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陽光,金箔般潑灑在蘇家別墅的庭院里。
空氣里浮動著昂貴的香檳氣味、馥郁的玫瑰芬芳,
還有一種幾乎實質化的、甜膩到發(fā)齁的喜悅。巨大的香檳塔在長條餐桌上折射出炫目的光暈,
侍者穿梭如蝶,將精致得如同藝術品的點心送到衣香鬢影的賓客手中?!肮蔡K董!
薇薇小姐真是才貌雙全,為我們市爭光了!”一個腆著啤酒肚的男人,聲音洪亮,
帶著刻意的諂媚,幾乎要穿透水晶吊燈垂下的流蘇。蘇宏遠,本市的首富,我的親生父親,
此刻滿面紅光,矜持地舉了舉杯,嘴角卻壓不住地上揚:“哪里哪里,薇薇這孩子,
就是踏實,運氣也不錯?!彼磉?,保養(yǎng)得宜的母親宋雅芝,
正溫柔地替一個穿著當季高定粉色小禮服的女孩整理著耳邊并不存在的碎發(fā)。那女孩,
蘇薇薇,她白皙的臉頰上飛著兩團恰到好處的紅暈,長長的睫毛垂下,
帶著一種惹人憐愛的羞澀,依偎在宋雅芝身邊,像一朵被精心呵護在溫室里的粉芍藥。
她的幾個哥哥——蘇明哲、蘇明軒、蘇明宇——如同最忠誠的騎士,眾星捧月般圍著她,
有人遞果汁,有人講笑話逗她開心,生怕她有一絲一毫的不自在。歡聲笑語,觥籌交錯,
像一層華麗而喧囂的帷幕,將別墅深處徹底隔絕開來。我坐在閣樓房間唯一的小窗前。
這里沒有空調,只有一扇小小的氣窗,
勉強透進一絲樓下花園里飄散上來的、混合著食物香氣的暖風。身下的舊木椅硌得骨頭生疼,
面前攤開的書本上,密密麻麻的筆記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
樓下隱約傳來的每一個字,都像細小的冰錐,精準地刺入耳膜,又冷又硬。“市狀元?。?/p>
薇薇真是給我們蘇家長臉!”“蘇董好福氣,親女兒這么出色!
”“聽說那個找回來的……叫什么晚的?成績好像也不差吧?”短暫的沉默后,
是蘇宏遠略帶敷衍的回應:“哦,蘇晚啊,還行吧,普通一本線過了。孩子嘛,
平安健康就好?!毙呐K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又驟然松開,留下空洞的悶痛。
平安健康?多么輕描淡寫的四個字,
輕易就抹殺了這三年在無數(shù)個像今天這樣被遺忘的角落里,獨自吞咽下的所有不甘和汗水。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幾道清晰的月牙痕,唯有這點尖銳的疼,才能讓我保持清醒,
不至于被樓下那鋪天蓋地的虛假暖意吞噬。門鎖傳來輕微的“咔噠”聲,
老舊的木門被推開一道縫。管家王伯那張刻板的臉探了進來,
手里拿著一個印著大學名字的快遞信封?!稗鞭毙〗愕匿浫⊥ㄖ獣搅税桑靠旖o我,
樓下客人等著看呢!”他的語氣急促,帶著理所當然的催促,
甚至沒正眼看一下這個狹小簡陋的空間。我看著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閣樓里彌漫著舊木頭和灰塵的味道,沉默得令人窒息。王伯的眉頭不耐煩地皺了起來,
目光終于掃過書桌,落在我面前那個同樣款式、卻顯得格外厚重的信封上。
燙金的?;赵诨璋档墓饩€里依舊刺眼,信封右下角,
一行小字清晰地印著:“全國統(tǒng)一招生考試錄取通知書”。他的表情瞬間凝固,
像被按下了暫停鍵。那雙渾濁的眼睛先是死死地盯著那行字,仿佛要把它燒穿,
然后又猛地抬起來,直勾勾地看向我。震驚、懷疑,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在他臉上交織變幻。
“這……這是……”他喉嚨里發(fā)出干澀的嗬嗬聲,伸出的手指有些顫抖地指向我的桌面,
“你的?”我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窗外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屏障隔絕了,
閣樓里只剩下王伯粗重的呼吸和我自己緩慢的心跳聲。陽光透過小窗,
在我攤開的書本上投下一小塊移動的光斑。王伯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像是吞下了一塊燒紅的炭。他猛地縮回手,幾乎是踉蹌著后退了一步,
撞在門框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再也沒看我一眼,也沒提蘇薇薇的通知書,像見了鬼一樣,
