在“未未”那兩個字上停了很久，
但還是沒有勇氣按下?lián)芴栨I，轉(zhuǎn)而去看她的相冊。大多都是風景照，
一朵小花或者一片很像小狗的云。她畫畫水平很好，
寥寥幾筆就可以讓我這樣一個已經(jīng)失去聯(lián)想能力的人明白她當時的想法。
從臥床之后她就很少自拍了。她愛美，不想一臉憔悴的出現(xiàn)在鏡頭里。
為數(shù)不多的幾張人像是我的臉。好幾次的偷拍，我居然一點察覺都沒有么？再往下翻，
風景照越來越少，但我倆的合照卻逐漸增多了起來。照片上的她淡淡的笑著，
像從未沸騰過的水。所有的照片在半年前戛然而止，我往回拉了拉，
挑了一張活潑點的發(fā)給殯葬公司。想了想，又點了撤回。最后選定了一張平靜的，
也是唯一一張平靜的。這張照片其實還是我拍的，在她對著攝像頭擺出一系列動作之后。
她可能以為我停下了，我卻鬼使神差的又按了一次快門。她當時收起了所有的笑意，
定定的看著我，直到我收起了相機。在那五個月前的春意濃濃，陽光明媚的上午，
在哪個風景優(yōu)美的景區(qū)里，她似乎早已預料好這張照片的用途。
不然為什么在我事后查看照片，準備刪去它時，她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臉，說：“留下來吧，
我覺得還挺好看的。”我當時怎么回答的來著？我吻了吻她的眉心，說：“你怎么拍都好看。
”她微妙地笑了笑，似是含了點輕蔑。那時候她還有著一頭到胸前的半長黑發(fā)，
在陽光下散出淡淡的彩色光暈，也許為兩個星期后的光頭做好了準備。
我突然想起來她很久以前問我，如果她不漂亮了還會喜歡她嗎？我當時老老實實說我不知道。
但是很快她就剃了光頭對我笑，眼睛很輕很輕地眨了眨，問，那現(xiàn)在你還喜歡我嗎？
想完這一切，我合上了手機，將盒子放在了茶幾上。然后我竟不知道該干些什么。
今天的天氣很好，正值秋高氣爽的時候，天空很藍，有幾片彩云慢慢飄著，
暖和的日光從窗邊斜斜的觸到了我的小腿。從喜歡上她后，我愛屋及烏的喜歡上了雨。
我不清楚到底是因為她也喜歡雨，還是因為她身上常常帶著像雨一樣沉悶又清新的氣息。
在一個下著大暴雨的夜，我們曾一整晚都不睡，裹著被子在那樣一個環(huán)境里講鬼故事。
她沒聽過什么鬼故事，把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講完之后，就托著下巴聽我講。最先怕的反而是我。
她好壞，突然打開手電筒嚇我，我被嚇得一激靈。她大笑著把手電筒關掉，
光腳踩著沙發(fā)走過來后抱住我，溫柔甜膩的聲音和淅淅瀝瀝的雨聲混合在一起：“你別怕呀，
我還沒聽夠呢?！蔽液笾笥X裝作生氣：“我都害怕了你還讓我講？
”她那雙好看的狐貍眼眨了眨，眼睫翻飛如蝶，在我的手心投影。
窗外路燈冷白的光將她的側(cè)影一刀一刀刻在我的胸膛。她的影子在我身上縮小，
好看的臉卻在我眼前放大。她吻上了我緊閉的眼，雙手環(huán)著我的腰，
聲音在這樣黑暗的雨夜里閃爍著，明明滅滅，
仿佛下一秒就要熄滅:“對不起嘛～那我把自己賠給未未好不好？
”她每一個上翹的尾音勾得我心里癢癢的，她說話一直是這樣，甜甜的，
溫溫柔柔的好聽得仿佛不要命。夕陽掐住了我的脖子，企圖將我拖進橙紅的海，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寒意從皮膚滲進我的每一寸骨縫，提醒這那個夏雨夜的遙遠。
銀白的雨絲淅淅瀝瀝又輕而易舉地穿透這破碎的兩年，在橙紅之后匯成黑紫的天空，
鋪天蓋地地將我吞沒。我無法判斷如果現(xiàn)在有一場傾盆大雨我會更加釋然還是更擰巴一點，
但我現(xiàn)在實實在在地渴求著一場雨，沒有意義，單純且可笑。
