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檀中學的老槐樹落了第三場葉時，
周硯書把最后一張泛黃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時間軸》貼在高三（七）班后墻。
漿糊是他凌晨在辦公室調(diào)的，糯米粉混著溫水，攪得手腕發(fā)酸，晾到半干時，
帶著點清甜的米香，混著窗外飄來的桂花香漫進教室。他轉(zhuǎn)身時，晨光正斜斜切過講臺，
落在林小滿的筆記本上——那姑娘正用橡皮反復擦著"安史之亂"的注解，
橡皮屑在晨光里堆成小小的白丘，她眉頭擰得像團浸了水的棉線。"時間線記混了？
"周硯書把教案放在講桌角，指腹輕輕敲了敲她的本子。教案封面是去年學生送的，
印著"七班不散"，邊角已經(jīng)磨得起了毛。"安祿山和史思明的叛亂，
從天寶十四載到廣德元年，整整八年。
記不住就想個轍——比如你同桌陳陽生日是8月14號，
把'天寶十四載'和他生日綁一塊兒，下次準忘不了。"林小滿猛地抬頭，
睫毛上還沾著點橡皮灰，像落了片細雪。她同桌陳陽正趴在桌上補覺，校服后領皺成一團，
露出一小截曬得黝黑的脖頸，后頸上還沾著塊藍黑墨水印——昨晚做物理題時蹭的。
這是周硯書帶的第三屆高三，
七班是個典型的"拼盤班"：有林小滿這樣穩(wěn)坐年級前十、筆記寫得像印刷體的尖子生，
有陳陽這種數(shù)理化次次拔尖、歷史卻總在及格線邊緣晃悠的"偏科王"，
還有十幾個成績中游、被高考壓得喘不過氣的普通孩子，
比如總把"我媽說考不上本科就去學美甲"掛在嘴邊的趙曉棠，
和天天抱著籃球卻總在歷史課上偷偷畫漫畫的李響。周硯書走上講臺，
敲了敲黑板："今天講'宋明理學'，先問個問題——程頤說'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
這話是給誰講的？"教室里靜了靜，陳陽猛地抬起頭，眼里還蒙著層困意，
脫口而出："給寡婦講的？上次我爸看老電視劇，里頭就有這話，說寡婦改嫁就是失節(jié)。
"林小滿立刻皺起眉："不對，準確說是程頤回答別人'寡婦貧困無依，
能不能再嫁'時說的。而且后來朱熹把這話發(fā)揚光大，才成了后世束縛女性的教條。
"她說話時語速快，尾音微微發(fā)顫，像怕說錯一個字。周硯書笑了笑："都沒全錯。
陳陽記了場景，林小滿補了背景——學歷史就得這樣，既得知道'是什么'，
還得知道'為什么'。"他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程朱理學"四個字，粉筆末簌簌落在肩膀上，
"但記住，別把歷史當成死知識點。程頤說這話時，未必是故意為難女性，那會兒戰(zhàn)亂剛過，
社會需要穩(wěn)定倫理；可到了明清，這話被統(tǒng)治者拿去當工具，就變了味。
就像...陳陽你上次修自行車，扳手本來是擰螺絲的，要是拿它砸玻璃，
那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陳陽眼睛亮了亮，
下意識摸了摸書包——里頭裝著他攢了三個月零花錢買的扳手，
周末總?cè)バ捃囦亷屠习鍞Q螺絲，換頓午飯。林小滿也松了口氣，筆尖在筆記本上頓了頓，
把"扳手"兩個字圈起來，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笑臉。周硯書看著他們，心里輕輕嘆口氣。
高三的日子剛開個頭，可這教室里的空氣，已經(jīng)像拉滿的弓了。
一、秋分前的裂縫：兩張卷子，兩種心事第一次月考成績出來那天，天空飄著細雨。
秋雨黏糊糊的，打在教室窗戶上，暈開一片灰蒙蒙的水痕。
七班的歷史平均分比年級第二低了三分，不算差，但周硯書捏著成績單，