倉惶地轉身,“砰”地一聲帶上了閣樓的門。腳步聲在狹窄的樓梯上慌亂地遠去,
留下一片更加死寂的安靜。樓下慶祝蘇薇薇成為市狀元的喧鬧聲浪,
依舊隔著厚厚的地板和墻壁,隱隱約約地傳來,像一場永不落幕的荒誕劇背景音。
時間在閣樓粘稠的空氣中緩慢爬行。不知過了多久,那扇隔絕了兩個世界的門,再次被推開。
這一次,進來的是蘇宏遠。樓下的喧鬧似乎在他身后短暫地停滯了一下,
隨即又像退潮般涌向別的角落。他身上還帶著香檳和雪茄混合的味道,
昂貴的西裝面料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他反手關上門,目光像探照燈,
第一時間就鎖定了書桌上那個刺眼的、印著最高學府名字的厚重信封。他大步走過來,
皮鞋踩在陳舊的木地板上發(fā)出沉重而急促的“咚咚”聲。沒有問候,沒有鋪墊,
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直接一把抓起了那封通知書。有力的手指粗暴地撕開封口,
抽出里面印制精美的錄取信函。他的視線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飛快地在信紙上移動,
掠過我的名字,掠過那所象征著無上榮耀的大學名稱,
最終定格在“全國統(tǒng)一招生考試總分第一名”那行加粗的黑體字上。空氣仿佛凝固了。
蘇宏遠臉上的血色,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抽干,只剩下一種駭人的灰白。
捏著信紙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著,
薄薄的信紙在他手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死寂。
閣樓里只剩下他粗重得如同拉風箱般的呼吸聲,一下,又一下,敲打著沉悶的空氣。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帶著商人精明算計的眼睛,此刻布滿猩紅的血絲,
銳利得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刺向我。
那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作為父親看到女兒取得如此成就時應有的狂喜、欣慰,甚至驚訝。
只有翻騰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驚怒和一種被冒犯的戾氣。“蘇晚!”他的聲音壓得極低,
卻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砸在狹小的空間里,
“你用了什么手段?!”他的身體前傾,帶著巨大的壓迫感,
那張因震怒而扭曲的臉幾乎要湊到我的眼前:“全國狀元?就憑你?啊?!你哪里來的本事?
說!是不是作弊了?還是用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法子?!” 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我的臉上。
我坐在那張硌人的舊木椅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棵在狂風中扎根的幼松。
迎著他淬毒般的目光,沒有躲閃,也沒有憤怒的辯駁。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一下,
又一下,帶著一種早已預知的鈍痛。閣樓里彌漫的灰塵味似乎更重了,
混合著他身上傳來的、屬于樓下那個虛假繁華世界的氣息,令人窒息?!拔业谋臼拢?/p>
”我開口,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像凍結的湖面,聽不出一絲波瀾,“是三年里,
在你們所有人都圍著蘇薇薇轉的時候,在這個閣樓里,自己一點一點熬出來的。
”目光掃過桌上堆疊如山的習題冊、密密麻麻寫滿公式和心得的筆記本,
最后落回他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上,“至于手段……爸,您覺得,
一個連像樣輔導老師都請不起的人,能有什么‘手段’?”“你!
