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配瘸子,天經(jīng)地義!姐,你就安心待著吧!賀家大哥人好著呢!”
一個刻意拔高、甜得發(fā)膩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針,刺破蓋頭下的混沌,
精準(zhǔn)地扎進(jìn)林晚秋的耳朵里。是她那個“好妹妹”,林招娣。那聲音里,藏也藏不住的得意,幾乎要滿溢出來。
林晚秋的手指,在寬大粗糙的紅襖袖子里,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她腦子里一片麻木的空白,像塞滿了濕透的棉絮。
她知道自己今天“嫁”了人,嫁給一個據(jù)說在礦上炸壞了腿、被抬回來的男人,賀錚。用她爹林老根和繼母王金花的話說,
這叫“換親”——用她這個“不中用”的女兒,換林招娣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進(jìn)隔壁村條件好的王家,換一筆能讓她弟弟林寶柱蓋新房娶媳婦的彩禮錢。
傻子配瘸子……
林招娣那尖銳刻薄的話語,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瞬間扭曲、放大,變成了洶涌的狂濤!
“啪嚓!”
一聲刺耳的玻璃碎裂聲,在她腦海深處毫無征兆地炸開!緊接著,是男人野獸般的咆哮,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酒氣,
還有……冰冷刺骨的雪地,堅(jiān)硬如鐵的拳頭,一下,又一下,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狠狠砸在她的臉上、身上!
骨頭斷裂的脆響,溫?zé)岬?、帶著鐵銹味的液體糊滿了眼睛、鼻子、嘴巴……最后,是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寒冷和黑暗……
“啊——!”
一聲短促、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從林晚秋的喉嚨里沖了出來!
那聲音又尖又利,像瀕死的鳥雀最后絕望的哀鳴,瞬間壓過了屋里所有的喧鬧。
她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雙手猛地抓住頭頂那塊象征屈辱的紅蓋頭,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扯!
“嗤啦——”
劣質(zhì)的紅布應(yīng)聲撕裂。
昏黃搖曳的燭光,混雜著屋頂那盞十五瓦燈泡散發(fā)出的慘淡白光,毫無遮擋地刺入她的眼睛。
突如其來的光亮讓她本能地瞇起了眼,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涌了上來。視線模糊了一瞬,隨即變得清晰,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穿透力。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驟然按下了暫停鍵。
一張張或錯愕、或茫然、或帶著看好戲般譏誚的臉孔,凝固在簡陋的土坯房里。油膩的方桌,殘羹冷炙,
嗆人的煙味,角落里堆著沾滿泥土的農(nóng)具……一切都帶著這個年代農(nóng)村特有的粗糙和貧窮。她爹林老根,
那張被劣質(zhì)燒酒熏得發(fā)紫發(fā)亮的臉上,還殘留著剛才與人劃拳時的亢奮,
此刻只剩下驚怒和茫然。繼母王金花,那張涂了廉價白粉的臉,擠出一個僵硬而刻薄的笑,
正想開口呵斥。而她的好妹妹林招娣,就站在離床不遠(yuǎn)的地方,穿著一件嶄新的、俗氣的大紅呢子外套——那是用她的“聘禮”買的!
此刻,林招娣臉上那抹毫不掩飾的、幸災(zāi)樂禍的得意笑容,還沒來得及完全收起,就僵在了嘴角,像一張拙劣的面具。
時間只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作死?。∧銈€瘋丫頭!”王金花最先反應(yīng)過來,那尖利刻薄的嗓子拔高了八度,像指甲刮過生銹的鐵皮,
“大喜的日子嚎什么喪!還不給我安生點(diǎn)!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
她肥胖的身體靈活地往前一竄,那只帶著幾個廉價金戒指的粗短胖手,帶著一股風(fēng),直直朝著林晚秋的臉扇過來!
就在那只胖手即將摑上臉頰的瞬間,林晚秋動了。
她不是躲,而是迎著那只手猛地抬起了頭!
那雙剛剛還空洞麻木、甚至帶著幾分呆滯的眼睛,此刻如同冰封的深潭,驟然碎裂,迸射出兩道淬了寒冰、
又燃著地獄業(yè)火的利芒!那目光如此陌生,如此尖銳,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冰冷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狠狠地釘在王金花的臉上!
王金花被這目光一刺,心頭沒來由地一寒,手上的動作竟然不由自主地頓住了半拍。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半拍之間,林晚秋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她不是坐以待斃的獵物,而是被逼入絕境、
亮出獠牙的猛獸!她猛地從那張破木床上彈起,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完全不像一個剛剛還木訥呆滯的人。
她瘦小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沒有沖向門口,反而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直直撲向屋子中央那張堆滿了殘羹冷炙、油污狼藉的方桌!
“嘩啦啦——哐當(dāng)?。。 ?/p>
瘦小的身體帶著一股同歸于盡的狠勁,狠狠撞了上去!油膩的盤子、豁了口的粗瓷碗、啃剩的骨頭、半瓶劣質(zhì)燒酒……所有的一切,在巨大的沖擊力和刺耳的碎裂聲中,稀里嘩啦地飛濺開來!湯汁、油污、碎瓷片如同暴雨般潑灑出去,濺了離得最近的王金花、林老根和林招娣一身!
“啊!我的新衣裳!”林招娣驚聲尖叫,手忙腳亂地拍打著濺到嶄新紅呢子外套上的油點(diǎn)子,心疼得臉都扭曲了。
“反了!反了天了!”林老根看著自己濺上油污的“好”衣服,氣得渾身發(fā)抖,抄起手邊一個空酒瓶子就要砸過來。
“都給我閉嘴!”
一聲嘶啞、卻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混亂的空氣里。這聲音不大,卻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咒罵和尖叫。
滿屋狼藉之中,林晚秋搖搖晃晃地站直了身體。她臉色蒼白得像紙,額角被飛濺的碎瓷劃破了一道細(xì)細(xì)的口子,滲出的血珠沿著臉頰緩緩滑落,在蒼白的底色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紅痕。她身上那件舊紅襖子,被湯汁油污浸染得斑駁不堪。然而,她脊背挺得筆直,那雙眼睛,黑得驚人,亮得駭人,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死死地掃過屋里每一張?bào)@愕、憤怒、或是看戲的臉。
最后,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牢牢鎖定了角落里,那個始終沉默的身影——賀錚。
他坐在一張同樣破舊的靠背椅上,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深藍(lán)色勞動布工裝,洗得發(fā)白,卻異常整潔。一條腿直直地伸著,褲管空蕩蕩地垂落,另一條腿的膝蓋上,放著一根磨得發(fā)亮的木拐。他身量很高,即使坐著,也比旁邊的人高出一截。肩膀很寬,腰背挺直,帶著一種久經(jīng)錘煉的硬朗輪廓。只是此刻,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用最堅(jiān)硬的巖石雕刻而成,只有一雙深潭似的眼睛,沉靜地、甚至是帶著一絲審視地回望著她,平靜得令人心頭發(fā)毛。他指間夾著的半截劣質(zhì)煙卷,煙霧裊裊上升,模糊了他眼底深處的情緒。
林晚秋的目光,在那張輪廓冷硬、看不出悲喜的臉上停留了僅僅一瞬。那眼神復(fù)雜得驚人,有刻骨的恨意,有冰冷的審視,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來自遙遠(yuǎn)未來的了然。隨即,她猛地移開視線,像是被那平靜的深淵燙傷。她的目光如刀鋒般掃過一臉鐵青的林老根、氣急敗壞的王金花、還有那個驚魂未定、滿眼怨毒瞪著油污衣裳的林招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