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紅葉谷時，楓葉正紅得鋪天蓋地。
管理員大爺叼著煙袋鍋子在門口登記，看見我們這群背著帳篷的學生，指了指不遠處的紅磚房“明火不許用，那邊食堂能熱東西。你們 A大的？學生證掏出來，吃飯八折?！?/p>
美術系的幾個學生早熟門熟路，說常來這寫生，連無人機社上周還來拍過全景。
柳如煙沒跟大部隊湊熱鬧，找了塊靠近溪邊的大石頭坐下，把畫筒里的畫布鋪開。
風卷著楓葉落在她腳邊，她渾然不覺，握著畫筆的手懸在畫布上方，手腕輕轉間，朱砂紅的顏料就在畫布上洇開一片，比真實的楓葉更烈，更像燒起來的火。
她那身藍在漫天紅楓里扎眼得很，淺藍色絲襪被陽光曬得透亮，能看見襪口勒出的細膩紋路，下面的皮膚白得像剛剝殼的杏仁，和地上的紅葉形成的對比，比她畫布上的色彩碰撞還要驚心動魄。
“別盯著看了，那是個怪胎?！泵佬g系的王智昊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旁邊，語氣里帶著點不屑“整天就知道畫畫，穿得奇奇怪怪，上次系里聚餐，她抱著畫板在燒烤攤旁邊畫了仨小時炭火，說那是‘燃燒的孤獨’，你說離譜不離譜？”
我沒接話，看著柳如煙把一塊赭石色顏料抹在畫布邊緣，忽然覺得她身上的藍不是怪異，是在一片喧鬧紅海里劈開的一道冷靜的光。
接下來的幾天，我總找借口往她旁邊湊。借口幫她撿掉落的畫筆，借口問她畫布上的光影怎么調，甚至借口說自己是食品系的，能幫她分析顏料里的化學成分。
她大多時候只是“嗯”一聲，偶爾會停下筆，用畫筆指著畫布上的某處“這里的紅色要摻點紫，像熟透的野果快爛掉的樣子?！?/p>
柳如煙說話時睫毛在眼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我盯著那影子，連她后面說的調色原理都沒聽清。
有次她畫到夕陽西下，把畫具往包里收時，我遞過去一瓶溫水，她接過去的瞬間，我鼓起勇氣說“學姐，要不加個綠泡泡？以后我要是想請教繪畫的事，方便找你?！?/p>
柳如煙擰瓶蓋的動作頓了頓，抬頭看我時，眼里好像有笑意在晃“你一個學食品的，問繪畫干嘛？”我撓著頭說不出話，她卻掏出手機點開了二維碼“掃吧，不過我很少看消息?！?/p>
我盯著手機屏幕上“柳如煙”三個字，后面的頭像竟是她的自拍，背景像是畫室，顏料管隨意散落，她微微歪著頭，嘴角噙著點若有似無的笑，發(fā)尾的銀白挑染在暖黃燈光下泛著細碎的光。
這和她平時清冷的樣子判若兩人，我反復點開頭像放大看，指尖在屏幕上蹭出薄汗，連賀強湊過來拍我肩膀都沒察覺。
“行啊你季博常，這才三天就拿下綠泡泡了？”賀強的聲音里滿是揶揄，我慌忙按滅屏幕，耳根又開始發(fā)燙，目光卻不由自主追著柳如煙走向帳篷區(qū)的背影。
暮色把她的藍外套染成了更深的靛青，像楓樹林邊緣嵌著的一汪湖水，安安靜靜的，卻讓我心里那片被王雨荻攪得渾濁的水，一點點開始沉淀、變清。
晚飯時食堂里鬧哄哄的，各系學生湊成幾桌，我和賀強、張東發(fā)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剛坐下就發(fā)現(xiàn)對面空位的兩邊，一邊是我，另一邊竟是王智昊。
他正低頭刷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飛快滑動，不知道在跟誰聊天。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嗒嗒”的高跟鞋聲，柳如煙抱著畫筒走進來，寶藍色外套上還沾著幾片楓葉碎屑。
她剛要往王智昊旁邊的空位走，王智昊突然抬頭，眉頭擰成個疙瘩，語氣里的厭惡毫不掩飾“喂柳如煙，你別坐我旁邊。”
食堂里的喧鬧聲瞬間低了半度，幾道目光齊刷刷投過來。
我心里騰地竄起一股火，沒等柳如煙說話就站起來，抓起自己的餐盤往旁邊挪了個位置，對著她揚了揚下巴：“學姐，坐我這兒吧?！?/p>
柳如煙愣了愣，隨即彎起眼睛笑了，那笑意像滴墨落在宣紙上，慢慢暈開在眼底“謝了?！?/p>
她坐下時帶起一陣風，松香味混著顏料的氣息漫過來，我低頭假裝整理餐盤，余光瞥見她把畫筒靠在椅背上，淺藍色絲襪包裹的腳踝輕輕搭著，鞋跟在瓷磚地上敲出輕響。
王智昊“嗤”了一聲，斜眼睨著我“神經病?！?/p>
我沒理他，伸手拿過桌上的菜單遞給柳如煙“食堂的糖醋排骨據說不錯，學姐要不要試試？”
柳如煙接過菜單時指尖碰到我手背，比白天在溪邊碰到時更暖些，她指著菜單上的素炒時蔬說“今天我想吃素，這個就好?！?/p>
賀強在旁邊憋著笑，我瞪了他一眼，卻忍不住偷偷看柳如煙，她正低頭研究菜單，睫毛垂下來在眼瞼上投出淺影，側臉被窗外的夕陽鍍上一層金邊，連發(fā)間的銀白挑染都像是落了細碎的金粉。
王智昊大概覺得沒趣，扒拉了幾口飯就起身走了，路過我們桌時故意撞了下我的椅子，餐盤里的湯汁晃出來濺在桌布上。
柳如煙遞過來一張紙巾，指尖捏著紙角的力道很輕，聲音像被晚風過濾過似的，帶著點松松軟軟的質感“別跟他計較?！?/p>