”蘇宏遠被我平靜的反問噎得一時語塞,臉色由白轉青,胸口劇烈起伏。
他顯然無法接受這個答案,這答案像一記無聲的耳光,
狠狠抽在他作為父親、作為成功商人的臉上。他捏著通知書的手猛地抬起,
似乎想把它狠狠摔在地上,甚至撕碎,但最終那昂貴的紙張還是被他死死攥在手里,
指關節(jié)發(fā)出咯咯的輕響。就在這時,閣樓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蘇薇薇那張精心裝扮過的、帶著甜美笑容的臉探了進來。
她身上那件粉色的高定小禮服在昏暗的閣樓里顯得格外刺眼,如同闖入黑白世界的異類。
“爸爸?王伯說我的通知書……”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帶著恰到好處的嬌憨,目光掃過室內,
自然落在我臉上,又落在我父親手中那封刺目的通知書上。她的笑容瞬間凝固,
如同精美的面具裂開了一道縫隙,那雙總是盛滿無辜和依賴的大眼睛里,
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和尖銳的妒忌,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鞍?,
姐姐的也到了嗎?”她迅速調整表情,重新掛上甜笑,走進來,
親昵地想要挽住蘇宏遠的手臂,“爸爸,姐姐考得怎么樣呀?一定也很棒吧?真是太好了,
我們姐妹……”她的聲音帶著刻意放大的喜悅,
試圖沖淡房間里彌漫的、幾乎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俺鋈?!”蘇宏遠猛地甩開了她的手,
聲音低沉而煩躁,像壓抑的悶雷。他甚至沒有看蘇薇薇一眼,目光依舊死死釘在我身上,
帶著審視和冰冷的懷疑,仿佛要在我的平靜之下挖掘出骯臟的真相。
蘇薇薇被他甩得一個趔趄,臉上的甜笑徹底僵住,眼圈瞬間就紅了,委屈地癟著嘴,
像受了天大的冤枉。她看看蘇宏遠,又看看我,最終那泫然欲泣的目光定格在我臉上,
里面充滿了無聲的控訴——控訴我這個“罪魁禍首”破壞了她的好日子。閣樓里,
蘇宏遠的怒火、蘇薇薇的委屈、還有我那冰冷的平靜,無聲地交織、碰撞,
幾乎要將這狹小的空間撐裂。樓下隱約傳來的喧鬧聲,此刻聽來,
遙遠得如同另一個星球的噪音。---蘇宏遠那聲壓抑著狂怒的“出去”,像一把冰冷的刀,
切斷了閣樓里短暫而窒息的對峙。蘇薇薇捂著臉,低低的抽泣聲像受傷的小貓嗚咽,
肩膀微微聳動著跑了出去。蘇宏遠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什么也沒說,
只是用那雙布滿血絲、盛滿復雜情緒(驚怒、懷疑,或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羞惱)的眼睛,
最后剜了我一眼。他捏著我的錄取通知書,仿佛那不是榮耀的憑證,而是燙手的罪證,
粗暴地塞回信封,轉身,沉重的腳步聲帶著未消的余怒,咚咚咚地踏下樓梯。
閣樓的門被重重帶上,震落幾縷灰塵,在窗外透進來的那一線陽光里飛舞。
世界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樹梢間夏蟬單調而聒噪的鳴叫。那聲音,
穿透了樓下殘余的喧囂,固執(zhí)地鉆進耳朵。我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胸腔里那股被強壓下去的、帶著鐵銹味的郁結似乎消散了一些,但隨之而來的,
是更深沉的疲憊。身體像是被抽空了力氣,后背離開椅背時,
甚至能聽到僵硬的骨頭發(fā)出細微的輕響。目光落在書桌一角,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那里放著一個東西。不是書,也不是筆。是一個小小的、深褐色的木雕。雕的是一只鷹。
線條極為簡潔,甚至有些粗獷,沒有精致的羽毛紋理,只有流暢而充滿力量的輪廓,
鷹眼處只是兩個深深凹陷的小點,卻透著一股睥睨蒼穹、蓄勢待發(fā)的凜冽銳氣。
木頭表面已經(jīng)被摩挲得油亮光滑,泛著溫潤的光澤,那是經(jīng)年累月握在掌心留下的印記。
指尖觸碰到那微涼的木質,一種奇異的力量感便沿著神經(jīng)末梢傳遞上來。我拿起它,
緊緊攥在手心,堅硬的棱角抵著掌心,帶來細微而真實的刺痛感。
仿佛握住的不只是一塊木頭,而是一塊能汲取力量的基石。十五年前的記憶碎片,
帶著西伯利亞凍土般凜冽的寒意,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
那是在一個混亂、骯臟、充斥著劣質煙草和絕望汗臭的邊境小旅館房間里。
空氣渾濁得令人窒息。幾張破舊的木床,上面躺著幾個和我一樣懵懂驚恐、衣衫襤褸的孩子。
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眼神兇戾的男人,
正粗暴地將一塊干硬的、散發(fā)著霉味的黑面包塞進一個哭鬧的小女孩嘴里,
一邊用聽不懂的方言惡狠狠地咒罵著??謶窒癖涞奶俾?,死死纏繞住心臟,幾乎無法呼吸。
我蜷縮在冰冷的墻角,死死咬住下唇,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小小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