在高一的第一個雨夜里我曾經(jīng)許下了愿望，希望我能在許穎姍心里占據(jù)一點點地方，
愿望很小，渺小到現(xiàn)在想來都好笑的地步。我考上了她理想的大學，選擇了她理想的專業(yè)，
在看見名單上沒有她的名字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懵的。那段時間過得云里霧里。
她肯定能考上的，可是為什么沒有呢？我那時候還天真地以為許下的承諾便一定會實現(xiàn)，
我那時候還不明白世事無常，傻得天真，蠢得可以。
我曾經(jīng)試圖在無數(shù)次競賽的眾多名單中找到她的名字，希望我們能在比賽中相遇，
然后我能釋然地笑著跟她說一句“好久不見”?？上]有。我后來才知道她出國留學的事情。
高中三年，我倆中間像劃出了一道天塹，生生隔開了我的思念，
任憑我怎么努力都沒辦法越過，以至于再一次看到她時我難以置信。她像五年前一樣漂亮，
但是混在人群中卻仍舊毫不起眼。如果我沒有五年如一日地苦苦尋找的話，
我沒會像世界上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她并沒有承認自己的身份，
平淡地看我一眼:“你認錯人了?！蔽夷菚r候好固執(zhí)，也極其確信她就是許穎姍，
就是我的許穎姍。她后來輕輕皺了皺眉，語氣卻依舊溫柔，沒有絲毫不耐煩，
從包里掏出身份證在我面前晃了晃:“你看，我不叫許穎姍，我叫喬卉?！眴蹋?。
我把這兩個字在心里慢慢咀嚼著，碾碎著，拆分后又重組，像從前無數(shù)次回憶一樣。
她收起身份證，拉上了口罩，再一次且無數(shù)次消失在人群里。說實話，
喬卉這個名字算不上陌生，我曾經(jīng)在舍友口中聽到過，我不知道出于什么樣的心理，
回去搜索了這個名字。無數(shù)詞條在我眼前閃爍，我透過詞條再一次看到了她，很漂亮，
也很耀眼，耀眼到我?guī)缀跞滩蛔×鳒I。她在萬眾矚目里溫柔地笑著，唱著，
在一曲終了掌聲雷動的時候，只有我在想，她為什么要騙我呢？
最早的詞條是她被喬家收養(yǎng)的地方新聞，就在高一開學不久之后，
也在她爸媽去世后的兩個月時。她瘦了很多，身影單薄，在照片里依舊好看得要命。
她只提前學了幾個小時的禮儀話術(shù)，表現(xiàn)卻讓所有人都非常滿意。她就是這樣聰明得過分，
從那時開始就幾乎徹底成為一個合格的富家小姐，與我這樣的人有著云泥之別。
喬家在收養(yǎng)了她三年之后卻很快的找借口宣布解除了關系，
仿佛之前所有的辛苦栽培都是一場夢，畢竟對于喬家而言，她不過是一個鞏固地位的棋子。
她那時剛過十八歲生日不久，從棋子很快變成棄子，然后幾乎走投無路，
于是轉(zhuǎn)而出道去了娛樂圈，做了個不溫不火的小歌星。我那次遇到她時她才出道兩年，
我那時候大二。出道兩年，不算新也不算久，于她而言正是量變產(chǎn)生質(zhì)變的關鍵時期。
我那時候才知道作為一個藝人行程有多么透明，
從早上吃了什么到下個月要去哪個城市趕通告，總會有人去扒得一清二楚。
我曾幼稚的以為她在躲著我，為了初三最后那幾個星期的不辭而別。
可現(xiàn)實是所有人都在為生活奔波，沒有誰會有閑工夫陪我玩無聊的躲貓貓游戲。
她甚至站的很高很亮眼，只有我困在過去中，一條路走到黑夜也不曾朝正確的方向看一眼。
其實只要我分一點心看一眼娛樂新聞，我倆的相遇時間能往前推八百年。我翹掉了晚課。
為了那一張100出頭的演唱會門票，也為了一場不請自來而又不辭而別的重逢。
燈光打在她臉上的那一刻我?guī)缀跻鳒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