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1937年的深秋,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氣味——不再是濕潤的河風里裹挾的桂花甜香,
也不是綢莊倉庫里熟悉的、略帶酸澀的生絲味兒。那是硝煙、塵土,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令人喉頭發(fā)緊的焦糊氣息,像是什么精致的東西被粗暴地燒毀了。
槍炮聲已成了背景里持續(xù)不斷的悶雷,時遠時近,碾過人心頭最脆弱的神經(jīng)。
沈家老宅那扇沉重的楠木大門,在身后發(fā)出“吱呀”一聲呻吟,被沈清梧用力合攏。
門栓落下的沉悶撞擊,仿佛也砸在她自己心口上。門外,
那曾經(jīng)熟悉的、流淌著槳聲燈影的巷子,此刻卻像一條幽深而布滿陷阱的陌生甬道。
幾聲尖銳的日語吆喝,混雜著零星的、壓抑的哭泣,從巷口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過來,
又被一陣更近的爆炸聲粗暴地蓋過。
清梧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急促地喘息著。素日里一絲不茍梳起的發(fā)髻早已散亂,
幾縷濡濕的烏發(fā)貼在汗涔涔的額角。她身上那件水綠色的軟緞旗袍,
袖口和下擺被撕開了幾道長長的口子,沾滿了灰黑的泥污,
臂彎處還洇開了一小片刺目的暗紅——是方才翻越坍塌的院墻時,被尖銳的瓦礫劃破的。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但比恐懼更強烈的,
是臂彎里那個小小藤匣傳遞來的、沉甸甸的份量。匣子里,
是她沈家歷經(jīng)七代、視若性命的根基——三張薄如蟬翼的祖?zhèn)餍Q種紙。那上面棲息著的,
是沈家絲能在江南獨步百年的秘密,是父親臨終前枯槁的手緊緊攥著她的手腕,
指尖冰涼,微微顫抖著撫過藤匣粗糙的表面。活下去,把種子帶出去!
這個念頭像黑暗中唯一的光點,支撐著她幾乎癱軟的身體。她猛地挺直脊背,
像一株在疾風中強行拔起的細竹。
掃過庭院角落那扇通往后面染坊的、不起眼的小角門——那是通往沈家絲織作坊的唯一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