突然,“哐當”一聲巨響!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不是被推開,而是整個從門框上脫離,
向內轟然倒塌!木屑和灰塵瞬間彌漫。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門口,逆著外面昏黃的光線,
像一座驟然降臨的山岳。光線勾勒出他寬厚的肩膀和利落的短發(fā)輪廓,看不清面容,
只感到一股凝練如實質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他穿著一身深色的、看不出材質的作戰(zhàn)服,肩背挺直如標槍。屋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凍結了。
刀疤男的咒罵戛然而止,驚恐地轉身,手忙腳亂地去摸腰間的武器。門口的男人動了???!
快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沒有花哨的動作,只有閃電般的突進、精準狠辣的擒拿!
骨骼錯位的“咔嚓”聲在死寂的房間里清晰得令人牙酸。刀疤男連哼都沒哼出一聲,
就像一灘爛泥般軟倒在地。整個過程,寂靜無聲,只有倒地的悶響和彌漫的塵土。
塵埃緩緩落下。那個男人站在倒地的身影旁,這才緩緩轉過頭,
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那目光銳利、沉靜,
帶著一種俯瞰螻蟻般的漠然,掃過那些瑟瑟發(fā)抖的孩子,最終,
定格在蜷縮在墻角、幾乎要停止呼吸的我身上。他朝我走來。
軍靴踏在布滿灰塵和碎木屑的地板上,每一步都發(fā)出沉穩(wěn)而清晰的回音,敲打在我的神經(jīng)上。
他蹲下身,高大的身軀帶來一片陰影,完全籠罩了我。我終于看清了他的臉。線條冷硬,
如同刀劈斧削,下頜繃緊,薄唇抿成一條冷峻的直線。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
深邃得像不見底的寒潭,里面沒有任何屬于常人的溫情或憐憫,
只有一種純粹的、近乎冷酷的平靜,
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價值的銳利審視。他伸出手。那只手很大,
骨節(jié)分明,指腹和掌心覆蓋著厚厚的繭子。他沒有碰我,只是用那帶著厚繭的手指,
極其短暫地、近乎試探地,碰了碰我因為恐懼而緊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的小手的手背。
很輕的一下,觸感粗糙而溫暖?!跋牖??”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
帶著一種奇特的金屬質感,像砂礫在鐵板上摩擦,用的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我看著他,
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我用力地、用盡全身力氣地點頭,
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涌出來,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地上。他看著我洶涌而出的眼淚,
那雙深邃寒潭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極細微的東西波動了一下,快得難以捕捉。隨即,
他站起身,沒有任何多余的言語,
直接脫下身上那件寬大的、帶著硝煙和塵土氣息的深色外套,像裹一件易碎的瓷器,
不由分說地將我整個兒包裹進去,抱了起來。他的懷抱很硬,肌肉硌人,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沉穩(wěn)力量。他抱著我,大步流星地走出那間充滿噩夢的小屋。
門外刺骨的寒風猛地灌進來,我下意識地把臉埋進他帶著汗味和硝煙氣味的衣襟里。
他抱著我,穿過混亂骯臟的走廊,走下吱呀作響的樓梯,
走向門外那片未知的、被無邊風雪籠罩的黑暗。風雪如刀。他把我裹得更緊,
低沉的聲音穿透呼嘯的風雪,清晰地落在我耳邊,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絕對力量:“從今往后,天上地下,沒人能動你分毫。
”那只粗糙溫暖的手,輕輕按了按我的頭頂?!菩牡哪菌椀裣駛鱽頊貪櫟挠|感,
將我從那場十五年前的暴風雪中拉回現(xiàn)實。閣樓依舊悶熱,樓下殘余的喧囂早已散盡,
死寂重新籠罩。手心因為用力握著木雕而微微汗?jié)?。我松開手,將木鷹輕輕放回書桌一角,
那個它待了三年的位置。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書桌邊緣一道淺淺的刻痕。那是三年前,
我剛被“接”回這個所謂的家時,蘇薇薇“不小心”碰倒了我?guī)淼奈ㄒ灰粋€舊行李箱,
里面僅有的幾件衣服散落一地,其中就包括這件林驍留給我的外套。她穿著嶄新的小羊皮鞋,
一腳踩在上面,還故作驚訝地道歉。這道刻痕,就是當時行李箱金屬角在桌邊留下的印記。
門外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輕快中帶著一種刻意的節(jié)奏感?!敖憬??
