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燈慘白,照著茶幾上那張薄薄的轉賬憑條。
“五千塊,又轉過去了?”我的聲音干巴巴的,像枯葉摩擦。
妻子林薇削蘋果的手頓住。
刀鋒懸在果肉上,映出她眼底一閃而過的疲憊。
“小峰那邊……這個月的房租,房東催得緊。”她沒看我,聲音很輕。
蘋果皮斷了一截,掉在垃圾桶里。
“緊?他哪個月不緊?”我往后一靠,沙發(fā)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五年了,林薇!整整五年!五千塊!比我的房貸還準時!”
林薇放下刀和蘋果,指尖沾著點果汁,亮晶晶的。
“他是我弟弟?!彼痤^,眼圈有點紅,“爸媽走得早,我就他這么一個親人了。他一個人在那邊打拼,不容易……”
又是這句話。
像一把鈍刀子,反復切割著我神經里最后那點耐性。
“打拼?”我?guī)缀跻Τ鰜恚乜趨s堵得發(fā)疼,“是打拼著怎么把我們的家底掏空吧?他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了五年,創(chuàng)出什么名堂了?窟窿倒是越創(chuàng)越大!”
我猛地起身,帶倒了腳邊的垃圾桶。
蘋果皮和廢紙散落一地。
“李偉!”林薇也站起來,聲音帶著顫抖,“你別這樣!他這次是真的遇到坎了!那個合伙人卷款跑了,留下一堆爛債……”
“所以呢?”我逼近一步,盯著她發(fā)紅的眼睛,“所以我們就活該是他的提款機?活該填他這個無底洞?”
憤怒燒灼著喉嚨。
我指著臥室的方向,聲音嘶?。骸翱纯次覀儯〗Y婚七年了!我們連個像樣的家都沒有!睡的還是二手市場淘來的破床!我每天擠兩個小時地鐵,像沙丁魚一樣!就為了那點工資,還沒捂熱乎,就進了你弟弟的賬戶!”
林薇嘴唇哆嗦著,眼淚終于滾落下來。
砸在地板上的蘋果皮上。
“那你要我怎么辦?看著他被人逼死嗎?”她哭喊出來,“他是我弟弟??!李偉!”
“弟弟!弟弟!你心里只有你弟弟!”積壓了五年的怨氣轟然決堤,我失控地低吼,“那我呢?我在這個家算什么?算個掙錢的機器嗎?”
我像一頭困獸,在狹小的客廳里暴躁地轉了兩圈。
目光掃過玄關鞋柜頂上那個落了灰的汽車模型。
那是我們剛結婚時一起挑的。
曾經以為觸手可及的夢想。
我猛地沖進臥室。
床板發(fā)出“嘎吱”一聲刺耳的抗議。
我粗暴地拖出藏在床底最深處的那只舊鞋盒。
蓋子掀開。
里面不是鞋。
是一摞摞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齊齊的鈔票。
紅的,刺眼。
我抱著沉甸甸的鞋盒走出來,重重地摜在茶幾上。
鈔票的邊緣撞擊玻璃,發(fā)出悶響。
“這是什么?”我指著它,手指因為激動而發(fā)抖,“看清楚!林薇!這是我起早貪黑,省吃儉用,牙縫里摳出來的!整整六萬塊!存了半年!就為了那輛我們看了無數(shù)次、連銷售員都混熟了臉的小破車!”
我喘著粗氣,眼睛死死盯著她。
“現(xiàn)在,”我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血腥味,“你告訴我,這堆錢,是不是下個月也要填進你弟弟那個永遠填不滿的坑里?”
林薇的目光落在那堆紅得刺目的鈔票上。
像被燙到一樣縮了一下。
隨即,那點退縮被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決絕取代。
她抬起淚痕交錯的臉。
“李偉,”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小峰他……被債主堵在出租屋三天了。那些人……揚言再不還錢,就要卸他一條胳膊?!?/p>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這筆錢……先給他應急,行嗎?”
空氣凝固了。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只有墻上那面老舊的掛鐘,秒針還在固執(zhí)地、一格格地跳動。
咔噠。
咔噠。
每一聲,都像敲打在我繃緊到極限的神經上。
我看著她。
看著這個我同床共枕了七年的女人。
看著她臉上那種為了弟弟可以犧牲一切的、近乎悲壯的堅持。
五年來的隱忍、憋屈、不甘,還有那點可笑的、對“家”的期待,在這一刻徹底粉碎。
碎得連渣都不剩。
一股冰冷的疲憊感,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
澆滅了所有的怒火。
只剩下灰燼。
我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很荒謬。
荒謬得讓人想笑。
“呵……”一聲短促的、沒有任何溫度的笑,從我喉嚨里擠出來。
林薇錯愕地看著我。
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我沒有再看她。
也沒有再看那堆承載了我卑微希望的鈔票。
我轉過身,動作甚至算得上平靜。
走到玄關,拿起掛在墻上的那串鑰匙。
鑰匙圈上,掛著一個小小的、廉價的金屬汽車模型。
我把它扯了下來。
金屬冰冷的棱角硌著掌心。
然后,我抬手。
將那串象征著責任、束縛和五年忍耐的鑰匙。
連同那個小小的汽車夢。
“哐當!”
一起扔在了冰冷的地磚上。
聲音清脆,刺耳。
“車?”我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空洞得嚇人,“讓它見鬼去吧。”
我拉開門。
樓道里渾濁的風灌了進來。
吹得我后頸發(fā)涼。
“還有那份工,”我頓了頓,沒有回頭,“老子也不干了。誰愛干誰干。”
門在身后被用力關上。
隔絕了林薇瞬間爆發(fā)的、帶著絕望的哭喊。
“李偉——!”
砰!
震得墻壁都在嗡鳴。