她說話時目光落在桌布上的油漬處，睫毛輕輕顫動，像是在打量畫布上的污點該如何遮蓋。
我接過紙巾擦桌子，粗糙的紙頁蹭過桌面時，聽見她補充道“他上次和我表白，被我拒絕后，從那以后見了我就沒好臉色?！?/p>
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尾音卻微微揚了揚，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譏誚。
原來還有這么一出。我心里的火氣像是被晚風卷走了大半，再想起王智昊剛才那副惱羞成怒的樣子，反倒覺得有些可笑。指尖捏著的紙巾還帶著柳如煙指尖的余溫，我低頭擦得更仔細了些，連帶著把桌布上的褶皺都撫平了。
“他畫畫怎么樣？”我沒話找話，其實更想問的是她拒絕王智昊時說過什么。
柳如煙夾了一筷子時蔬，淺綠色的菜葉在她白皙的指尖上顯得格外鮮亮“匠氣太重，像按食譜做菜，步驟都對，就是沒味道?！彼D了頓，抬眼看向我，眼里閃著狡黠的光“就像你們食品系的實驗報告，精準卻不好吃?！?/p>
我被她逗得笑出聲，賀強在旁邊用胳膊肘捅我，眼神里的促狹藏都藏不住。
晚飯過后，營區(qū)的燈次第亮起來，橘黃色的光透過帳篷的縫隙露出來，在地上拼出星星點點的圖案。
我剛幫張東發(fā)把相機收好，就看見柳如煙一個人坐在帳篷外的折疊椅上，懷里抱著膝蓋，仰頭望著天上的星星。寶藍色外套被晚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霧霾藍的吊帶邊緣，像浸在夜色里的一塊淡藍瑪瑙。
我攥了攥手心，腳步放輕湊到她身旁，地上的碎石子硌得鞋底沙沙響。
她似乎早就察覺了，沒回頭卻先開了口，聲音里帶著點笑意“偷聽夠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么，耳根瞬間發(fā)燙“沒、沒有，就是看你一個人……”
柳如煙轉過頭看著我笑了笑，月光落在她眼睛里，亮得像揉進了碎星“你不覺得我穿的很怪嗎？”她抬手撥了下發(fā)尾的銀白挑染，指尖劃過發(fā)梢的動作很輕“從高中起就總有人這么說，說我把自己穿成了調色盤里的藍顏料?！?/p>
我剛要搖頭說“不怪”，她卻接著說下去，語氣里添了點固執(zhí)的認真“不過我就是喜歡穿藍色。你看——”她伸手指向遠處的夜空，墨藍色的天幕上綴著疏星“天是藍的，溪水里的倒影是藍的，連月光有時候都是淡藍色的?！彼D過頭，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點探究“它們都不用在意別人怎么看，為什么我要在意？”
我被她眼里的光晃了神，那些準備好的“每個人都有穿衣自由”的道理突然變得笨拙起來。
夜風卷著楓葉的氣息吹過來，拂起她額前的碎發(fā)，我看著她發(fā)間跳動的銀白挑染，突然覺得那些被旁人指指點點的“怪異”，其實是最珍貴的坦誠。
“學姐，我覺得很好看?！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粼诎l(fā)抖，卻異常清晰“像……像莫奈畫里的睡蓮，藍得特別有道理?！闭f完就后悔了，食品系的學生突然拽出印象派畫家，實在是班門弄斧。
沒想到柳如煙卻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你還知道莫奈？”她往旁邊挪了挪，給我騰出半張椅子“坐吧，給你講講藍色里的秘密?！?/p>
我挨著她坐下，能聞到她發(fā)間的松香混著晚風里的草木氣。
她指著天上的星星說，最深的藍是普魯士藍，像夜空的底色；淺一點的是鈷藍，像溪水里的天光；她外套的寶藍里摻了點紫調，是為了和楓葉的紅形成對沖“就像食物里的酸甜搭配，少了哪樣都不對味?！?/p>
“你對吃還挺有研究。”我忍不住說。
“為了畫好靜物啊。”柳如煙從帆布包里掏出個速寫本，翻到某一頁遞給我，上面畫著一串藍莓，每顆果子的藍都不一樣，有的深紫，有的泛著白霜“你看這顆，藍得發(fā)烏，像快壞掉的，其實最甜。就像人——”她抬眼看我，目光亮亮的“不能只看表面?！?/p>
我盯著畫紙上的藍莓，突然想起王雨荻總說我不懂情趣，不懂她想要的“光鮮”。
可此刻坐在柳如煙身邊，聽她講藍色里的層次，講果實的甜藏在深紫的褶皺里，才明白真正的懂得，從來不是遷就對方的標準，而是看見彼此本來的樣子。
“對了學姐。”我鼓起勇氣開口“明天能不能……看你畫日出？我聽說紅葉谷的日出特別美?！?/p>
柳如煙合上速寫本，月光在她克萊因藍的發(fā)尾上流淌“可以啊，不過要很早。”她頓了頓，補充道“五點就得起來?！?/p>
“我一定起得來！”我連忙保證，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柳如煙笑了笑，起身往自己的帳篷走，高跟鞋踩在草地上的聲音很輕“那明早見?！睂毸{色的外套在夜色里漸行漸遠，像一尾游向深海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