指尖卻發(fā)沉——他盯著兩個名字：陳陽，58分；林小滿，92分。
按說林小滿考92分該高興，可這分數(shù)比她上次模考低了6分，扣分項全在大題。
閱卷老師在卷邊寫了行批注："論述干巴，無'史感'，似在堆砌知識點。
"而陳陽的卷子更扎眼：選擇題錯了8個，大題只寫了兩行字，
最后一道"分析洋務運動失敗原因"，他直接空著，旁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人，
正蹲在地上哭。周硯書把陳陽叫到辦公室時，男孩正攥著一張物理競賽的準考證，
指尖把紙邊捏得發(fā)皺。辦公室里飄著老茶葉的味道，靠窗的老辦公桌上，
放著周硯書女兒的照片——小姑娘剛上小學，扎著羊角辮，手里舉著塊橡皮擦。
"歷史就這么難？"周硯書從抽屜里摸出杯熱奶茶，是早上給女兒買多的，還溫乎著。
水汽模糊了陳陽的劉海，他頭發(fā)有點長，遮著眼睛，像只怕見光的小獸。
陳陽低頭攪著奶茶里的珍珠，聲音悶悶的："周老師，那些年代和事件，像一堆碎玻璃，
我拼不起來。比如洋務運動，一會兒是'自強'，一會兒是'求富'，
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名字都記混了。而且...我爸說，等我物理競賽拿了省一，
說不定能保送，歷史差不多就行，別耽誤時間。"這話沒說完，辦公室門被輕輕推開。
林小滿站在門口，手里捏著自己的卷子，指節(jié)泛白，眼眶紅紅的："周老師，
我...我想問問大題怎么才能有'史感'。閱卷老師說我寫得太干，可我把該背的都背了，
時間、人物、事件影響，一個沒漏啊。"周硯書讓她進來坐，接過卷子翻到最后一道大題。
林小滿寫的"評價新文化運動"，分點列得清清楚楚："1. 提倡民主科學，
反對專制愚昧；2. 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3. 提倡新文學，
反對舊文學...""影響"部分更是照搬課本："動搖了封建思想統(tǒng)治地位，
促進思想解放，但存在絕對化傾向。"字是真好看，一筆一劃，像打印的，
可就是沒勁兒——像朵被曬干的花，有形狀，沒香氣。他突然想起三天前晚自習，
他路過教室，看見林小滿正對著一本厚厚的《中國史綱要》發(fā)呆。臺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桌上的咖啡杯已經(jīng)空了，杯底結著層深褐色的漬。她面前攤著張紙，
上面寫著"每日計劃"：5:30起床背單詞，6:30到教室讀歷史，午休做兩套數(shù)學卷，
晚自習刷五篇英語閱讀...密密麻麻，連"喝水5分鐘"都標上了。
這孩子總把"穩(wěn)妥"掛在嘴邊，說"高考不能出一點錯"，可她的歷史筆記里，除了知識點，
連個批注都沒有——她把歷史當成了必須背熟的說明書，忘了那些文字里藏著人。那天晚上，
周硯書在備課本上畫了張思維導圖：左邊寫著"陳陽——建立時空坐標"，
右邊記著"林小滿——觸摸歷史溫度"。窗外的雨敲打著梧桐葉，嗒嗒響，
他忽然想起自己高考那年，歷史老師在最后一節(jié)復習課上說："你們要記住，
那些泛黃的文字里，藏著活生生的人。他們也會疼，會怕，會高興，會犯傻。把他們當人看，
歷史就活了。"第二天上課，周硯書沒講新課，搬了把椅子坐在講臺旁，
從包里掏出個舊鐵盒。盒子是他剛工作時買的，銹跡斑斑，里頭裝著一沓老照片。
"這是我爺爺，"他舉起一張黑白照，照片上的年輕人穿著粗布褂子，站在一座破廟前，
"1948年，他18歲，被抓去當壯丁，跑了三天三夜，躲在這破廟里，
靠吃野菜活下來的。"他又換了張："這是我奶奶，1956年，她在合作社紡線，
一天紡八個小時，就為了換兩尺布給我爸做新衣服。"陳陽湊得很近，
眼睛瞪得溜圓："周老師，你爺爺跑的時候，不怕被抓住嗎？""怕啊，"周硯書笑了，