”蘇薇薇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甜美依舊,只是此刻聽來,那甜膩之下仿佛藏著細小的冰碴。
她沒等我回應,就直接推開了門。她換了一身更家居的淺色連衣裙,
臉上重新掛上了無懈可擊的甜美笑容,眼圈的紅腫已經(jīng)用粉底巧妙地遮蓋過去。
她手里端著一個精致的小瓷碗,碗里是幾塊切得漂亮的水果?!敖憬悖€在看書呀?
歇會兒吧。”她走到書桌邊,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桌面,掠過那些筆記和習題冊,
最后精準地落在我剛剛放下的木鷹雕像上,
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輕蔑——仿佛在打量一件垃圾。她把水果碗放在桌角,
位置離木鷹很近。“今天家里太吵了,都沒顧上跟姐姐好好說話。”她挨著書桌邊緣坐下,
姿態(tài)親昵自然,“爸爸剛才也是太驚訝了,一時情急,姐姐你別往心里去呀。
”她微微歪著頭,大眼睛撲閃著,里面盛滿了“真誠”的歉意和安撫,“全國狀元呢!
姐姐你真是太厲害了!”她伸出手,似乎想去拉我的手,表達她的“喜悅”。
在她指尖即將碰到我的前一秒,我自然地抬手,將桌面上攤開的一本習題冊合攏,
避開了她的碰觸?!爸x謝。”我語氣平淡,沒有看她,目光落在合攏的書冊封面上。
我的冷淡顯然在她的意料之外,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甜笑也凝固了一瞬,
隨即又像水波一樣漾開,更加燦爛?!鞍パ?,跟我還客氣什么!我們是一家人呀!
”她收回手,指尖卻似不經(jīng)意地拂過書桌邊緣那道淺淺的刻痕,
然后狀似隨意地拿起桌上那支我常用的舊鋼筆把玩著,“姐姐,我真的好佩服你哦,
那么難的題……你是怎么考到那么高的分數(shù)的呀?”她抬起眼,目光緊緊鎖住我的臉,
帶著一種天真的探究,那探究的深處,卻藏著一把淬毒的鉤子,
“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學習方法?或者……遇到了什么特別的‘貴人’指點呀?