"他說那三天，耳朵里全是風聲，總覺得后面有人追?？伤胛野帧菚r候我爸才兩歲，
他怕自己死了，孩子沒人管。"他看向林小滿，"你看，歷史書上說'解放戰(zhàn)爭時期，
民眾流離失所'，可'流離失所'四個字，背后是我爺爺這樣的人，跑著跑著，
惦記家里的孩子；是我奶奶這樣的人，紡著線，盼著日子能好點。
"林小滿的筆尖在筆記本上頓了頓，第一次沒寫知識點，而是畫了個小小的鐵盒。
陳陽突然舉手："周老師，那洋務運動里的李鴻章，他辦工廠的時候，
是不是也盼著國家能好點？我總覺得課本里把他寫得像個壞人。""問得好，
"周硯書把照片收起來，"下節(jié)課，我們就聊聊李鴻章——聊聊他辦北洋水師時，
半夜睡不著覺，翻著賬本算軍費的樣子；聊聊甲午戰(zhàn)敗后，他去日本談判，被人打了一槍，
還咬著牙把賠款少要了一億兩白銀的事。"那天的課，沒人走神。趙曉棠沒偷偷涂指甲油，
李響沒畫漫畫，連陳陽都在筆記本上寫了句話："歷史不是碎玻璃，是人。
"二、冬夜里的火把：銅符、染坊與扳手十一月的月考成了轉(zhuǎn)折點。
七班的歷史平均分漲了五分，排到年級第二。陳陽的歷史成績還是沒及格，62分，
他主動在卷子背面畫了張"洋務運動企業(yè)分布圖"——江南制造總局標成了"江南造船廠"，
輪船招商局的位置偏了點，卻比上次多寫了三百字，結尾還加了句："李鴻章辦這些廠子，
就像我爸修自行車，明知零件舊了，還是想試試能不能修好。"林小滿的大題得了滿分。
她在"分析明清手工業(yè)發(fā)展"時，加了段小字："我外婆說，她小時候鎮(zhèn)上有染坊，
染匠凌晨就起來煮靛藍，煮得手都藍了。染好的布要掛在竹竿上曬，風一吹，藍布飄得像云。
后來洋布進來了，染坊關了，染匠爺爺改去做豆腐了。"閱卷老師在這段下面畫了波浪線，
寫了句："有煙火氣，好。"可麻煩跟著就來了。月考后第三天下午，
陳陽的父親找到了學校。老陳是修車鋪老板，手上全是老繭，指甲縫里嵌著油污。
他一進辦公室就紅著眼眶拍桌子："周老師，你到底給我家陳陽灌了什么迷魂湯？
他天天抱著歷史書啃，物理題都少做了兩套！上周物理小測，他從年級前三掉到第十！
那保送名額要是黃了，你負得起責任嗎？"陳陽站在旁邊，頭埋得很低，手緊緊攥著書包帶，
書包里的扳手硌得他腰生疼。周硯書沒急著辯解，倒了杯熱水遞過去："陳師傅，您先坐。
我知道您急——您修了一輩子車，知道零件得對準位置才能跑起來。陳陽是塊好料，
但歷史這門課，就像自行車的剎車，看著不起眼，少了它，跑再快也容易出事。
"老陳沒接水，哼了聲："剎車？高考看的是總分！歷史考60分和80分，有啥區(qū)別？
能當飯吃？""能。"周硯書從抽屜里拿出張照片，是上次帶學生去博物館拍的，
"上周我?guī)ш愱柸ゲ┪镳^，看了枚安史之亂時的銅符。那銅符是個叫'王二狗'的士兵留的，
他和陳陽一樣大，被拉去打仗，銅符上刻著他家地址，怕自己死了沒人知道。
陳陽看那銅符時，眼睛亮得很——他不是為了分數(shù)學歷史，是真覺得有意思。"老陳愣住了，
瞥了眼陳陽："他...他沒跟我說這些。""他怕您罵他。"周硯書笑了笑，"陳師傅，
您修自行車時，總說'得知道車是怎么壞的，才能修好'。
歷史也是一樣——知道過去怎么了，才能明白現(xiàn)在該怎么活。陳陽物理好，要是再懂點歷史，
以后不管是搞科研，還是像您一樣修車，都能看得更明白。"那天下午，
周硯書帶著陳陽和老陳去了城郊的博物館。秋雨剛過，青磚地上汪著水洼，踩上去咯吱響。
在"安史之亂"展區(qū)，玻璃柜里擺著枚生銹的銅符，綠銹爬得像藤蔓，
旁邊貼著出土記錄："天寶十五載，洛陽城郊，疑似戍卒所用。""您看這銅符上的刻痕，
"周硯書指著上面模糊的字，"這是'王二狗'刻的，他可能和陳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