”她的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引人遐思的曖昧?!翱孔约?。”我抬眼,
迎上她看似無辜實則探尋的視線,清晰地吐出三個字。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
閣樓里只剩下我們兩人之間無聲的對峙,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
蘇薇薇臉上的笑容終于有些掛不住了。一絲陰沉極快地掠過她的眼底,快得像錯覺。
她放下鋼筆,發(fā)出輕微的“嗒”的一聲,手指蜷縮了一下。“靠自己啊……”她拖長了調子,
語氣里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像是惋惜,又像是某種暗示,
“那姐姐你可真是……太不容易了?!彼酒鹕恚砹死砣箶[,
臉上的笑容重新變得甜美無暇,“水果記得吃哦,很新鮮的。我先下去啦,
媽媽還等著我陪她挑明天慈善晚宴的禮服呢?!彼D身,裙擺帶起一陣香風,
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漸行漸遠的聲響。門被輕輕帶上。
我瞥了一眼那碗切得漂亮的水果,鮮艷欲滴。目光移開,落在書桌角落安靜的木鷹上。
閣樓的窗外,暮色正悄然四合,吞噬著最后一點天光。風暴,才剛剛開始醞釀。
---蘇家別墅的客廳里,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深海。
巨大的水晶吊燈灑下冰冷的光線,照在昂貴的真皮沙發(fā)上,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寒意。
蘇宏遠沉著臉坐在主位,指間的雪茄已經(jīng)熄滅多時,留下半截灰白的煙灰。
宋雅芝緊挨著他坐著,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此刻也罩著一層寒霜,精心描繪的眉頭緊蹙著,
不時擔憂地看一眼坐在她身側、低垂著頭、肩膀微微顫抖的蘇薇薇。
蘇家三兄弟——蘇明哲、蘇明軒、蘇明宇——則像三尊怒目金剛,
或站或坐地圍在蘇薇薇周圍,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子,齊刷刷地刺向我。
我坐在他們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背脊挺直,像一株孤立于寒原的勁松?!疤K晚,
你還不說實話嗎?”蘇宏遠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低沉而壓抑,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的重量,
“全國狀元?呵!你回來三年,你在那個破閣樓里干了什么,真當我們不知道?
你哪來的資源?哪來的本事?薇薇的老師是全市最好的特級教師,她那么努力,
也只拿到市狀元!你憑什么?”他的質疑,
赤裸裸地指向那個他認為絕不可能存在的“公平”。宋雅芝嘆了口氣,
聲音帶著一種疲憊的“公允”:“晚晚,我們知道你心里有氣,覺得我們虧待了你。
可你也不能……不能走這種歪門邪道??!這對薇薇多不公平?
對我們蘇家的聲譽是多大的打擊?你讓外面的人怎么看我們?”她的話,
巧妙地將“作弊”的罪名和“蘇家聲譽”捆綁在了一起?!皨專∧銊e說了!
”蘇薇薇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委屈和難以置信的痛苦,
“姐姐她……她肯定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只是太想證明自己了!”她轉向我,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那張精心修飾過的臉在淚水的沖刷下顯得楚楚可憐,“姐姐,
你說話呀!你告訴大家,你沒有作弊!你一定是靠自己的實力考上的,對不對?你告訴爸爸,
告訴哥哥們?。 彼脑捳Z,聽起來像是在為我“辯解”,
可那一聲聲帶著哭腔的“證明自己”,那反復強調的“靠自己的實力”,在此刻的情境下,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扎在蘇宏遠和宋雅芝最敏感的神經(jīng)上,坐實了他們的懷疑,
更激起了蘇明哲兄弟三人滔天的怒火?!白C明自己?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證明自己?!
”蘇明哲猛地一拍沙發(fā)扶手,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軀帶著巨大的壓迫感,怒視著我,“蘇晚,
你真是把我們蘇家的臉都丟盡了!”“就是!”蘇明軒也跟著站起來,
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憤怒,“薇薇從小就那么優(yōu)秀,光明正大!你呢?
一回來就攪得家里雞犬不寧!現(xiàn)在還搞出這種丑事!你想干什么?報復我們嗎?”“夠了!
”蘇明宇的聲音最冷,他走到蘇薇薇身邊,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轉向我,
眼神冰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凍土,“爸,媽,跟這種人多說無益。她既然敢做,
就根本不會承認。報警吧?!彼鲁鲎詈笕齻€字,斬釘截鐵,不帶一絲溫度,
“讓警方介入調查,還薇薇一個清白,也給我們蘇家一個交代!否則,等媒體知道了,
蘇家就成了天大的笑話!”“報警”兩個字,像兩顆冰冷的子彈,
瞬間擊穿了客廳里凝滯的空氣。蘇薇薇像是被嚇到了,身體猛地一顫,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隨即撲進宋雅芝懷里,哭得更兇了,肩膀劇烈地聳動著:“不要報警!不要!姐姐會坐牢的!
她是我姐姐啊……” 她的哭求,在此刻更像是一把火,徹底點燃了蘇宏遠的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